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历史

顽贼

第十二章 羞耻

顽贼 夺鹿侯 2647 2021-07-16 11:00:00

  二月初九,队伍晌前经清涧县城,下午便进了延川地界,很快由进入清涧、延川、安宁、肤施四县接壤的山区。

  刘承宗等人一只脚已经迈入家乡,两队边军,刘队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入伍、曹队皆是曹耀的山贼老弟兄,就找不出一个有明确目标的。

  当下皆跟刘承祖走到哪算哪儿。

  至多再在山里歇息一夜,以他们日行六十里的速度,明天就能抵达延安府肤施县龙王庙山下的兴平里。

  他们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兴平里,刘氏兄弟的家乡。

  这会谁都没主意,想的就是先看家里、家族能部署几小我私家住下,该干活干活、该用饭用饭;家族部署不了,就只能请老爹刘举人上延安府城问问。

  能拉个有肤施县、延安府支持的小团练最好,如果不能就试试为别人顶徭役,马夫、巡拦、铺司兵。

  还可以看看民壮,也就是大明官方的民兵组织——再求其次,大户的田主团练。

  如果全都不行,就只能刘承祖和曹耀两个管队分头相助,一队在地方打探消息,一队在山里养精蓄锐,要么寻富户打粮、要么寻山贼剿匪。

  沦落到这一步,他们就跟正凡人完全割裂了。

  行列行进在陕北的山谷里,打马在后的刘承宗心不在焉地甩着马鞭,想着回家该怎么想措施安置曹耀等人。

  突然,前队乱了起来。

  人们纷纷伸着胳膊看向远方,引得刘承宗不禁也抬了抬一直垂着快遮住眼睛的钵胄眉庇。

  在崎岖起伏的山脉另一边,数道黑烟冲天而起。

  看到黑烟的第一时间,刘承宗本能的想到有村子被烧了。

  让他激动的后脑一阵麻木,全身像通了电般战栗、两臂寒毛竖起,情不自禁握紧双拳,将雁翎刀尾绳打结挂于革带。

  刘承宗不是没见过血的雏儿,但此时很反常,应该畏惧却没畏惧就是反常。

  冷武器搏杀,哪怕上阵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照旧会恐惧。

  恐惧不奇怪、恐惧也不行耻,军人练习目的就是克服人性中的恐惧,用纪律、战阵、装备、武艺以及团体的力量来增强信心战胜恐惧。

  可看到黑烟想到燃烧的乡村、想到乡村就想到高峻粮仓、想到粮仓就生出非分之要把它据为己有。

  因此激动,才羞耻。

  一冲黑烟,轻而易举把刘承宗心里烧柴还肉的仪式假象打得稀碎。

  他的思维方式变了。

  尾绳也叫刀带或手绳,岂论在环首、刀柄留孔照旧缠刀柄绳留出一节,都是一样的作用,预防骑兵刀在拼斗时脱手,所以在平时把两端系住,战时套在手腕上。

  把它挂在腰间革带左侧,算临战起手行动,拔刀时右手先穿过左边尾绳再拔出腰刀,使刀带套在手腕,纵然拼斗脱手也不至丢刀。

  解放后新中国骑兵也将马刀手绳称为保险绳用过一段时间,进入宁静年代后担忧伤人、摔马,也有马上使用热武器取代马刀的原因,最终使保险绳尘封于历史长河。

  挂妙手绳,刘承宗转而将小梢弓提在手上,夹紧马腹自道旁穿过行列,上前对兄长刘承祖扬弓指道:“是在烧村子。”

  可没等他说出口,管队刘承祖已抬起手来:“狮子引斥候翻山瞭望,见事先报,不要激动。”

  “传,全队披甲!”

