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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云楼上

第二章 鹳雀楼

归云楼上 思归北鸿 3039 2021-06-28 21:58:16

  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大的风雪,那时候正是惠风卷珠帘,群蝶绕花树的明媚时节。三层高的鹳雀楼巍峨耸立于中条山的劈面,楼上的人可以眺望黄河和远山,把酒吟诗。

  这一天,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而最高的第三层最为热闹。许多穿着青衫,头缠方巾的士子围拢在一面墙壁之前。

  他们或颔首赞叹,或窃窃私语,或扼腕浩叹,或茫然呆立。但无论他们的心情如何差异,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望着窗边的这扇墙。

  而在人群当中,一个穿着翠绿衫裙、梳着双环发髻的纤弱女人突然挤了进来,踮着脚向前望着。

  她两旁的士子被她一挤都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便有人带着揶揄的口气说:“小娘子,你也来论诗吗?”

  “论诗?”女子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哦,原来你们是在论诗呀!我家娘子最喜诗文了。不知这是哪位高才的大作?”

  “这是河东畅夫子的新作,题在了咱们鹳雀楼上。”有人见这女子对诗文感兴趣便摇头晃脑地吟诵了起来:“迥临飞鸟上,横跨凡间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娘子,你说这首诗好欠好?”

  “好!”女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人却又笑着追问:“幸亏那边?”

  这一问,女子就发窘了。她连字都认不全,如何知晓这诗幸亏哪里。那问的人也是存着逗乐的心思,想看她出丑。于是,四周瞬间都平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望向了她。

  女子羞红了脸,正要转身逃跑,不意胳膊被人重重一拉。她略吃了一惊,轻轻叫了声:“娘子?”

  拉她的人是一位身着石榴齐胸裙,身材高挑纤细的女子。只是她头上戴一个帷帽,看不清面容。这帷帽酷似斗笠,但比斗笠短小,有纱帘垂下,可以遮住面容。

  众人见了这戴着帷帽的女子,再看她的衣着举止,猜也猜得出这是位大户人家的闺女。

  于是,女子用她那画眉鸟一般柔美的声音,淡淡说道:“畅夫子的这首诗意境高远,脱俗自然,称得上是一首五言上品。尤其是破题的首句,就将雄浑之气尽展,难得难得。”

  登时,楼上陷入了一阵尴尬的缄默沉静。士子们本想拿绿衫女逗个闷子,没想到惊动了人家的娘子,这下子还真有点没法收场。

  “比之李益李君虞的《同崔邠登鹳雀楼》如何?”士子当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十分清晰有力。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投在了这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身上。

  自从李益和畅当划分在这鹳雀楼上留下了墨宝之后,关于谁优谁劣地争论已有多日,争论的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有时争得猛烈了,甚至还会大打脱手,惊动官府。

  这时,士子们将这个难题抛给了帷帽女子,也是故意刁难。因为无论她怎么回覆,必会冒犯其中一方的拥趸,说不定又会引起一阵波涛。

  帷帽女子似乎也明白这其中的枢纽要害。所以她也只是轻移莲步,徐徐地向李益题诗的那一面墙走去。士子们似乎是怕她开溜,便也紧紧随着。

  于是便泛起了两个女子在前,一群男子在后蜂拥的滑稽情景,宛似是乌云在追着太阳。

  帷帽女子停住了步子。她面前的这扇墙上所题的正是李益的一首七言诗:

  鹳雀楼西百尺樯,汀州云树共茫茫。

  汉家萧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风烟并是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

  她望了又望,也忍不住颔首赞美:“以古喻今,气概辽阔。好诗,好诗。”

  “那是他的好,照旧畅夫子的好。”有人追问道。

  帷帽女子转过身来,淡淡说道:“李君虞的诗横跃千年,转眼之间,即是桑田沧海,有斗转星移之感;而畅夫子的诗尽取阵势,心胸含有斗牛霄汉。这二者各有胜场,难分伯仲。”

  这个回覆显然不能令士子们满意,于是又有人问道:“那不知在娘子心中,最中意的是谁的作品?”

