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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义子?】

王梓钧 3316 2021-06-17 11:43:46

  独流镇巡检司衙门,占地两亩,位于镇中心偏北,现在是王知县的临时办公点。

  夜袭已经结束,又似乎还没有结束。

  五百多乡勇,撒出去就收不回来,黑灯瞎火一顿乱追,天快亮了尚有四十多人未归。

  “县尊,魏壮士求见。”

  “请他进来。”

  魏剑雄踏步走进巡检司正堂,拱手道:“禀县尊,贼首已伏诛。”

  王用士马上惊喜道:“真的?可曾验明身份?”

  魏剑雄一身血污,胸前还沾着白色脑浆,回覆说:“回来的路上,已经验过了,确是踏破天无疑。据投降的乱贼说,此獠唤作刘长林,乃独流镇宽河村人,以贩卖土盐为生。其怙恃兄弟,俱已病亡多年,有一长姊嫁去了唐官屯。”

  王用士问道:“是谁擒斩贼首?”

  魏剑雄说:“静海县举人高尔俨。”

  “原来是他,”王用士笑道,“快请高举人进来说话。”

  高尔俨很快被带进来,依旧披头散发,身上还穿着不正经的丝绸女装。

  旁边的费映环笑道:“左右为何这幅妆扮?”

  王用士立即介绍说:“中孚,此乃本县挚友,铅山举人费大昭。”

  “见过前辈,”高尔俨面带悲痛之色,诉说遭遇道,“独流镇胡崇道是吾挚友,昨日晚辈带着书童,正在胡兄家中做客。谁知那踏破天突然杀来,胡兄一家数十口,皆遭不测。即是晚辈的书童,也惨死在贼军刀下。晚辈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得披散头发,换上家奴的衣服,佯装从贼投了乱军。幸得王县尊带兵杀至,这才有时机手刃贼首,为胡兄全家报了灭门之仇!”

  费映环指着他身上的丝绸女装:“这是家奴的衣服?”

  高尔俨解释说:“乱民贪图享受,看到好衣裳就抢。不拘男装女装,也不管是否合身,只要是绫罗绸缎便穿上。晚辈为了蒙混过关,也只得换上这一身。”

  “你倒是不拘小节。”费映环似笑非笑。

  王用士赞道:“忍辱负重,手刃恶贼,不愧是忠良之后!”

  崖山海战,陆秀夫抱着幼帝跳海,枢密使高桂也追随殉国。静海县有两支高氏,中旺镇高氏乃高桂宗子的子女,子牙镇高氏则是高桂次子的子女。

  听王用士提起自己的老祖宗,高尔俨难免有些自豪,立即作揖道:“县尊谬赞了。”

  又是一番勉励嘉许,双方攀谈半刻钟。

  王用士委婉送客说:“如此大功,本县定然上报朝廷加以褒奖。左右劳累一夜,想必颇为疲倦,便在这巡检司暂作歇息吧。”

  “多谢县尊体恤,如此便先告退了。”高尔俨从容离去。

  巡检司正堂,只剩王用士、费映环、魏剑雄三人。

  “啪!”

  王用士猛拍桌子,破口痛骂:“如此奸诈之徒,枉读圣贤书!”

  费映环手摇折扇,微笑不语。

  魏剑雄没弄明白,不由疑惑道:“县尊是在骂这高举人?我看他能屈能伸、行事果决,是个有本事的大才啊。”

  王用士咬牙切齿说:“我已审问过诸多乱民,能住进胡家大宅的,皆为贼首踏破天的亲兵,而且必须纳投名状才行。高尔俨其时就在胡家做客,骤然遭遇乱民攻打,靠乔装妆扮就能从贼?还摇身一酿成了贼首的亲军?这厮一定伪装成奴仆,跟乱民一起杀过胡家人。为了活命,竟对自己挚友的家人举刀!”

  魏剑雄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费映环突然感伤:“恬不知耻,心狠手辣,也算一小我私家物。”

  ……

  县衙。

  赵瀚扶着小妹,喂下一碗汤药:“感受好了些没?”

  “头不昏了,就是还没力气。”赵贞芳挤出一个笑容。

  赵瀚慰藉说:“再养两天就好了。”

  赵贞芳问道:“我听小环姐姐(侍女)说,这里是知县老爷家。知县老爷真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可多着呢。”赵瀚笑道。

  赵贞芳张嘴欲言,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赵瀚将小妹徐徐放下:“你再睡会儿。”

  “嗯。”赵贞芳闭眼躺着。

  突然,外头传来喧哗声,很快侍女小环狂奔进来。

  赵瀚起身询问:“可是县尊破贼了?”

  侍女惊讶道:“小令郎怎晓得?”

  赵瀚解释说:“从十里外奔回报信,时辰差不多可以对上。姐姐又满脸喜色,显然县尊老爷并未吃败仗。”

  侍女崇敬道:“小令郎可真是厉害!”

  再厉害能有什么用?

  孩童之躯,无尊长庇佑,赵瀚只能努力求生存。

  战略献出,又已乐成,他在期待收获。

  堂堂一个知县,总不行能恬不知耻,真的只给些汤药钱吧?

