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匠听得只是心惊：“莫非这茶室也开罪了流氓无赖，惹出了讼事？”
顾植民摇头苦笑：“惹出来的不是讼事，而是一段韵事。”
这段韵事，还要从温慈的孙太太讲起。她听书听得痴云腻雨，竟迷上了讲书的人，一来二去便与章玉骦暗通款曲，每夜但听他讲完书，便折去幽会。谁料孙先生走南闯北，也不是善人，早就察觉眉目。前夜带了人马，想将一对鸳鸯抓在被里。谁道孙太太死命护住门，章玉骦跳窗逃走，不知去向。孙家余怒未消，于是纠集打手，又来茶室算账，将好端端的所在捣得如同破窑。
工部局巡捕迟迟方到，他们收钱服务，才不管市民纷争。台柱子受伤，茶室只得关门，伙计们也作鸟兽散。顾植民本就是学徒，又方用人为缝了新衫，只道是两手空空，再度失业，到上海快要两月，非但没挣到一两个铜板，连随身行囊都愈来愈小。
他典当了新衫，收拾肩负，彷徨到大马路，遥见先施百货依然熙熙攘攘，劈面大楼也在装潢，虽未开张，但已挂出“永安百货公司”的招牌，于是犹豫良久，兴起勇气，径直推开先施公司亮堂的玻璃格栅门……
听到这里，小皮匠总算松口气：“顾先生，侬这番经历，却不似《三国》，更像《水浒》——虽丢了茶室的营生，流落街头，最终被铤而走险，梗着脖子推开举世百货公司的大门，也算新开辟一番天地吧？”
顾植民道：“你先听我慢慢讲。”
那个初秋下午，顾植民愣头青一样闯进百货公司。太太小姐们正挑拣货物，销售员穿着白色洋服正在照应，突然瞥见他一身短衫行头站在门口，似乎一滴水掉进冒烟的油锅里，突兀得欲让全场炸裂开来。幸好有个白洋装①守在门口，见他发呆，径直迎面而来，麻利地给要爆开的油锅扣上盖子。
“密斯脱，想买什么？”白洋装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张开翅膀，语气里带着揶揄与质问。
顾植民硬着头皮，清清嗓子问：“仁兄，我能刻苦，肯受累，做事勤勉，也不惮与人交往，只想请教仁兄，若能像你一样先施柜台卖化妆品，需要何等条件？”
白洋装睥睨他三眼，又连笑三声：“条件？英文法文你会讲的？开米丝吹②你可明白？化妆品门类你可知晓？太太小姐们盘问，你能对答如流？刻苦受累是这世间最廉价的事，卖化妆品，要的是克拉斯③！你连司丹康④都用不起，还想到先施站柜台，白昼做梦！”
这番话将顾植民堵得无言以对，柜员们一阵哄笑，笑声如同枪林弹雨，直打得他落荒而逃。他仓皇离开大马路，沿二马路逃到外滩，但见滔滔江水，舳舻相衔，一片富贵，可惜与他无关。此时深秋阴昼，萧风四起，真是枵腹与汽轮齐鸣，理想共乌云同色……
顾植民讲得小皮匠一声叹息：“原以为先生推开先施百货大门，就能说动老板，由此入职，谁料却被绝不留情赶了出去，居然流落黄浦江边，无依无靠。真是运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顾植民反倒笑笑：“运势这工具，总比窦娥还冤。成事者飘飘然，欣欣然，都自我夸耀奇才天纵；一旦败落，便都推到运势身上，其实成也由人，败也由人，又与运气何关？至于那白洋装讲的，听起来有原理，但其实尽是歪原理。”
“这话又怎么讲？”
顾植民抬起手，指指绵延闪亮的路灯，又指指余音袅袅的大戏院，道：“亚洲最富贵的都市莫过于上海，上海最富贵的地方莫过于外滩。但就是那外滩，以前也只不外是纤夫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正是这些劳工的辛劳和汗水，加上洋轮船载来的时间与机运，才让小小渔村天翻地覆，酿成亚洲第一都市。所以，刻苦受累，从不是世上最廉价的事，而是人间最名贵的品质。诚然，我那时没有司丹康梳头，更没有克拉斯做派，我看似一无所有，可还两样工具——气力、青春，就像黄浦江一样奔涌不停的气力和青春。”
