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香客叫朱卲,今年三十有二,龙游县人,在县里开了一个成衣铺。
朱卲日子本过得不错,近来却遇到一件难对人言的烦心事。
唯对神佛求愿,他才气启齿。
“我娘子余氏,貌美无双,桃李年华,双亲早逝杳然一人。去年我与她结识结婚,我对她也千般尊重和敬爱,她对我也极为温柔依恋……”
“可每天深夜,待我睡熟之后,她就会消失不见,第二天一早她才会泛起。”
“我翻来覆去,难以释怀。”
“因为此事我已茶饭不思,无法入眠,我不入睡,妻子也不睡,我观她似对我有怨气,如今不知如何是好。唉。”
三清像上,朱卲拉长了影子,声音里都是忧虑:“若是哪位仙神能帮我一把就好了。”
吴奇徐徐开口:“你怀疑你妻子是妖鬼所化?”
朱卲一惊:“这……这……哪位仙佛显灵?”
“我乃黄道君。”
吴奇一句带过:“我问,你答。”
对方回过神,摇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我是担忧她外面或许……她那么漂亮出众,我又是那么普通,相貌平平,没什么银子,也没读过什么书……”
吴奇懂了。
朱卲是怀疑妻子外遇。
只是这有点离谱,祈求神仙资助查妻子外遇……若是真有其他神仙听到,怕是会给气笑。
吴奇眼下却没得挑:“因此,你想要找到那与你妻子幽会男子?”
朱卲有些紧张:“我没有此外想法,只是想要知道,他到底是谁。内人性格单纯,我怕她被那些玩玩而已的令郎哥骗了……”
“若是德才兼备的良人,我愿意放她离开,追寻更好朋友。可如果是骗财骗色的奸诈之徒,我肯定要告诉她,让她明白人心险恶!”
吴奇肃然起敬。
这朱卲比他想得要坚强得多。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
从蜀县到龙游县有二百八十里路,骑马已往也要近四个时辰,人困马乏,这还多亏朝廷修筑了官道,否则种种山道小路速度更慢。
吴奇掀开背上肩负。
自五年前进入练气初期,每年他和其他门生一样,都市获得甲马符、金刚符各一张。甲马赶路,金刚防身,各有五张,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吴奇贴了甲马,一路赶到龙游县。
朱卲的成衣铺在城内,住所却在城外一个村子里。
丑时,一个影子从朱家后面飞出来,吴奇立即跟上。离奇处在于,他手中含象镜毫无反映,说明此物并非妖鬼。
那影子速度极快,几个拐弯,就飞到了一片山坡上,月明星稀,马上看出它的模样来。
这是一颗女人头,她在山上飞来飞去,追虫逐鸟,显得十分惬意。
“女居士请留步。”
人头这才飞了过来,彬彬有礼道:“民妇惊扰道长,十分歉仄。”
余氏唇齿明亮,眼眉存善,简直颇有姿色。哪怕如今仅剩头颅,也并不行怖。
吴奇恍然:“女居士原来是落头氏。”
落头氏一族生来奇异,夜晚头颅会离体而飞,临近天明才会重回躯体。这一族因天性使然,一直远离尘嚣,深居简出,世俗中多是听说。
“民妇简直为落头氏。”
余氏有几分难为情:“只是怕吓着我家郎君,因此只敢稍稍游荡一会儿,很快就会回去。”
吴奇问道:“那女居士无头之身如何放置?在贵夫身侧,同样会被看出眉目。”
“民妇将身体藏在屋后柴房,回去再接上头,郎君不会发现。”
原来如此。
难怪朱卲说老看不到余氏人。
吴奇思忖片刻:“贫道途经此地,本不应多嘴……但匹俦之道,在于坦诚相待,贵夫想必不会介意。”
“民妇晓得,就是有些难为情。”余氏笑得有几分羞涩。
“听闻落头氏若头颅无法回到身体即死,女居士还请夜路小心。”
“多谢道长提点,民妇谢谢在心。”
“告辞。”
吴奇转身就走。
余氏头继续在林间航行。
……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娘子另有新欢,原来只是脑袋离体,喜欢夜晚航行。她完全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和她一起夜游,也会好好掩护她的身体。”
三清像里,朱卲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落头氏而已,不打紧,不打紧,她照旧心有我的,怕我担忧才没说。她心中是有我的,是担忧我的。”
吴奇无言以对。
一个心思过于细腻又有些自卑的丈夫,一个热爱山林飞驰又大咧咧的妻子,或许这本就是一对良配。
“黄道君大人真是无所不能,我一定焚香立牌,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朱卲不住鞠躬,突然又问:“道君大人,您的道场是否就在益州?”
这话让吴奇一愣。
“此前我随处祈神求佛都无用,但在蜀县东庙那神像点香焚烛,就得您托梦应愿……”
吴奇这才知道,东庙那把遗留香灰是朱卲所留。
他没回覆,朱卲的影子徐徐消失。
三清像又恢复了模样,酷寒古旧的神像眺望塌缺的庙门,模糊斑驳的面容看不出任何身份与变化。
——得余氏匹俦香火,获二年修为。
吴奇估摸,看来普通人的香火之力,兑成修为也就一人一年。
香火质量上比不上妖鬼之类的修行者,但普通人剩在数量众多。
大唐有九百万户人,约五千万人口,极具生长性和潜力,加之黎民愿望向来实际,难度实现通常会低一些。
概而言之,高质量香火看妖鬼修士,大数量香火得深入普罗公共,两部门都重要。
第二日卯时,天还未亮,吴奇就赶赴盐铁司竹院。此时院里已开工,外面送竹的车队将一捆捆竹子送进来,匠人们将竹子分门别类,摆在地上摞好。
张瘸老也一改昨日悠闲,严格地盯着每一捆竹子,不停将其中残次品挑出打回。其他人似也知道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也不争辩,只是将不及格的竹子放回车。
督查结束,张瘸老吼了一嗓子:“开整!”
一众工匠开始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吴奇默默跟在张瘸老身后。
此时他才发现,老人走路有点跛,左腿不怎么利索。
张瘸老手持一根竹拄杖,在院里走了一圈,又回到那土灶大锅前,解开肩负,开始生火煮茶。
“早上一碗茶,精神半晌午。”
老人盖上锅盖,拄杖在马扎上坐下。
吴奇也找了个马扎,坐他旁边。
“竹有节。”张瘸老眯起吊梢眼:“破土而出就有骨。”
“竹腹空,不管多高多壮,长到云端都不倒。”
“所以念书人叫它‘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老人咧嘴一笑,又露出他的黄牙:“儒士说竹有傲骨,性韧坚,有节谦逊者才气得之。”
他吐了一口唾沫:“放屁。”
“竹茎有节,节有枝,枝有节,节有叶。叶必三之,枝比两之。根下之枝,一为雄,二为雌,雌者生笋。其根鞭喜行东南,而宜死猫,畏皂刺、油麻。这是竹性。”
“灵竹也是竹,生在天地间,它不认人伦,不讲原理,和钱一样。”
“哪儿竹子多,灵气多,土好,水润,就能生灵竹。”
“竹能养,灵竹也能养。”
张瘸老叹了口气:“除去朝廷的司竹监,大多人没那个耐心,也没哪些养料。”
重阳突然在无常图喊:“尊者,杖里有灵!”
吴奇看向老人手中拄杖。
“有眼力劲儿。”
张瘸老将拄杖丢给他:“送你了。”
“人面竹,我养的。”
老人淡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