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宇总能看穿慕容央的小花招。
雪下得很大,纷纷洒洒。未央宫里,慕容央抱着手炉,在玉案上排放下十一杯泛酸的桂花酒,她歪着脑袋瞧着他笑:“宇哥哥,你一杯,我一杯,看谁先喝到这里面唯一一杯甜的,喝到的人,就算赢。”
君宇知道,糖粉藏在她的指甲里,哪一杯是甜的,自然是由她说了算。所以他总是输,他输了就憨憨地笑,她也拍着手笑:“宇哥哥好笨啊!”
君宇便陪着她笑,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她嘟着嘴,兀自说着:“阿央最智慧了,阿央要宇哥哥输,宇哥哥就输。”
他抚着她的头,她就像个孩子那样,抬头望他。君宇是这整个大姜最英明神武的君王,她是他的年轻王后,慕容央。
慕容央生得那般漂亮,恍如出尘仙子,唇如桃花,眉眼如画。可惜疯了,傻了,这三年来,她一直像个孩子那样,重复着桂花酒的花招。
十二年前,他还不是君王,她不痴也不傻。初见时,屋檐细雨,半城烟水半城花。衣衫褴褛的他被推搡着押往刑场,说来也巧,其时她的轿子穿过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恰恰与他擦肩。嵌了金丝的轿帘掀起,她眨巴着秋水一般的眼,轻言轻语:“你是谁啊,生得这样悦目?”
他低头不答话,怎有心情答话呢?他就要死了,他的父亲君凤因谋反而被杀,他受到株连,九族尽灭。她望着他身上的镣铐,就像是允许一般:“你别怕,我叫他们赦免你。”
真是可笑,她未免也太单纯了,谋反,是大逆啊,怎能说赦免就赦免呢?
可是君宇真的没有死,他被推搡着来到姜王面前时,她就平静地坐在一旁,冲着他傻呵呵地笑。慕容央喜欢君宇,她望他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他。慕容央哭着嚷着要嫁君宇时也不外十三岁。父皇狠狠一拂衣:“拉下去!厮闹!”她就“咚”的一声跪在台阶上了,她是个倔脾气,跪了一天一夜,快要晕已往时,父皇才狠狠瞪了她一眼:“随你去!”
慕容央像他身后的小尾巴,甩也甩不掉,他不爱她却知道讨好她,他一直都纵容她,陪她玩耍。她占着他四年,从她十三岁到十七岁,从他十七岁到二十一岁,不容他离去,不容他同旁的女人玩耍,她那样笃定,她是他的妻。
即便没有人认可,她想,总有一天她会缠着她那高占金座的父亲,令他同意,令他下旨,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可这世上,任是皇家,也未必能够随心所欲。一如元和四十八年,同漠北西戎国的那场战争,姜国一战失利,被逼献地和亲,连公主慕容央也献去和亲了。
那年慕容央十七岁,她以死相逼,却换不回父亲的旨意。这再不是十三岁时她跪着的台阶,姜王也断不行能再说一句“隨你去”。
同无数出塞的公主一样,她红裙曳地,红纱遮面,斜抱了琵琶,尔后嘈嘈切切,明白怨恨。慕容央找到君宇的时候,他正悠然绘着一幅《锦绣山河》,头都未回,就淡淡说了声:“恭喜。”
“宇哥哥,你不爱我吗?”
“不爱。”
“真是爽性利落。”慕容央靠在宫门上,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绘下的那幅《锦绣山河》,低头笑,“宇哥哥,你真是个好人,到了现在,你连骗我都不愿。”
那天,君宇不知她在身后站了多久,只记得他终于敢转头望她时,她已不在那里。再转头,一滴浓墨溅在那幅《锦绣山河》的正中心,粗粗的一点,像雪,又像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