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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长夏醒来

旧情长

她从长夏醒来 欧阳筱洛 8133 2022-10-30 01:20:57

  壹、

  文婧打电话说有事找我资助的时候,我正好整理完这个月的最后一批资料。

  驱车上路,很快便到达目的地。开了门,探出的是保姆阿杏的脸,她笑着邀请我进去。而文婧站在琴房里,背对着我独奏马斯奈的《沉思》,俄罗斯一首代表着解脱的曲子。我来到这里的大多时候,文婧都是在练习这首曲子。

  深棕色的小提琴落在她肩上,像只轻盈的蝴蝶。文婧左手按把位,右手运弓,美妙的音符似乎都流淌在了空气中。那一瞬,我感受她们已然人琴合一。

  放下包,坐进沙发,我静静地在她身后,听完了整首冥想曲。

  最后一个和弦结束,我已然陶醉。

  文婧转过身来,放下小提琴,走过来冲我莞尔一笑:“来啦。”

  我看着她,字字心扉:“从平静到激越高昂,再趋于平静。优雅中带着哀怨,结尾的低音吻合了曲里主人公终获解脱的心境。你是我见过把这首曲子演奏得最走心的人。”

  她笑得低下头来:“不不,能将这首曲子演绎到极致的人,是我爷爷。儿时我曾听他独奏过。这首冥想曲,旋律忧郁、情思悠远。其时我躲在门后,看爷爷脸上的心情,以前我感受他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不苟言笑。可是那一刻我觉得他是和这首音乐融合在一起的人,他真实的样子,只会在这样一首曲子前袒露无遗。”她继续道,“厥后直到他去世,我再也没有遇到能将这首曲子演绎到深入人心的人。”

  她在我劈面坐下来,从桌底抽出一封信。

  她把信往前推了推:“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工具。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他去世后,我在整理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木柜,那里面除了有一个翡翠手镯,余下的就是这封信。我想它们对于爷爷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工具,才守护了它们泰半辈子。”

  我拿起信,上面邮路明白,泛着淡淡霉味和粗拙的质感通告着它年代久远。玉镯外貌已经看不到抛光的痕迹,浅绿色纹路却照旧清晰可见。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许请求:“所以我想你帮我一个忙,把这封信和这个手镯交还给原来的主人。“

  我摩挲着信,泛黄的旧纸张反面写着还算清晰的地址,正面的右下角,收件人是:暖微。

  机票很快买好,只三个半小时的旅途,便抵达厦门。

  我凭据信上的地址,一路询问过来,彼时正是晌午,7月的阳光落下来,我站在树下的斑驳光影中,一抬头,恰悦目见路牌上的“思明南路”。

  这一片区域倚靠海岸,周围居住的大多是信奉释教的老人。我沿街问了一路,却都未能探询到有关信上主人公的任何消息。

  厦门的天气过于炽热,寻至黄昏,我累热交加,便找就近的一家餐馆坐下休息。虽是黄昏,而馆里用饭的客人并不多。门口前面的大树荫下,有位老太太躺在旧棕色的藤椅里纳凉,怀里抱着猫,悠闲地哼唱流行于上个世纪初的闽南语民谣。

  东家是个年轻的小女人,在端上来我点的面之后,径直走向了老太太的偏向。

  她在老太太身边坐下,眼神满是好奇:“奶奶,今天总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了吧?”

  老太太眼里闪着微光,她望着远方,像是要望向上个世纪那样远。

  贰、

  1925年厦门“双珠凤”戏班曾聘请台湾艺人矮仔宝至厦门教授歌仔戏,翌年“双珠凤”改演歌仔戏,尔后厦门地域纷纷建设“歌仔馆”,演唱歌仔戏。

  暖微即是在歌仔戏流行于闽南地域初期时候出生的。

  暖微自幼丧父,6岁那年,母亲不堪生活的重负病倒。为了给母亲治病,暖微外借了400元奉票的印子钱。可是最终母亲的病也未能治好,抛下年幼的暖微凄然离世。

  暖微抱着母亲的遗体哭得哀恸,照旧五更天,债主就上门来逼债。见暖微无力送还,债主便想抢走她做抵押。慌急之中,暖微逃走躲进一个园子里,在提心吊胆中慢慢昏睡了已往。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暖微揉揉眼睛,刚一睁开,眼前站了一个少爷模样的男童,正双手撑着膝盖俯视着她。

