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焕侠站在库房里，望着聚集如山的存货。他去年留洋归来，见上海滩头，人人考究化妆护肤，便建设了这家小小的化学社，本欲开发一些香粉香膏，慢慢打着名气，没想到理想犹如唐朝仕女画里的贵妇簪花，现实却像八大山人笔下的枯树寒鸦——上海简直流行化妆品，但那是洋货和老牌子的天下，新研发的香粉一无用户，二无名声，想打入市场谈何容易？他辛辛苦苦劳碌一年，银钱款子花了不少，真材实料用了不少，可留下的却是一库房毫无销路的积贮。
如今生意再也难以为继，他关上库房大门，一转身，被站在背后的顾植民吓了一跳。
“袁先生，我思虑一夜，想拒绝去先施百货的差事，不知可以否？”顾植民开门见山。
“也罢，只是可惜表妹一片苦心……”袁焕侠哪里有心思应付。
“我还没讲完！袁先生，侬库房里积下的化妆品里，可否有徐小姐设计的配方？”
“瞎讲！表妹只是爱国女学的学生，又不像我留洋深造，专门去欧罗巴学这配方……等等，似乎确实有一次表妹来玩，我正实验给一款鹅蛋粉调香，她过来资助点拨，一下子便如一语道破——这样说起来，表妹对换配化妆品不止有兴趣，也是天赋所系啊。”
“那款鹅蛋粉，也积压在这库房里？”
“一共二十五箱，五百匣鹅蛋粉，一件都未卖出去。”
“售价几多？成本几何？”
“订价一元两角，成本实打实要八角，皆是真材实料，一丁点也未含糊。”
“袁先生，承蒙侬看得起，我决心不去先施站台，我要将徐小姐设计出的所有化妆品一件件都卖出去！”
“你……单枪匹马，两手空空，如何卖得动？”
“我试试。”
“你之前可售卖过工具？”
“卖过米面——凡人总会吃米吃面，只要价钱合适，有的是主顾盈门。”
“那同卖化妆品大纷歧样。”
“我晓得大纷歧样。”
“那你如何售卖？”
“不试如果，怎知如何？”
袁先生愣了片刻，也似被顾植民这番决心触动，他方点颔首，道：“也罢，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你且随我来。”
他带顾植民进了堆栈，指着墙角一摞木箱道：“香粉尽在这里，你且搬十箱去卖，二百匣香粉，能卖回成本价便好。半月内如果卖不出，尽管搬回来便好，不要为难。”
“晓得——袁先生，侬也帮我个小忙，可好？”顾植民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郑重其事交给袁焕侠，“我的千言万语，都在这寸纸里头，若有时机，烦请交给徐小姐。”
米号伙计们正在忙着筛米，见顾植民独自拉着一车货回来，不禁打趣问道：“植民哥，这里从来皆是往外送工具，怎就今天拉回工具？是不是有人籴了米，拿货抵账来的？”
顾植民骂他们一顿，讲了原委，几个伙计你一嘴我一嘴，黄阿大笑道：“植民哥，你可真真把殷老板米号生意做大了，既要卖米，又要卖香粉，依我们看，爽性把香粉掺进米里，就号称是天竺国的巴士麻底香稻，一两卖一两钱，横竖当地人也吃不出！”
陈土根一听，走过来骂道：“你懂个鸟？！鹅蛋粉几多钱一两，大米几多钱一两？把香粉当米称着卖，当心赔得裤子都穿不起！”
顾植民脑筋转动，一拍大腿：“此言差矣！为何不能把米和鹅蛋粉一起卖？难道买米的人，就不用香粉？”
陈土根使气，一抱肩膀，道：“那这‘殷盛元’就不叫‘殷盛元’，改叫‘广生元’①得了！你们营私舞弊，看如何与殷老板交待？！”
顾植民却不在意，他满心想的是当初对徐小姐的许诺——她做香膏香粉，他做跑街先生，将她设计出的化妆品售卖到大江南北！如今徐小姐受难，还心心念念惦念着他，委托表兄给部署他去先施百货学售卖化妆品。
而他又怎能单独受她恩惠，而忘却两人配合的诺言？他悄悄下定决心，绝不让徐小姐的作品尘封在堆栈之内！他要把平生所学亮出来，给徐小姐看，给徐家人看，凭本事感动他们！
顾植民不响，急遽去密勒路，找到殷老板，将自己计划一讲。殷老板却皱着眉头，嘱咐他道：“我并不阻挡在米店卖鹅蛋粉，我只是担忧这样做毫无效果。植民啊，你这些年名为掌柜，实际上籴米的人都是老主顾，你只管记账、送货、催款而已。当初我开这爿小店，在上海滩闯天下时，吃的苦，遭的罪，受的白眼，这些做生意的坎坷，你可一样都没经受过。你能吃得消，吞得下？”
“老板，只要你同意我借店肆卖香粉，就算有再硬的难处，就算硬到我崩了满嘴牙，也要嚼碎了咽下去！”
“那你去吧，若有难处，再来找我。”
顾植民回到店里，忙完账目，部署完送米收钱的差事，便转到后屋，寻一块木板，将它刨得光秃秃、白皙净，又跑去书局，央告小董出马，白漆漆了木板，用红字写上“买米五十斤送正宗国货香白鹅蛋粉一匣连送三日每日三名”的字样，让陈土根挂在门外。
“三十六计，这叫无中生有，用米打广告。”顾植民自得洋洋。
“三言两语，真的会有人动心？”陈土根将信将疑。结果话音刚落，就见“一枝香”来籴大米的堂倌站在木牌前头，左看看，右看看。
“看什么看？快走！你那张猪肝脸，还值得用香粉遮盖？”
陈土根挥手赶人，没想到“一枝香”堂倌却嘿嘿一笑，放下板车，朝店里嚷道：“掌柜的，明天真能买米送鹅蛋粉？”
“那你要早些来，还得买够数！”
堂倌一听，把手里的板车咣当一放，道：“那我退了货，明早赶第一个来——家里婆娘天天念叨‘香粉相逢’，念得阿拉脑壳疼，我定要抢得手，好回家哄她开心！”
陈土根只好骂骂咧咧，帮堂倌把装车的大米搬下去，转头看见顾植民呵呵直笑，还问他：“你看，是不是有人动心？”
陈土根气得直跺脚：“掌柜的，是有人了动心，可我动的却是手！你纯属无事作妖，浪费我体力！”
言桄
①广生元：与台甫鼎鼎的‘广生行’音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