小皮匠沉吟半晌，竖起大拇指。
“顾先生，侬刚刚的言语，简直都要将我眼泪讲出来了。侬既然明白了这些原理，肯定从那之后高昂图强，白昼做工，夜晚苦读，学洋文，学那什么开米丝吹了吧？”
“呵呵，我也情愿其时如此呀。”
“这话……又是何意？难道另有妨害？”
“岂止妨害，差点还赔上性命。”
“啊？如何有这种灾祸？”
“你可否记得，我有个同乡兄弟，名叫许广胜？”
“记得记得！莫非他来害你？”
“恰恰相反，他是来帮我……”
民国七年秋天，顾植民飘零街头，他在黄浦江边徜徉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想寻个半工半读的去处，可就在这当口，许广胜听到茶室秘事，千折百转，在大礼拜堂的角落里寻到流浪的兄弟。听顾植民讲完自己的筹画，他缄默沉静许久，问兄弟可知道此中难处。
“我想过了，无非苦一些，累一些。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许广胜起身告辞。顾植民捱了几日，没寻到能收留的去处，口袋里铜板早花个净光，西风渐凉，他夜宿街头，忍饥受饿，眼看就要撑不下去时，许广胜又寻到他。
“植民，我四处探询，终于托老板找到个去处，吴淞那厢有处寺库缺伙计，你看……”
顾植民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吴淞偏远，尽是口岸渔村，去那边只能谋口吃喝，必不能学课解惑。正在犹豫之际，许广胜又添上一句。
“眼看就要隆冬腊月，不先找个吃饱穿暖的去处，你还想睡冰石板，喝西冬风？”
顿了顿，又说：“你要死在街上，未来等寻着翠翠，我又如何向她交待？！”
这句话瓦解了顾植民的宏图，他从未料到许广胜竟一直认定姐姐未死。饿到极致的人，连惆怅都没有气力，只得乖乖听话去了吴淞。寺库老板瘦削身材，眼神挑剔，上下瞥着顾植民，似乎在给不值钱的瓷器估价。
“你们大老远跑到吴淞，也不容易。”
于是商议人为，老板伸出三根鹰爪似的指头，顾植民以为是三块银元，没想到是每月三个双毫，比烟纸店学徒的人为还缩水四成。他想谈到六个双毫，却获得冷冰冰六个字。
“若嫌弃，便请回。”
顾植民方晓得老板那句“大老远”的话不是慰问，乃是讨价还价的资本。事到如今，只得权且允许。老板便打发他到住处安置。说是住处，实乃柴草房隔出来的无窗小间，十六块砖垫起来一块门板，人躺在上头说不清是在停尸照旧困觉，加上一盏油灯，豆大火苗，似在照明，更像招魂。
顾植民却已心满意足，他在木板上铺好稻草，吹灭油灯，一闭眼便进入梦乡。朦朦胧胧里，但看一缕黑红影子如魔如魅，朝他飘舞而来！
他激灵坐起身，仍不知是梦是醒，只听外头敲锣打鼓，大叫小叫，比迎春祭祖还要热闹，再四下一看，却见刚刚吹熄的油灯，竟又自己燃亮起来，还化作百十个化身，像鬼眼一样闪瞬着盯紧他！
言桄
①白洋装：代指前文穿白色洋装的人。 ②开米丝吹：Chemistry，化学。 ③克拉斯：Class，此处意为“品味、格调、阶级”。 ④司丹康：民国时期一种国产化妆品品牌，最著名的产物是男士发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