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疏影重生在了六岁那年。
她躺在床上,身子沉沉的,只能稍微转过头去看窗外。
这是京都独占的大雪天,雪花如鹅毛般密密地飘散在空中。
屋子里烧了炭盆,通红的火光映入小人儿流转不住的眼睛,散成了点点星辰。周身被褥也是厚实软糯的,教人心生惬意。
阿娘说她一连发了七八日高热,险些要昏死已往。也请过好几个医生,都让家里准备后事。
似乎是获得上天怜爱,她终究照旧活下来了。原本十六岁的灵魂,又回到了这具幼小的身体里。
十六岁那年,大婚当夜,她的侯门世子夫婿毫无征兆地暴病死了。
守寡那几个月的日子里,她以世子庶弟为知己,二人“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仅仅因为别人的一句诺言,她就疯了一般,和怀庸侯府里的人斗,为他扫清侯府中的障碍,把他送上继任世子之位。
蜚语蜚语徐徐淹没了她。
当她知道这个男子只是利用她时,已被怀庸侯逐出门庭。
再醮的那个洞房花烛夜,怀庸侯派人来杀了夫家全家,却侥幸地只留下她一人。
厥后侯府一番部署,让她进了皇宫,尽管那时她只觉得是偶然,是巧合。
皇后算计她,把她算计到了天子的龙床上。
天子没有碰她分毫,而是在第二天开宫门时把她赶出了宫闱。
所有前来上朝的官员都看见了她,唯独不见已承袭侯爵的他。她的清白名声毁于一夕之间。
万念俱灰。
这一次,淹没了她的,是河水……
如今年仅六岁的谢疏影,照旧那个阿爹阿娘心尖尖上的宝物闺女,照旧洁白无瑕、清纯如水的可爱娃娃。一切的变故似乎一场真实到太过的梦,还都未发生。
略微模糊的影象中,父亲就是在这即将到来的新年里办了那桩离奇的会试舞弊案,第二年便称病致仕,举家回到祖籍兰陵。
尔后,金陵的怀庸侯突然就看中了他们,抬举谢疏影做了那短命世子的良配。这就是噩梦的开始。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回望前世,步步错踏,为人刍狗。
天赐今世,必不为弱,神佛欲杀吾与吾爱,吾便杀神佛!
“怀庸侯……陆……你为什么!”
痛苦的回忆正在一点一点恢复,小小的身体有些蒙受不住,便胡言乱语起来。
幸亏她的声音极轻,只有自己听得见。
“阿蛮,”阿娘担忧地唤着她,阿蛮是她的小字,“口渴了吧?来,你快快的把这杯热茶喝下去,就能快快的发汗,只要发了汗,身子就会好起来的!”
谢疏影尚且杂乱的思绪被打断,神魂回到新的一世中。她从被窝里伸出小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眼眶里已经蓄满泪水。
唐氏从女儿背后扶了一把,又拿过一块软垫让她舒舒服服靠着。
接过水盏时,她触碰到了阿娘温热的双手,心中的惊涛骇浪化作涟漪。
阿娘在她九岁时,死于难产血崩。
那年在金陵,也是和今日一样的腊月雪天,她握着阿娘那双生满冻疮的手,一点一点的感受着温度的流失。
苍天不负,她又可以尽情地贪恋这份温暖了。
热水滋润了干燥的喉咙,稚嫩带些沙哑的嗓音传出,“阿娘,我的作业还没做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那作业?”唐氏不由地可笑,舒展开了紧蹙的眉头,“平日里怎么没见你这么勤快呀!”
果真,这时她照旧在胥国公张府的女塾学习淑女礼仪的。
“阿蛮病明白了呗!延长这么久,可要远远落在人家后边了。先生看我这样懒怠,肯定逮着我打手心呢!”
她放下水盏,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瘦削,但这副肌骨还算莹润。继续往上摸索去,两耳后上侧梳着双丫髻,因卧床而略微凌乱。
母亲总觉得自家孩子才是最好的,“阿蛮这样招人心疼,先生怎么会打阿蛮的手心呢?要换阿娘来教,我才舍不得呢!大不了去和国公夫人讲一声,咱们不学了……”
唐氏拆了女儿的双丫发髻,又重新梳理整齐,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小人儿的头又开始阵阵发痛了。
这个胥国公府的国公夫人陆氏就是怀庸侯的亲姐姐,谢家这门姻亲,也是她给世子定的。
因此,虽然她知道阿娘说的只是气话,但现在她倒希望那是真的。
正好她病了,可以冒充高热烧坏了脑袋,做个女学堂里的笨蛋老末,安牢固稳,默默无闻,远离祸根。
理完头发,系上红绳,见女儿的精神头简直足了许多,唐氏这才噙住欲滴的眼泪,结结实实松了口气,“又到了年底,你阿爹那老杀才就跟棵树似的长在了都察院里,拔都拔不走。现在另有什么事能比过我家阿蛮的身体康健……”
话音未落,屋外就响起阿爹喜悦而急切的话音,“吉群!吉群!”
谢疏影听着这熟悉无比的声音,再也无法忍住,热泪夺眶而出。
“哎,子明,怎么了?”