  暖微大吃一惊,以为是债主要来抓她,慌忙起身逃跑却不小心被石头绊倒,男童上前想要扶她,却被暖微惊慌失措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他索性退却,几步之后转身跑开了。

  暖微揉揉腿,想要站起来但腿却麻得厉害,现在寸步难行。她原想休息片刻便离开,不意,没一会儿那男童带着一头发微白的老人慌忙赶了过来。

  暖微认得,那是当地一名歌仔戏艺人,曾驻足于“双珠凤”戏班,在戏圈内外享有盛名,暖微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便时常听见母亲哼唱他的戏。

  老艺人看见自家园内蓦然多出小我私家来并未动火,反而,在听过暖微的家境后,慷慨拿出400元奉票将她典下,并收留了暖微,说要教她唱戏。

  暖微自是谢谢不尽,一激动想要下膜拜谢之余被老艺人扶住。靠这400元钱,暖微还清了债务,随后认了老艺人作师傅,今后,一心一意学起歌仔戏。

  暖微智慧伶俐,学起戏来很是刻苦,老艺人很是看好她。暖微也不负重托,仅学了三年戏,便开始挑大梁唱戏。老艺人见暖微如此智慧能耐,每日便也不再那么繁忙,闲暇时间还会听上几曲梅兰芳的戏。

  暖微在头两年就已听闻老艺人的这个嗜好。他虽是因歌仔戏唱出了名,私下却是很是热衷于梅兰芳的京剧。这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先生,亦是他学戏的源头。暖微听师傅念叨的多了,耳濡目染,徐徐也喜欢上了这位因京剧著名的先生,偶尔会在吊完嗓子后唱上几句梅兰芳的戏曲。

  而这一唱,就是11年。

  叁、

  1947年的冬季,暖微领着一个同班的戏子去了一趟银城,去取老艺人托人运回的一架留声机,以及几张梅兰芳的经典唱片。

  暖微自跟老艺人学戏后,除开在当地走唱之外险些未曾出过门,对于这次远行,暖微心里既担忧又有些欢喜。

  终点是县里的一家乐器店,坐落在枝叶茂盛的大树下,略偏向轮渡的骑楼式气势派头,远远一看,像是与树后世界的一道链接,极具特色。

  东家听暖微讲到是老艺人的徒弟,便热情地邀请二人进店入座。随后上了二楼取工具。

  暖微用余光打探着店内的模样,每个角落都整齐摆放着差异的乐器,这些各式各样的音乐道具,许多几何她都未曾见过。就连乐器上标识的名称,她愕然自己竟也有好些不认得。

  靠近南方窗台偏向,墙壁上挂着一架深棕色的小提琴,由许多弧形线条组成的外形以及琴腹细如蚕丝的弦,看起来就像被一股柔软困绕。暖微正想走进细看的时候,二楼倏地传来“哐当”的一声巨响。

  暖微朝上看去,却是平平静静。她唤了几声东家,亦无人应声。

  她担忧会失事,便小心提着裙裾上了楼。

  二楼比一楼的规模还要大些,暖微左弯右绕,清一色的棕色木门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原路返回,前面转弯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演奏一首曲子。暖微莫名被吸引,这般曲调,她在思明从未听过,而且,音色相当不错,只是作者有些力不从心,语调平平仄仄,暖微听着这断断续续的音乐,险些能想象到作者有些忙乱的手脚。

  她细细踱步已往,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好几扇门,她沿着声源靠近,在第二扇门前停下脚,门扉掩着,她从外瞧见了一丝里面的景象。

