第五十三章 关山月

　　怪不得她这好堂姐一路这么平静，原是在这里等着她。

　　慕惜辞微微吊了眼角，千般淡漠地瞥了慕诗嫣一眼，她那会还在好奇，赏雪会这样适合让人出丑的场所，她们怎会还没找上她来。

　　现在看来……只怕是谋划多时，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呢！

　　慕大国师懒懒托腮，姿态从容万分，口中泄出一声轻笑，想来即便没有那被她临时起意拿煞气鼓舞了怒气的施雅，也会有个此外什么由头，不管是令行飞花照旧对诗投壶，总之她们既早早定下了这场明局，便一定要逼着她上去丢人一番的。

　　她们明知道她自小养在京外，论理未曾接触过书画琴棋，打回国公府起也没几多时日，纵然天赋顶尖，也不能这么快便将琴艺学至萧妙童那个水平……她们这是铁了心的要让她下不来台。

　　幸亏，前生随师父在山中修行之时，她是学过琴的，且琴技虽称不上冠绝天下，终究是比她们这帮小女人家强上一点，加之两世阅历，心境上或比她们又高了几分。

　　琴，肯定是要奏的，但她不能允许得如此轻易，总要先冒充推脱两番，令慕诗嫣等人以为己方胜券在握，将那气氛推至极点再说。

　　否则，哪来的绝妙好戏？

　　于是慕惜辞虚虚撑了脸，杏眼微收：“二堂姐，您这话可是折煞惜辞了。”

　　“惜辞回京至今不外月余，琴艺也只随着先生习过那么短短的两堂课，基础没接触过什么高深琴曲，如何能与萧小姐比肩？”

　　“这倒无妨，今日我等赶赴镜台本是为了赏雪，萧小姐提议鼓琴也只是想要添两分趣味——何须什么高深琴曲？即是来一首最简朴的《黄莺吟》也好。”慕诗嫣皮笑肉不笑，向着慕惜辞所在之处迈了一步，“再说，连教习先生都赞美三妹妹的天赋出众，妹妹你又何苦妄自肤浅？”

　　“竟有这事？我记得国公爷请到贵寓教习琴艺的先生，可是乾平出了名的严师——能被他夸赞是天赋出众，三小姐一定是聪颖很是。”萧妙童徐徐勾唇，眸中含着清浅的笑，“小姐何不奏上一曲，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二堂妹……”慕惜音闻此蹙眉，正想起身驳倒两句，便猛地被慕惜辞与墨绾烟一同伸手按住了。

　　慕惜辞面上仍旧一派懒散，墨绾烟则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慕惜音见状只得绷着唇角抱紧了怀中手炉，她听得出慕诗嫣语调下带着的咄咄逼人，也看得出此番是萧妙童与慕诗嫣联手给她的阿辞下了套，但阿辞与乐绾都不让她轻举妄动，那她就暂且忍耐一下即是。

　　大不了……以后寻到时机再收拾她们。

　　满面病气的少女敛了眸，瞳底悄然滑过一道沉郁的暗色，她身子骨弱并不代表她玩不转手段，任谁动了她的宝物阿辞，都别想好过。

　　“先生口中所说，都是些客套话而已。”慕惜辞笑笑，慢悠悠地离了座椅。

　　慕诗嫣见此心头一跳，刚要冲着萧妙童使个只有两人能懂的眼色，便见小女人漫步往琴边踱去了：“但二堂姐与萧小姐将话说至此处，惜辞再三推却，难免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便随便弹一曲《关山月》①，呆会若弹的有什么错漏，便还得请列位包容一二了。”慕惜辞一拢裙摆，优雅落座，在简朴的试音定弦之后，慢慢吐出口气。

　　这是把上好的绿绮，线条流畅，琴凉弦温，慕惜辞颇为怜惜地抚了抚琴身，纤长白皙的指尖依次触过其上螺钿镶嵌出的十三个徽位，长睫轻垂。

　　关山月，关山月。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②。

　　这里是镜台，台外是湖水是山川，她坐在这里便不受控的想起前生，想起前生那大巨细小的战役，想到那些残缺又颓圮的城墙，生灵涂炭。

　　坐在这里，她一心怆然迷茫，她弹不出此外曲子，只有这满腹即将流溢而出的杀伐之意——

　　慕惜辞抬了手，慕诗嫣紧张不已的攥紧了双拳，她从未想过只习过两堂琴课的慕惜辞竟真有胆子上前演奏，要知道今天加入的无不是顶尖世家的高门贵女，一旦她泛起半点差漏，毁去即是她在整个乾平贵女圈子中的名声。

　　看她这丝绝不显忙乱的样子……莫非是有备而来？

　　不，绝不行能，两堂课连琴艺指法都学不来几个，想弹奏《黄莺吟》已是难近登天，更别提比《黄莺吟》难上数倍的《关山月》。

　　《关山月》的难度虽然不高，却也用上了诸如撮、拨，抓弦等稍微庞大一些的指法，遑论另有不少的散泛③转换！

　　她绝对弹欠好它。

　　慕诗嫣咬唇，掌心已然被指甲掐出了泛红的血色，她死死盯着慕惜辞的指尖，心脏险些跳至了嗓子眼，她疯狂祈祷着她一定弹不出上佳的琴曲，然而这一切的念想，都在慕惜辞弹出第一个散音之时，轰然崩散。

　　那散音清晰而沉稳，不带半点拖沓与轻浮之意，教人瞬间便恰似瞅见了边疆之上，连绵百十里的茫茫关山。

　　慕诗嫣心中无端升起股道不明的绝望，她的神情飘忽了刹那，下一息便被那琴曲带去了关山之下。

　　山河动荡，黑风卷天，入耳是催城战鼓，是战马嘶鸣。

　　山巅之外唯那一轮覆霜明月，映照满目红色的碎玉乱琼。

　　是雪色，也是血色。

　　往日京中的富贵盛景在她眼前破碎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这苍冷苦寒的关山；昔年城楼的花灯焰火亦霎时化于无形，她头顶只留下那道霜月。

　　这是独属于征人的关山，这是独挂在关山的月。

　　这是他们从未见识过更从未想象过的肃杀。

　　家国恨，征人怨，踏关山——

　　慕惜辞挑而已最后一根琴弦，那琴音徐徐消散，众人亦模糊如大梦初醒，萧妙童的脸早在回神的一刹便苍白了个彻底，《关山月》虽比不上她那首《潇湘水云》的技法来得高明，但凭这寥寥数音便能将人引入曲中景象的功力……

　　高下立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