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其实不是掌柜的。
他原名郑得鳌,南瞻部洲的念书人。
二百年前,南海出归墟,苍穹裂天口的时候,郑得鳌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东奔西跑,颠沛流离,提心吊胆,九死一生。
那些从归墟和天口当中冲出的怪物,不是妖鬼,也不是魔怪。
妖鬼尚且敬畏原理,魔怪尚且畏惧修士们的飞剑与术数。
但那些怪物不怕。
因为它们就是所谓的‘神仙’。
得道飞升的人,全都酿成了那种工具。
南瞻部洲代代供养的深黑地母,从天空当中投下了万千的手臂,要将整个南瞻部洲撕裂。
东胜神洲奉若神明的黄杉帝君,挂起了鼓荡到今日都未曾停息的狂风,让整个世界失去了关于东胜神州的消息。
北俱芦洲被那沉眠归墟的蜃龙王卷起重水,十分土地只剩半分苦苦支撑,怕过不了多久,也要全数泯于归墟。
而西牛贺洲——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西牛贺洲了。
那里已经被一位单单念着名号,就可能立刻猝死的存在抹消了。
除了修真者外,现在的伧夫俗人,甚至在那一日之后,便都不记得原来这世界有四大部洲了。
危难之时也是好汉并出之世。
向来如此。
但就像是尸行客说的那样,那些有些节气的好汉天骄,以及四大部洲还能算的上正道的修士,都在二百年前死光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魑魅魍魉横行,妖魔鬼魅并出的乱世。
不外,过不了多久,就连这乱世都市一并消泯于无,化作一声徒劳的呜咽吧。
郑得鳌叹了口气,身形又佝偻了一分。
他在二百年前逃难的时候,从一个自刎而死的修士那里获得了修士的传承,郑得鳌的天资也算得上惊才艳艳,不外二百年,整个南瞻部洲能说稳压他一头的修士,便或许不外一掌之数了。
虽然,之所以会泛起这种事情,另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那些真正的妙手,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正在死,大差不差。
而突破到当今这个境界的郑得鳌,觉得天宽地阔,自己那边去不得?
于是,他便望了一眼归墟。
就这么一眼,把一个天资聪颖,人间自得,有重整世间正道希望的念书人,酿成了这样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
郑得鳌只剩下了一个指望,那就是所谓的‘玄君’的机缘。
‘玄君’其实也是从天口处进到人间的怪物,只不外不知为何,祂在来到人间之后,资助其时的正道魁首自在剑宗设计了一套阵法,以南瞻部洲所有剑修自折一把本命飞剑为价钱,强行暂时堵住了天口。
而就是这么一位玄君,总是会定时定期不定所在的派发一些机缘。
说是不定所在,但南瞻部洲的山巅之人靠着占卜掐算的法子,总是能准确的算出玄君发机缘的所在,提早派人去等。
只要概略上过得去,玄君也就不在意他们的小九九了。
玄君派发的机缘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不外在山巅众人的口中,照旧有个统一的名字。
船票。
“等的久了吧?”
郑得鳌收回了发散的思绪,看向了自己眼前那个笑意吟吟的小羽士。
在漫天大雪当中,小羽士身上半点雪花没有沾染,那温润如玉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杀心与杀意。
“上一个这么不要脸的,被我杀了。”
小羽士说道。
“我知道。”
郑得鳌捋了捋自己花白的头发。
“分了肥肉,瘦肉,软骨,做成臊子,包了饺子。让我们剩下的这些山巅之人吃了嘛。”
郑得鳌脸上似乎还带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后又添了一句。
“大补。”
小羽士缄默沉静了一会,摇了摇头。
“郑得鳌啊郑得鳌,我说过,你们每个山巅之人,都有船票吧?”
“说过。”
郑得鳌点了颔首。
“但我等不及了,真的等不及了。”
“我现在才两百余岁,就爬到了山巅,放在已往,两百多岁算什么?什么都不算,弹指一挥间。”
郑得鳌又摇了摇头。
“但我就看了一眼归墟,就一眼!完了!全完了!”
“玄君,我还能活多久?”
小羽士脸带笑意,开口说话了。
“再给你三句话的功夫。”
郑得鳌笑了起来。
“玄君,别人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基础不是恰巧把机缘给了那小子,你就是冲着他来的!”