  是位衣衫素净的男子,肩上放着的正是暖微在楼下看见的琴,他另一只手拿着琴弓,正努力地想要拉出前面乐谱上的音符,然而事与愿违,他总是堕落。

  暖微颇有些好奇,打探时,余光瞥见男子左边的木柜,下排第一格抽屉被拉开,露出里面的一件玉器——泛旧的浅绿色玉镯。

  暖微自是再熟悉不外,曾经母亲赠予她一枚手镯,是祖传下来的。那上面的花纹实属唯一无二,花纹看似有千丝万缕,而其实首尾是相衔接的。而且镯上还刻有一道淡玄色的痕迹,那是厥后暖微不小心用一种墨汁染上去的,之后再没能洗掉。而此时眼前不远的玉镯,与暖微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入了神,不觉间将门倚开了小扇,里面的男子听见声音,蓦然停下转过头来。

  暖微愣怔,一下回过神来,顿在原地不敢乱动,眼前的男子眉清目秀,脸色却是铁青。

  男子放下手中的琴,一边朝暖微走来一边质问着:“你是谁?”顺带着将抽屉推了进去。

  暖微大气也不敢喘,只一双胆怯的眸子望着他。明明面容是那么温和的男子,却怎么说起话来冷若冰山。

  东家在这时便充当了暖微的救世主,他倏地泛起在暖微身后,笑着跟她说工具已经拿下去了。蓦然看见这场局面,反映过来,举起手跟屋内的人致歉。尔后拉上木门的时候东家向她介绍这是他们店内的琴师文纪轩。

  文纪轩。暖微喃喃着,追念起刚刚他漠然的样子,让她一身恐惧,而此时心里,却是莫名有些欢喜。

  肆、

  自回到思明,转眼已是七年后。暖微再泛起在银城时,已是大雪铺满的冬季。

  身后的随行向手掌哈着气说:“怎么这样冷。”

  彼时,她便又想起了那道凌厉的眼神,以及那脸色严肃的男子。

  暖微自那趟银城之行后,对文纪轩落下了很深的印象,尽管他们只才见过一面,可暖微感受自己的心里已经牢牢藏进了他的影子。母亲说,人有两半灵魂,从一出生就被离开。有的人,穷极一生,至死都未曾见过另外一半灵魂。而两半灵魂相遇重合的人,今生或喜或悲,死去的时候不会留有遗憾。

  自看见文纪轩的第一眼,她便对他念念不忘,暖微想,或许文纪轩就是她的另一半灵魂。

  她本想回去后就请求老艺人让自己外出闯荡,不意刚回思明就得知老艺人上山走唱时遭遇泥石流不幸身亡。戏班没了支柱,大受攻击,暖微离开不得,便暂时消了再去银城的念头,留下好好打整戏班。

  七年的时间,足以她将戏班打理得仅仅有条,末了,她将戏班托付给同是老艺人生前重视的戏子,便再次踏上了这段路程。

  距离银城越来越近,暖微的心里也从激动慢慢趋于平静。她看着这白茫茫的一片,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暖意。

  这是银城,是他生活过的地方。她从很远的地方而来,终其也不外是想要和他多见上几面。

  暖微很快在此地安居下来,靠着多年的唱戏经验,在一家还算着名的戏班做旦角,初来乍到,自是什么事都要尽一份力的。

  她好不容易才得空,靠着影象去寻那家琴店,远远却就看见它门窗紧闭,周边那棵大树在这深冬时节早已落光了叶子。

  失望而归,暖微像粒灌满了水的种子,忧愁烦闷,又无处发泄,正巧此时领班让她接下一个悲旦角色,她便使劲满身力气去唱,似乎那样,就能暂时忘记他或许已经离开这里的推测。

  演期快要,暖微坐在镜前化妆,满脸的油彩,画出与剧中人物相似的脸。戏子从来演绎的,都是别人的人生。而暖微还只24岁,这样美的年华,她想活出自己。

  随从听她这样说起,大惊失色。眉头皱起来,说话的样子倒像暖微曾演过的一个旦角,耳濡目染,不觉间,戏已浸入她的点滴。连带身边的人,都受到了影响。

  暖微满脸的妆,看不仔细脸上的心情。她说:“我只是想做我喜欢的事,不愿一成稳定,此次结束后,我便会辞去这份工。”