阿娘的面容上登时有了几分笑意,激动地扭过头回应,同时很快地用帕子压了一下眼角。趁此时机,小孩也赶忙抬手拭掉泪珠。
谢晟闻言到了她们这屋里,连沾满落雪的大氅都未来得及脱下,“午前我听说阿蛮醒了,兴奋得都没吃下饭!这不,处置惩罚完公务,赶忙回来与你们一同喝腊八粥!”
谢疏影抬眼望向阿爹。
谢晟三十多的年纪,风华正茂。虽身世耕读人家,祖祖辈辈都未曾望见过京都的城墙,可到了他这代,兄弟二人竟双双进士及第,洗面革心。谢晟从刑部历事辗转到都察院,谢疏影的叔父谢昊如今则放在外任。
那个意气激扬的清正御史,那个随处为她悉心计划的父亲,回来了。
不,是她回来了!
“小阿蛮!”谢晟到床边来抱她。
“你去把这身衣裳换了再来!没得又过了湿冷气给女儿!”唐氏用胳膊肘推着丈夫笑嗔。
天色将晚,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炉饮粥,聊着曾经熟悉无比的话题。
谢疏影在棉袄外头披着阿爹的银鼠大氅,整小我私家被陪衬得格外娇小。她眼眶泛红,鼻翼轻微翕动,种种思绪在腹中百转千回,有些苦楚就在唇边,但不能够倾诉。
谢晟双目炯炯,盯着铜炉里烧得正红的热炭,忽提了一句:“年头上国公府要办场宴席,公爷下了帖子给我,还说夫人特邀眷属同去。”
“公爷和夫人真是太客气了!原来,咱们阿蛮进去国公府的女塾就是承蒙两位朱紫抬爱。他们这样厚遇我们家,可怎么酬金是好啊!”唐氏轻柔地抚摸着女儿脑后垂下的碎发。
谢疏影紧了紧大氅,舒服得眼眸微眯。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胥国公办的这场大宴会有许多大人物加入,其中就有他的妻弟怀庸侯陆同耑,世子陆澄随同赴宴。
宴会后,原来与世子订婚的聂家慌忙退亲。
而且,不知缘何,父亲与胥国公张焘的关系就此急转直下,我挑你的刺、你砸我的饭碗,只因怀庸侯在天子面前说情,谢晟才得全身而退。
“推了吧。近来公务事多,阿蛮也还病着,我怎有心思去赴宴?”阿爹沉思片刻道。
谢疏影知道,这场大宴是决定他们一家人命运的要害。如果因她生病而错过,属实可惜。
况且,她也太想弄清楚,陆氏究竟为何偏偏选她做陆家的宗妇。
“阿蛮会好起来的!阿爹阿娘照顾阿蛮太辛苦了,好不容易可以歇息片刻,阿蛮不忍心拖累阿爹阿娘。”
一番软言相劝,谢晟喜上眉梢,阴霾尽扫,握着女儿的手不住地夸,“好,我家阿蛮真的懂事了,知道心疼爹娘了!只要阿蛮愿意,依你,我们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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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艳阳高照。
胥国公府的春日宴上朱紫云集,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在京官眷们齐聚二门内的大花厅,万花丛都捧着陆氏这个色泽熠熠的女主人。
作为与国公的小女儿张三娘情同姐妹的玩伴,谢疏影现已全愈,她一家人是自然在邀请之列的。这病好得快,快到让她自己都惊讶。
三娘在席上坐腻味了,就拉着她到园中赏梅。一个大丫鬟远远地跟在她们后面,随时待命。
走到园子西边的小石桥上时,两人听到了一男一女的笑闹声。
张三娘立刻红了脸蛋,要把同伴拖回席面上去。
谢疏影心里“噗嗤”一笑,外貌冒充出这个年纪应有的什么也不懂,贪玩淘气,硬要留下:“三娘别走!你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呢,先看看再说啊!”
但她知道这对男女是谁。
现在是仁泰九年正月,天子的侄子安郡王与妻子徐氏新婚不久,正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之时。
不外这位王妃朱颜命薄,婚后几年就一病死了,也没留下半个子嗣。之后安郡王就续娶了张三娘为王妃。
原来他们伉俪缘深,早在这时候就见过面了。
只听安郡王萧世青同王妃笑言道:“真是苦了我那可怜的弟弟,大好的日子被淑妃娘娘关在宫里,一步都不许离开。谁家会这样苛待自己孩子?”
两人转了个弯儿,慢慢朝着这边走来。谢疏影透过层层花林望见了王妃的脸,清雅秀丽,小巧玲珑,神韵上另有几分与张三娘相似。
“你别这么议论淑妃娘娘与楚王殿下。他人有他人的教子良方,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想法……”
王妃的语气稍带着些不合礼数的高尚倨傲,甚至像是在训诫丈夫。
他们口中的淑妃,即是未来长乐朝的太后唐氏。
而那个楚王,就是在未来不动声色便毁掉谢疏影清白名节的长乐天子——萧憙,萧弈之(注:字弈之,古时男子及冠而有字,因此前期只有谢疏影和他本人知道)。
谢疏影捏紧拳头,恨意霎时填满了胸膛。
她没有注意到,此时另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身后紧紧盯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