  可左等右等,王用士、费映环都没回县城,留在独流镇处置惩罚善后事务。

  王用士身边奇缺人手,他的师爷不在静海县,已前往河间府城多日。新知府刚刚走马上任,年轻时还被王用士殴打过,必须派个可靠之人去缓解关系。

  又过一日,费映环独自返回县衙,魏剑雄继续在独流镇资助。

  费映环似乎把县衙当自己家,吆五喝六的命令仆人烧洗澡水。沐浴易服之后,还把侍女小环叫去,帮他梳头束髻搞了半个时辰。

  “小令郎,费相公请你去用餐。”侍女前来禀报。

  赵瀚嘱咐小妹几句,便起身抱拳:“烦请姐姐带路。”

  再次见到费映环,此君正在花园里自斟自饮。

  而且换上一身新衣,金冠束发,玉佩悬腰,美髯长须,活脱脱的中年大帅哥。

  这厮从王用士那里,借来二百两银子。有钱之后,也不干此外,先去购置一身行头,恢复自己富家大少爷的装扮。

  家里老爷未死,即便四十岁了,费映环依旧是大少爷。

  听到脚步声,费映环也不转头看,只端着酒杯说:“过来坐。”

  “小子见过先生。”赵瀚作揖行礼,也不多话,安然坐下。

  待赵瀚坐定,侍女小环守在旁边,很是有眼力劲儿的给费少爷斟酒。

  “贼首死了。”费映环端起酒杯。

  赵瀚拍马屁道:“先生神勇。”

  费映环笑道:“干我屁事。当晚夜袭,我身上都没沾血,只顾着站在河滨赏月了。”

  赵瀚只得换个角度恭维:“临阵不乱,沙场赏月,先生好气度。”

  “哈哈哈哈!”

  费映环欢快大笑,指着赵瀚打趣道:“小小年纪,满嘴假话,令尊教子有方,想必也是一位妙人。”突然他又叹息起来,“唉,这个年月,有趣之人不多。可惜令尊已遭不测,否则我定要结交一番。”

  赵瀚缄默沉静不语,面露戚容,这个话题他不方便多说。

  费映环放下酒杯,拿出折扇摇啊摇,问道:“两日前,你连敌情都不清楚,为何就敢登楼献策?”

  赵瀚回覆说:“好教先生知晓,小子也是流民,饿得久了满身都没力气。那些乱民就算抢到粮食,也才吃饱几天?能有几分战力?早一日主动出击,就可多一分胜算。若等贼军杀到城下,岂论是否能够守城,城外街巷一定被毁,到时候又该有几多黎民无家可归?县尊又该泯灭几多财力去安置?”

  “你倒是给他省了许多银钱,”费映环摇头自嘲,“政府者迷,旁观者清。听闻灾民起事,众人都想着如何守城,破敌妙策竟被你一个孩童点醒。”

  赵瀚谦虚道:“侥幸而已。”

  费映环饶有兴趣审察赵瀚,嘴里咀嚼着一粒花生米:“小小年纪,心思敏捷,性格沉稳,可惜不是我儿子。”

  赵瀚小心应答:“先生过誉了。”

  费映环蓦地无奈忧伤:“我有两女一子,女儿皆兰心蕙质,偏偏儿子是个蠢货。陶诗有云:‘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我若早生千载,必与五柳先生结为莫逆知己。”

  赵瀚忍不住笑道:“五柳先生诸子愚钝,可能是因为他酒喝多了。”

  费映环看看杯中之物,心情离奇道:“喝酒过多会让儿子酿成蠢货?”

  “有此一说,不知真假。”赵瀚回覆。

  “那我要戒酒,或可再生一麒麟儿,”费映环把酒杯放下,吃了两颗花生米,复又举杯饮尽,“戒酒如治国,不行贪一日之功,非得循序渐进不行,等我回家再戒酒也不迟。”

  赵瀚只能报以微笑,等着对方道明真实来意。

  平白无故,突然找他一起用饭,还说了这么些空话,肯定是带着什么目的来的。

  果真,费映环三杯酒下肚,随口问:“你兄妹二人,今后有何计划?”

  赵瀚回道:“先去南方,北边冬天太冷,露宿街头恐遭冻死。”

  “南边就不冷吗?”费映环语气老实说,“做我义子吧,跟我回江西,陪我那傻儿子念书。”

  听到“义子”二字,赵瀚心中狂喜,恨不得直接磕头喊爸爸。

  可听完后面的话,马上心头拔凉。

  这哪是做干儿子,明白是到费家做书童!

  太祖朱元璋有划定,平民黎民不得蓄奴,就算拥有功名的念书人也一样。因此,收买奴仆的契约,就伪装成收养义子义女的契约。

  亲近一些的家奴,不喊主人“老爷”、“夫人”,而是直呼为“爹”、“娘”。

  好比某文学巨著,家奴对外称谓西门庆,都用“俺爹”、“西门爹”等字样,又称西门庆的结拜兄弟为“二爹”。

  明末武将喜欢用仆人打仗,仆人里面常有一堆干儿子,其真实身份就是奴仆!

  既然属于收养契约,似乎拦不住家奴脱身,但那玩意儿更具实际威力。

  这是因为主仆关系,酿成执法认可的父子关系,凭据儒家三纲五常,儿子怎么可能随意自立门户?敢擅自逃跑的,连户籍都弄不到,直接就成了黑户流民!

  赵瀚没有立即拒绝,只说:“我要跟小妹商量一番。”

  费映环也不强求,微笑道:“动筷,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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