  光影斑驳中,暖微看不清台下的人群,她一心一意,唱的每一句戏,都是此下最年轻的一句。

  而仍是余光的一瞥,她分了心,靠近角落的第二排,她斑斓的脸上看不出心情,而一双明眸里映出那人的倒影,顿生心惊。

  戏剧结束后,暖微急遽忙忙下了台,赶到台前去寻他。左顾右盼,终于在门槛出望见他的身影。他正和另一男子谈些什么,眼看就要走出视线,暖微顾不得许多,冲着他的偏向喊他的名字,提着裙角小跑了已往。

  文纪轩听见声音,与同随同时转过身来,暖微已气喘吁吁地跑至他跟前。

  她还未卸妆,身上的戏服也未换下。明亮的颜色,与一身素白的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暖微抚抚胸口,望着文纪轩,画着眼线的眸子里带着怯生:“您还在当琴师吗?”

  文纪轩有些惊奇这个知道自己名字与身份的戏子,他怔了怔,审察着她,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良久,他轻轻点了颔首,眉间仍见温和,眼神中依旧带有锋芒。

  暖微见此,欣喜间,上前了一步,小脸上泛起红潮:“那您可以教我学琴吗?”

  暖微的眼神热烈而真挚,同行的友人脸上微微泛起笑容,看向文纪轩的时候似乎别有意味。

  文纪轩向来不喜成为人中的焦点,此时四下多道眼光射来,极不自在。他掏给暖微一张纸片,说了句:“三天厥后这里找我。”便离开。

  而暖微接过纸片的那一刻,顿了几秒,回过神来时差点欢呼雀跃起来。

  伍、

  依旧是深冬,暖微居住在这银城,却不再以唱戏维持生计,而是随着文纪轩,细心学起了琴。

  文纪轩自幼学琴,许多几何琴类他都通晓,而暖微学时略晚,便选择了文纪轩最喜爱的琴种——小提琴。

  初学时,暖微不认得琴谱上的音符,连琴弓都不会持,将琴身放于肩上的时候像是放置着一个肩负,极是别扭。文纪轩也不责怪她什么,手把手耐心地教,他高了暖微许多,站在她身后,像是一棵呵护她的大树。每当暖微回过头去,总能一眼望见他,如此近距离。蓦地,便羞红了脸。

  天气在暖微的脸上体现了出来,泛黄的秋很快翻过,冬季来临的时候文纪轩将之前那家琴店盘了下来,东家拿着优渥的租金去了另外一个都市。

  暖微在闲暇时候也会过来帮文纪轩的忙,他做事专注,除了平日里一些须要的事情,就是待在琴房里练习小提琴曲。

  那首曲子,正是暖微第一次见文纪轩时所听见的,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叫做沉思。

  暖微不敢去打扰他,偶尔躲在门外静静地听,听得闷了,就又回到另一间琴房,偷会小懒,放放梅兰芳的曲子。

  时间的轮廓在这件琴房越印越深,如同暖微喜欢文纪轩的心事,一并嵌入房外那棵大树的年轮里。

  又迎来了银城的深冬季节,这是暖微在这里渡过的第六个年头了,文纪轩教给她的曲子她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自己都可以拉出一些新的曲调。也是在这几年里,暖微与文纪轩的关系也徐徐熟稔起来。他甚至,还会教她一些民谣,他的嗓音降低中带着些许沙哑,暖微最喜欢的,是他教她的第一首闽南语民谣。

  琴房的琴已经有好些老旧,文纪轩从外洋进了一批琴回来,这天是他去验货的日子。

  暖微听琴房的工人说起,跑去找了文纪轩,想要跟他一块去。文纪轩皱眉,外面冰天雪地,暖微身材瘦弱,怕会冻出病来。暖微轻声强调没事,她只是想帮他一些。店外有人敦促,文纪轩便应允了下来。

  暖微心下欢喜,出门时险些被门槛跨倒。文纪轩心下一惊,只怕这趟不会太过顺利。

  果不其然,刚刚验完货,准备回去时,暖微在街上不慎跌倒,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文纪轩看见她的时候,她像片白色的羽毛坠了下去。

  他慌忙去扶她,暖微扭到了脚,看来是不能走了。而之前的轿子,因轿夫有事也暂时不能用。看暖微一脸难受的样子,文纪轩忌惮不了太多,俯身将暖微背上。

  他转过半个头对暖微说,我背你回去,你得尽快上药。暖微待在他的背上,轻轻”嗯”了一声。此时两颗心脏的距离,也不外几尺,而她的心事,却藏匿了六年,他从不知晓。

  四下无人,暖微趴在文纪轩的背上,问:“先生,你为何那么喜欢那首曲子呢?”