“一句了。”
小羽士笑容稳定,冷冷的倒计时。
即便那张脸皮依旧完美,但即便不是郑得鳌这样的山巅之人,也能看得出小羽士那笑容当中非人的本质。
因为人是不会那么笑的。
并不是所谓的皮笑肉不笑,小羽士的笑容是被精确的修订过的,那凭据完美的比例设计出来的,是笑容这一心情的模板与标杆。
但人是不会那么笑的。
郑得鳌的呼吸急促了一点。
“你基础不是在派发机缘或者船票!那工具是给每小我私家量身定制的!就算是像我这样的山巅之人抢来了也没有什么用!”
“两句了。”
小羽士笑容依旧稳定,继续说道。
郑得鳌深吸了一口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在郑得鳌的脚下猛地升起了一个巨大的闪烁着金光的竹简。
那竹简似乎高于万丈,大若垂天之云,似乎有一支无形的大笔在竹简上以万千人道气运,好事福祉为墨,挥毫写下了郑得鳌刚刚吟诵完的一行诗句。
诗句写就,刹那间大放灼烁,似乎要照尽三千世界一般,天地异响随处,像是有不知几多念书人手持竹简,同时念诵除了这一句诗。
被那竹简照到的土地,地生金莲,云起祥瑞,洪涝止息,旱地起雨。
这就是人族的意志!人族的好事!要这天地众生,自然规则,统统俯首的伟力。
小羽士莞尔一笑。
“这么多人同时开口,我也就算你一句。能占到我的自制,你郑得鳌可以死而瞑目了。”
话音未落,小羽士如同人间侠客,一个潇洒的鹞子翻身,视那好事金光于无物般跑到了郑得鳌的近前,嘴里还不停学着噼里啪啦的拟声词。
直起了身子,花白着头发的郑得鳌怒视小羽士,七窍无不放射着海量的人间气运与好事。
如同教书先生敲打不知悔改的顽童,郑得鳌举起手中的竹简,便要向着小羽士打来。
与此同时,他微微张口,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然后——
小羽士带着笑,扯断了郑得鳌的喉咙。
“说是三句,那就三句,地母神侄女还看着呢,要是再让你多说几句,那我也就不用混了。”
郑得鳌捂住喉咙,死死的盯着小羽士的脸。
他身上的好事金光瞬间溃散,灰飞烟灭,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金莲枯萎,云消雾散,洪涝奔涌,旱地起火!
小羽士轻轻一拍郑得鳌的胸口,让他跌跌撞撞的倒在了雪地当中。
什么金丹元婴,什么神识灵气。
统统没用!
“郑得鳌,横竖你也要死了,我就不妨和你多说几句。”
小羽士把那一手从郑得鳌的喉咙处扯出来的血肉残片扔到了一边,一脸认真的看着正捂着自己的喉咙,倒在血泊当中的郑得鳌。
“两百年前,你获得的那份传承,是我给的。”
小羽士笑着看郑得鳌睁大的眼睛。
“那是我最早发出去的福缘之一,也就是最早的几张船票。”
“这些年来,你但凡有胆子到摆渡人那里试一试,你就能直接坐船离开这将覆之舟。”
小羽士笑着摇了摇头。
“可你呢,却要重整什么人间正道,有意思吗?没意思的。”
“当年长辰发千山堵归墟的时候,有不少人都亲眼见了归墟,除了实力最低微不外的凡人,都没有失事。可你知道你为什么只看了一眼就酿成了个命火恹恹的痨病鬼吗?”
小羽士弯下了身子,他的下半身站的笔直,脸却险些贴到了郑得鳌那张将死的脸上。
这个时候,郑得鳌能够看到那张脸庞上面的微笑,突然不再那么虚假了。
小羽士真的在笑,不是模板式的,而是发自内心,似乎癫狂般的笑着。
“你猜到了吧?”
直到郑得鳌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像个再平凡不外的凡人一样死在了白雪当中,小羽士仍然在哈哈大笑。
就像听了一个讲了二百年的笑话。
小羽士笑的前气不接后气,最后索性笑倒在地上,在雪地里打起了滚来。
打了好几个滚,把自己那黑质白章的大氅都沾染的满是白雪之后,小羽士忽的一声站了起来。
他伸手一招,那杆幡子就到了他的手中,小羽士摸了摸自己平滑的下巴。
“今天心情不错,要不就顺便救一救那个被殃及池鱼了的小子?”
小羽士随手排出一列钱来,随后又看也不看,全都丢在了雪地当中。
“算了算了,早死早托生,救了又有什么意思?免不了再死一次。”
小羽士挥舞着自己的白幡,轻巧的向着远处走去。
“算卦算卦!十卦十中!人间第一卦!不中不要钱咧!”
被小羽士扔在地上的六枚铜钱静静的躺在雪地当中,期待着被大雪掩埋。
谦卦。
谦,亨,君子有终。
六爻皆吉,无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