  刘承宗没再多言,立即解下猫笼、把苍彪也让小十六寻地方拴好,与两名斥候并马前驱,临走转头望了一眼。

  黄土漫天的官道上,边军们翻身下马相互资助穿着甲胄、整理兵装。

  他们脸上没有恐惧也很少激动,满是渴望的兴致勃勃与跃跃欲试,这一幕冲淡了刘承宗心中的羞耻感。

  ‘原来都和我一样。’

  延绥镇边军缺马,鱼河堡这两支被遣散的小队更是如此,别管是刘承祖照旧曹耀,部下都是三马七步。

  十来匹战马,弄欠好到了肤施县,为维持生计还要卖掉或宰来吃。

  黑烟看着近,跑起来却远得很,刘承宗带两名斥候穿山而过、黑烟仍在远处,等爬上第二座山峁眼前才豁然开朗。

  伏在山峁,刘承宗紧紧地攥住拳头,他们确实是遇了匪。

  这是个坐落于山峁沟畔的乡村,沟畔南北两侧皆是小山峁,因干旱时期远离河流,四周被开垦的农田大块龟裂,错落几十户民居自西向东,乡村腹里是座土围子。

  他在山峁上看的清楚,丈高的黄土围里,有面阔三间、进深三座的大宅,马厩粮仓一应俱全。

  厮杀在土围外已落入尾声。

  浓密的黑烟从乡村两头升起,乡间小道各处尸首,随处是挥舞武器高举火炬的流寇,将火势蔓延向村中。

  庞杂人群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匪,只知道逃命的、追赶的、堵截的、围攻的,喊声嘈杂。

  都杀红了眼。

  有个老者在靠近乡村边缘农家小院的悬梁上吊,没来得及把自己吊死,被俩跃入栅栏的流寇拽下,一刀劈在脖颈子上,溅红满地。

  土围子里大户好家有三四十人,男丁攥枪矛于墙上,妇孺在院里忙搬运砖瓦木石。

  流寇势大,持刀棒火炬围住土围、叫骂劝降的便有数十人,更有百余人散布村中,逐门逐户寻觅财货、奸淫掳掠。

  好家的好说的不是品德,是家境,指有钱有田有粮的富朱紫家,这年月的陕西也就只有田主才是良家了。

  土围外贼人扯着嗓子叫骂,隔三百多步的山峁上刘承宗勉强听出囫囵意思,这伙人确实是山里有寨的贼,与村里田主还沾亲带故,叫的是二伯,血洗村子的原因也没此外。

  要粮,没给。

  人聚的最多的地方还立着杆白旗,旗上歪歪扭扭写了个鹰字,约莫是山寨匪首的外号。

  称谓亲归亲,村里各处血可没留半点情面。

  里头人不死光绝不开门,外头人做事更绝,明显有备而来,首领在前头喊话叫骂,后头人聚在一起,几个穿破旧铠甲的逃兵放下肩上扛的麻袋,倒下一地石头蛋,向树干里头灌着。

  他认出,被人围着那个四尺长、一人合抱的大玩意是尊木筒炮。

  鱼河堡有铸铁炮、铸铜炮,也有堡内军匠自己造着玩的木炮,因此他很清楚这工具的厉害。

  木炮口径不能做大,做大就炸,因此比起碗口炮、佛朗机炮甚至辽镇的红夷大炮,它就像个大玩具。

  但只要不把它当成炮,就依然是一具很是有威胁的大型武器,就像一个能打六七十米的单发大喷子。

  “速告兄长,贼寇百余,有逃兵至少六人、木炮一门,村内富户土围保不住了。”

  刘承宗看看木炮那同拳头差不多的口径,再看看土围子两扇看起来挺厚重的木门,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趴在山峁上,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看着,静静看那一道黄土围隔出两个颜色差异的世界。

  土围外,聚集人群穿着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衣裳,只有土的灰与血的红。

  土围内,焦急的人们则是种种布料鲜艳颜色,衣裳另有明暗相间的花纹。

  就在斥候翻身上马报信这会,土围上有个头上簪花的男子提弓绕至一侧,这人张弓搭箭极为熟练,瞄准了一箭放出去,围子前喊话那人应声射倒。

  随后又接连开出三箭,射翻两人不说,还射伤了指挥装填木炮的锁甲逃兵。

  土围上人们轰然叫好,土围下贼人则猛然散开。

  贼人不外乌合之众,区区三箭,就叫土围外上百贼寇慌了神。

  目睹这一幕的刘承宗情不自禁攥紧了拳头,两眼死死盯着土围子外,就见那被射伤的逃兵并未逃跑,似是被箭伤激起凶性,捂着肚子虽不能战斗,扬臂推开上前资助的袍泽,指着木炮叫骂。

  那门木炮照旧被人抬起了,乌泱泱的人群冲向围堡大门,轰的一声巨响后,漫天硝烟。

  刘承宗久久皱着的眉头,舒展了。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转动
目录
目录
设置
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