  文纪轩应:“那是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教与我的,所以,我想学好它。”

  暖微停顿了片刻,又问:“是你的心上人吗?”

  文纪轩的脚步缓慢了半拍,随即摇摇头:“不是。”

  “那你有心上人了吗?”

  文纪轩似是未想到暖微会问他这样的问题,想了很久,暖微以为自己问得太多,刚想致歉时文纪轩开了口。

  “是我儿时认识的一个女孩,初见她时,脸上怯生生的,写满了恐惧。却又像只老虎,不让人靠近,自那时起,我便无法忘怀。距今,约莫十多年了。”

  暖微心里沉了一下,心情瞬间像这天气一般,阴霾重重。

  “先生真是对那女子一往情深。”她说。

  文纪轩笑笑。

  暖微却想,不外所有的情深,都只是未遇上合适的人。

  她往文纪轩背上爬了爬,声音越发靠近他的左耳,她轻轻吐露出的字里仿若都带有色彩。

  “那先生可知,我对先生,至少也已有六年。”

  他愣怔。

  陆、

  阴雨绵绵的天气,暖微在整理房间时,不慎将文纪轩素来不轻易拿出的那把小提琴摔碎,琴身破裂成两半,中间的弦亦断开。

  文纪轩闻声赶来,这一局面太过震撼,他急火攻心,竟晕厥已往。

  再醒来时暖微跪在他面前,满脸泪痕。

  暖微刚想开口说话,不意他一个巴掌过来,扇在暖微脸上,瞬间白皙的脸颊上泛起深深的指印。

  暖微在那一瞬间懵掉,她不行置信地看着文纪轩,险些是用尽全身力气起身冲出房门,脚步趔趄,木门摇晃了两下,屋内顷刻间恢复平静。

  文纪轩的眼里泛起红肿,他怔怔了许久,一直保持着刚刚打过暖微的姿势。

  尔后,他从身后摸出了一份信,那一瞬,他眼里的光都似被吞没,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暖微奔跑在风中,全然掉臂身后,只越来越远。到最后力不从心,跌倒在树下。

  伤心委屈之余,眼泪再次决堤。

  身边有人经过,带着狐疑的眼神,是啊,他们约莫觉得这个女人好羞耻,都已经这般年纪却还哭得像个孩子。

  许久,她又想起了文纪轩。那把琴,可谓是他这生最重要的工具,自己害他失去了它,只不外挨了一巴掌,怎么都不算赔偿了他,却还这样伤心,伤心的,应该是文纪轩啊。

  她擦干眼泪,想通后又快速跑向琴房的偏向,既然自己做错了,那么无论他怎么处罚,她都宁愿接受。

  可是她等来的,不是他的处罚,而是驱逐令。文纪轩冷淡着眉眼:“你毁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工具,所以我再留不得你,你走吧。”

  暖微险些近绝望,她跪了下来,乞求他,卑微如尘,却始终挽回不了他要赶她走的决心。

  她丧了心,在眼泪中问:“先生对我,认真一分情意都没有么?”

  “没有。”他连身子都没有回,酷寒的两个字从身后幽幽的传来。

  原来,她这六年真实的陪伴,连一份已往的回忆都比不上。她爱他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她照旧什么都得不到。

