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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

第三十章 心魔

培福里1931 言桄 2220 2021-07-29 17:30:00

  这一年仲春,战火方熄的上海滩又遭遇一轮血洗。工人们流血流汗,力助北伐军赶走了北洋军,却没想到唱着“打垮军阀,出列强”的北伐军甫进上海,便联系绅商,勾通黑帮,掉转枪口,屠戮工人,摇身一酿成了新军阀。

  而租界之内依然如故。有徐小姐在,顾植民便向殷老板辞去了米店的差事,两人本想赊下袁焕侠办化学社剩余的产物、机械,先借居在袁府楼顶一处小阁子里,再另寻个所在,办起自己的营生,结果闸北混战,一场大火将寄存的货物烧毁泰半。

  袁焕侠心灰意冷,大叫留在上海毫无希望,计划去南洋转转,想做橡胶贸易,于是将化学社烧剩的余存都转赠给两人。

  徐小姐也只得与顾植民另作计议,两人清点物品,发现再搭建实验室、生产场已绝无可能,而他们亦无积贮,只得先卖化学社化妆品余货,权作资本,再图洪猷①。

  徐父徐母经过生死一遭,也看穿了有些族人的私利本质,虽还留在徐家花园祖屋居住,却态度鲜明,支持女儿的“自由恋爱”,因此惹了不少族人白眼,生活愈发清苦,自然也无余力帮衬子女。

  顾植民只得每日出去售卖没有贴标的化妆品,上海一百来所大中学校已经跑遍,用徐小姐的话讲即是主顾群需求早已饱和,再卖其他人,出货量与利润都难以为继。

  严冬渐至,上海滩彻底易主,新到任的张市长虽是行伍身世,但行为演讲却不像以往军阀那等粗鄙,一时间上海滩的实业家与商人大受鼓舞,就连袁焕侠也着了道,从南洋回来后便日日夸国民政府大有可为。

  顾植民私下在房里询徐小姐意见,她却不响,只是冷笑。

  这日顾植民又背起沉甸甸一包化妆品渡江,准备到浦东去走走看,刚从电气码头下了渡船,便见一队军警穿着新式服装,个个张牙舞爪,押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囚犯往张家浜而去。

  他觑其中一人眼熟,便随看热闹的人群,仔细一审察,竟是当初领导锡箔厂工人支援车场战事、在新闸桥外曾救他一命的白面书生!

  街上人群汹涌,顾植民强挤过来,凑到已满面血污的书生身前,伸手牵他衣袖。书生茫然回望,看样子刚遭遇酷刑折磨,早已认不出他的模样。

  “先生!先生!”顾植民兴起勇气唤他,“你这是犯了什么罪?”

  书生淡淡一笑:“兄弟,我没的罪。”

  顾植民还要再问,却被前头几个军警发现,以为他是同党,持枪便冲过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将他一把拽进人群,然后七转八转,藏进临河的一爿酒馆里。顾植民十分惊奇,直到那人徐徐摘下巴拿马帽子——

  “植民,你是不想活命了?”

  “广胜!怎么是你?”

  几年未见,许广胜明显丰润许多,看样子生活也甚好。他叫店家烫一壶姜酒,要几个小菜,拉着他坐在楼上,小酌几杯。

  他自称去年在法国巡捕房做包探询时遇到朱紫,被绍介到太古洋行做“康白渡”②,今日即是来浦东太古码头查点进口面粉。

  “说来是个笑话。植民,你可知赫赫有名的‘太古洋行’怎么来的?却是老板当年在香港见中国人门上常贴着‘大吉’两字,便想借来当公司名字,谁知道洋人不会写中国字,将好端端的‘大吉’画成了‘太古’,于是以谣传讹,延续到今,反倒成了一段韵事——洋人有时候,也可爱得紧。”

  顾植民倒没觉得洋人可爱,却深为兄弟的步步迁升而自豪,对酌两杯后,许广胜得知他还在推销化妆品,不禁劝道:“当初你找我卖香粉,我询了不少太太小姐,都对国货新品全无兴致——植民,你又何苦非自陷在这行当里?人生海海,通路万千。我去找大班,也帮你在洋行谋个职位,如何?”

  顾植民思忖半晌,才开口道:“若有能卖化妆品的洋行,也不是不行以……”

  许广胜脸色骤变,兀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化妆品!化妆品!植民,你这头脑要拎清楚——我也不认得什么做化妆品的洋行!”

  顾植民见兄弟恼火,也不明所以,只得再敬他一杯酒,暂且不谈营生之事。

  “广胜,我记得太古码头在陆家渡那里,你如何跑到张家浜来看热闹?”

  许广胜苦笑一声,闷头只是饮酒。顾植民猛地明白了几分。

  “难道,你还在探询我姐姐的下落……?”

  许广胜将壶中酒都倾到杯中,长叹一声道:“总就觉得她流落在上海滩上,浦西那头我已经走遍,或许浦东的渔村里另有一丝希望?”

  “广胜……”

  顾植民心里突然透亮起来——为何每次谈及化妆品许广胜总会莫名愠恼,因为他还在记挂着姐姐,这惦念太深太重,以至于他责恨起一切导致姐姐意外的细枝末节,其中便包罗自己美意为姐姐调制的“护肤香膏”。

  心魔难破。

  顾植民为兄弟的痴情深深叹惋。许广胜却收敛起情绪,指着站在河滨的一排囚徒,嘱咐道:“如今上海滩岂论华界、租界,随处在搜捕红色分子,宁可错杀一千,不行放过一个——你好端端的,千万与他们划清界限,莫惹是生非。”

  “可那书生我认识,他明白是个好人。再说红色分子也并未杀人纵火,他们不也是为了穷苦黎民,怎能凭空污蔑人家……”

  “植民!你竟如此幼稚——这世道只有成败之别,怎有优劣之分?如果好人都有好报,那翠翠便不会无影无踪……”

  他话音未落,便听河滨喧哗起来。那个书生正振臂高呼,似乎在喊着什么口号。随即一排沉闷的枪响,几个囚徒胸前血花飞溅,纷纷摔进河里,清冷的水面上马上泛起一片殷红。

  顾植民已没有心绪喝酒,许广胜也要回太古码头上去。两位兄弟在张家浜渡口划分,顾植民跑去教会学校兜销一圈,只卖出两樽香膏,尚不能弥补往来的船票。

  他拖着一身疲惫,等到黄昏时分,才乘渡轮归航,但见残阳如血,冷风呼号,唯有黄浦江浩浩汤汤,朝无边无际无情的大海飞跃而去。

  袁焕侠又去了南洋,袁府仆人对这对借居的穷亲戚也没有好脸色。顾植民放好货物,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推开小阁子门,却见徐小姐拿着一份报纸,满面都是愁容。

  他忙问究竟,谁料徐小姐却忿忿道:“你们这些男人,尽是些面孔洁净、心底龌龊的工具!”

言桄

①洪猷:弘大的计划。   ②康白渡:Comprador,买办(旧中国的),中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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