  帷帽女子想了想,答道:“这两位均是才思敏捷、胸有韬略之人。然在小女看来,他们的诗美中亦有微瑕,难称完璧。”

  这番话比起前一句的点评更有惊世骇俗之感。众人都瞪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人就是这样,受惊到了极点反而会陷入思想麻痹的状态中。此时,这些士子们就是如此。

  “李君虞的诗败在了这一句‘事去千年犹恨速’上。”帷帽女子解释道:“原来是一首绝妙的以古喻今的好诗,但此句一出,未免有空泛之感,破了诗氛。”

  她一边说一边踱着步子,士子们听得呆了,竟然都不自觉地为她让路。“至于畅夫子,神妙之笔即是首句‘迥临飞鸟上’,然也正是这一句,将全诗架了起来,后面越写越高,虽然磅礴大气,却也失了分寸。”

  说完之后,她又停住了步子,猛然转身对众人说:“小女不会作诗,只是诸位问起,才斗胆谈一二所感,浅陋之处还望海涵。”

  众人面面相觑,再次陷入了缄默沉静之中。不外这次的缄默沉静是短暂的,似乎是一头猛兽处在了暂时的休克当中。休克一过,即是雷霆之怒。

  “岂有此理!”果真,一个老书生推开身前的年轻人,迎步走上来说:“李君虞和畅夫子均是当世大才,小娘子如此指摘,也忒目中无人了!”

  “怎么?”久未作声的绿衫女为自家小姐打行侠仗义:“论诗归论诗,何谈什么指摘?我家娘子说得明白,两位诗人都写得好,但再好的诗也不能没有错处。你们读的诗怕是比我家娘子多,如何连这么点常理都不懂?”

  “哎!小荷!”帷帽女子重重将绿衫女一拽,轻声斥责道:“不许这样鲁莽!”

  这老书生目光一瞪,愈发生气了。他仕途不顺,考了小半辈子科举,连个明经都没考上,偏在此处又遭这小小女婢一通数落,如何下得来台?

  但他最生气的还不是小荷的数落,而是帷帽女子那一句“不许这样鲁莽。”言外之意似乎是赞同自家婢女的话,只是斥责她不应说得太直白而已。

  想到这一层,他不禁面红耳赤,不停地用手杖戳着地板,高声咆哮道:“无礼!无礼!圣人说得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帷帽女子见状不妙,连忙鞠躬致歉,说:“小女御下不严,在此赔罪,望先生莫要动气。”

  “你……你留下名讳来!”老书生气得满身发颤,指着帷帽女子说:“他日老朽定登门造访,再论一论诗!”

  帷帽女子也不忸怩作态,便笑着说:“小女姓方,小字芷晗,先生若有雅兴,正好可去寒舍一聚。家严也是念书人,也可与先生品茗论诗。”

  “方芷晗?”众人又大大吃了一惊。他们左右望望,发现同伴和周围的人也都是一脸茫然和惊骇。

  “蒲州巨贾方道林就是令尊?”有当地的士子这样说着,语气里带着三分惧意。老书生也是受惊不小,瞪着眼睛望着她。

  方芷晗再次向众人鞠躬赔礼:“不错,正是家严。小女久闻鹳雀楼上有两首好诗,一时兴起便登楼观摩,望诸位也不要将小女的品评放在心上。”

  那拄着手杖的老书生仍是心有忿忿,便冷哼一声,说:“既是方家的千金,想必也是周郎顾曲,于诗文一事极有造诣得了?”

  “小女不外粗通文墨,哪有诸位看法得深。”方芷晗颇为蕴藉地回覆。

  “哼!”这老书生似乎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意思,狂妄地将头一甩,说:“小娘子身世巨贾之家,令尊又是念书人。若小娘子也可题诗一首,风头盖过了李君虞和畅夫子,老朽自当别过,不来叨扰。”

  “你……”绿衫女有些气急松弛,说:“你这是故意刁难!”

  方芷晗也是稍作犹疑,笑着说:“小女既算是会作诗,风头也绝盖不外李畅两位大才。老先生这是在取笑小女了。”

  “哈哈!”老书生冷冷地一笑,说道:“在场的所有人里,怕是没有能盖过他二人的。方家娘子说他们的诗作有瑕,却也不能写出一首无瑕的诗。既如此,有瑕也可当做无瑕了。是不是?”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拍手叫好。“不错,既没人能写出无瑕的诗来,有瑕也可做无瑕了!”

  就在这个当口,一个书生颇为莽撞的走了过来。他手里还端着一个酒壶,脚步有些踉跄。

  “胡诌!净是胡诌!有瑕就是有瑕,岂可把有瑕当无瑕,莫不是诸位也把浑水当净水吃了不成?”他醉态朦胧,一步没踩稳险些就要摔倒,幸好扶住了楼梯一侧的栏杆,才勉强站稳。

  众人侧目一瞧,只见这人身高七尺,鼻下有细细的髯毛,一双深邃的眸子炯炯有神,虽是醉态,却也难掩他那股子英武之气。

  方芷晗一眼就瞧出此人是装醉,却不知他的来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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