  屋内平静异常,险些能听见眼泪掉落在地的声响。文纪轩依然保持着开始的姿势,思绪遥遥飞出窗外。

  近来从外洋运回来的一批琴里,遭人陷害,夹了一小包毒品,检验的时候被查到,理所应当的是,他要为此肩负责任。而牢狱之灾,恐怕不能幸免。

  他只是一介琴师,没有强大的后台,便只想祸及之人能少则少。

  而暖微,是他最放心不下的。而最亲密之人,疏散方式却是必须最残忍。

  就这样疏散也好,至此以后,你不用再因我而扰。

  柒、

  1961年的阳春三月,冬季皑皑白雪已经沉去,旧物换新,大树生了嫩绿的枝叶,一切都有了赞新的模样。

  这是银城的春季,娇美又年轻。

  暖微自离开这里,也已有一年时光了。

  当初她被文纪轩辞去,别无他去,只能返回戏班。还好的是,她的嗓子未被疏弃,重振一年后继续重操旧业。

  再来到银城,并非她所愿,是戏班的一位新人,家中传来噩耗,父亲已时日无多,要她快快回去。暖微是那新人的领班,便也一并陪着她,怕她心中苦闷抑郁,做出傻事。

  暖微送她平安抵达,便开始环视着这曾经留恋过的地方。虽然仅仅待了六年时光,可她觉得,她的一生,都落在了这里。

  不觉间,又走到了那乐器店前,与一年前相比,并无多大变化,倒是旁边那棵树,年年枝叶茂盛。

  暖微心里微微有些起伏,刚想转身离开,却是有某种情绪拉扯,她纠结片刻,照旧计划去看望一下故人。

  店内清静一如往昔,花样微微有些变化,暖微却照旧在某一个地方看到了熟悉的影子,那把初见的小提琴,原来一直在那里。

  暖微走向二楼,每一步都极为缓慢,她要去见的,是一位故人,是一场时光,亦是她遗失的一场恋爱。

  行至一半,一道再熟稔不外的曲子入了耳,暖微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她朝着那扇门走去,泪眼盈眶。

  驻足门前,她平复着心情,若是他,她要如何云淡风轻地说起第一句话。

  暖微向上眨眨眼,呼出一口气,旋即推开了门。

  屋内的琴声随着木门的打开瞬间停住,那人转过身来,眉目清秀。

  暖微的眼泪在这时却突然决堤。她转身冲下楼梯,在那人惊奇的眼神中离去,俯身在那棵大树背后大口喘息,小声啜泣。

  不是他,不是文纪轩。

  暖微回望了一眼,想起文纪轩曾说过,纵然他终其一生,也要弹好那首曲子,就像他儿时恋慕的那个女孩,若寻不到,他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她从踏进店内那一刻,还想着要如何泰然自若地对他说很久不见,而其实,他在一年前就已经对她太心灰意冷,不愿再见她了吧。

  她能再重回旧地,却未必能再见故人。她的一腔深情,终究无处安放。

  又是一场有雪的冬季。17岁银城的雪晶莹剔透,留住暖微的心使她舍不得走。

  24岁银城的雪多了一丝温度,它包裹着暖微的整颗心,只一丝,就已足够。

  30岁她像经历了一场生死,她唯一的温存不再,这素白的雪纷纷扬扬,白茫茫的一片盖住过往,像是一场新生。

  1924年,梅兰芳一袭白衣,朝着众多仰慕者微微欠身,唱:“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火车咆哮而至,暖微看着窗外一闪即逝的大风和黄土,倏地泪流满面。

  1961年,暖微戏子生涯的指引者,梅兰芳逝世。藏在银城影象里的人,文纪轩早已不在那里。

  她这一生心心念念着的人,终于照旧都离开了。

  捌、

  1936年,早春,西院,衣着破旧的小女孩将自己祖传的玉镯赠予了眼前小少爷模样的男童。

  她一双眸子似溪水清澈见底,话语却似大人般成熟:“今日你唤来师傅救了我一命,我便将这玉镯送你,他日你若有困难,就用这玉镯来寻我,只要我力所能及,定拼尽全力。”

  语毕,便朝那西院深处走去,男童望着那道背影,手里握着还带有女孩温度的玉镯,微微有些愣怔。

  彼时,有三两个马夫衣着的人泛起,朝着男童喊:“纪轩少爷,该走啦,去往银城的马车已备好,就差您勒。”

  一场细润的雨在此时落下来,一滴一点打在马蓬上,驾着马车的马夫扬着手里的鞭子,起起落落,消失在这风雨中。

  玖、

  最后一口面汤饮尽,故事也落下序幕。我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着手里的信,忽而不知是否应该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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