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7 凡尘妄想

　　孟小鱼越日醒来时，管愈已经离开了。屋内门窗紧闭，悄无声息。她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屋外艳阳高照，又是一日好晴。

　　绿采听到了窗棱响动声，推门而入：“女人醒了？”

　　“嗯，殿下何时走的？”

　　“卯时便走了。说是要去打造戒指，准备亲事。”绿采一边帮她易服一边说，脸上笑意盈盈。

　　绛珠端来了热水给她洗漱，也是一脸喜色：“明王殿下说择日不如撞日，三日后便来迎娶女人，他要将陆世学大人请来为他和女人主婚。”

　　“三日后？他怎的说风即是雨？”孟小鱼有些哭笑不得，“我义父上月已经返回老家，要把他老人家请来，至少也得等上半个月。”

　　“殿下说前几日就着人请陆大人来了，他定是能想到措施的。”

　　“女人，”绿采说道，“樟公公求见。”

　　“褐樟？他倒变得客气起来了。让他进来。”

　　绛珠端来一杯水和一小碗糖水，笑道：“女人先喝点水润润喉，再喝了这碗糖水补补身子。”

　　孟小鱼正觉得有些饿，先喝了口水，端起小碗，竟闻到了一种淡淡的甜味。她拿起勺子舀了一点糖水放进嘴里，甜度正好，跟她刚刚鼻子闻出来的味道一样，马上一愣。

　　难道她的鼻子恢复了嗅觉？

　　她站起身来，左右张望，希望找点有气味的工具闻闻，却什么也找不到。

　　“女人找什么？”绛珠问道。

　　“有气味的工具。”她迫不及待地说，“绛珠，你找点有气味的工具来给我闻闻，不拘何气味。”

　　绿采笑眯眯地递过来一方帕子：“这个可好？女人的帕子，奴婢每日都滴了灵香凝露。明王殿下付托奴婢如此做的。”

　　东昌的灵香凝露？

　　孟小鱼想起第一次见葛若兰的情景。那一次，管愈照旧宇宁护卫军统领，他帮世子葛玄凯买了瓶灵香凝露送葛若兰，也送了她一瓶。那时候，他们都年轻得耀眼，何等无忧的青葱岁月啊！

　　“女人？”绿采轻声唤她，将她的思绪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噢。”孟小鱼接过帕子，还不用放到鼻尖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她心中一喜，突然有种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的厦悦，低头又喝了一口糖水，感受这糖水从嘴一直甜到了心里。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褐樟从门口进来，赶忙抬头笑道：“褐樟，昨晚明王殿下说皇上要在国都近郊建设研创宫，用以研制先进工具和药物。我看你倒是颇为合适去治理这个宫。”她边说边喝着糖水，一脸的容光焕发。

　　褐樟看着这样的主子，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缄默沉静了片刻，低声说道：“小的恭喜主子了！主子和明王殿下情投意合，蹉跎了这许多年终能心满意足结为伉俪。”

　　“岁月不负深情，我也未曾想到会有今日。”孟小鱼讪讪然笑着，突然觉得今早的糖水特别好喝。

　　人一旦心情好了，便觉得什么都好。

　　她转头问绛珠：“这糖水我往日恰似未曾喝过，极是清甜。”

　　“是玉竹一早起来为女人做的。”绛珠笑道，“她说里面有枣、花生、桂圆和莲子，还加了燕窝和冰糖，蓉公主在世时极爱喝。”

　　“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孟小鱼蓦地脸红了。

　　玉竹这是祝她早生贵子？

　　褐樟本不知道这糖水的寓意，听到孟小鱼重复了一遍食材，也领悟到了其中深意，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怎么啦？女人不喜欢？”绛珠惊骇不安起来。

　　“噢，没有。味道很是不错。”孟小鱼尴尬地应着，一口气将糖水喝完，“难为玉竹了。以后莫让她为我做事了，她原是宇宁王府之人，不应用来伺候我。”

　　她心中暗自懊恼，昨晚倒是忘了跟管愈提玉竹的事了。

　　褐樟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她，嘴角含着笑，心中却波涛汹涌。

　　孟小鱼突然觉得他的神色有些怪异。他虽然一直在笑，笑容里却藏着一种她从未察觉到的深沉与忧郁。

　　“褐樟，你另有事？”她问道。

　　“小的是来跟主子告此外。”褐樟语气平静淡然，尽力掩住内心的凄苦。

　　孟小鱼顿感不安，问道：“你要去哪儿？”

　　“摩罗寺。”

　　孟小鱼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要去当僧人？”

　　“师父在世时，小的虽是他的俗家门生，可究竟一ū常听他诵经讲道，略懂了些佛法。小的想去寺中继续师父之遗志，潜心研究佛法和医理，既能医人心又能医人身。”

　　孟小鱼突然不知该如何反映了。

　　褐樟为了进宫照顾她自断基础当了太监，她离宫时又随着她来到农庄。如今她要嫁入明王府，他要去哪里她都市让他自己选择，可却未曾想到他已选了条她从未曾料到的路。既已不能人道，去当僧人是不是该比当她的护卫更好呢？

　　她想起褐樟曾经随着她跳下赫北关墙摔断了腿，在创世灵山上帮她放烟花天谕险些丧命，为了她去跟无净法师学医，后又自断命根，以身试毒……如此种种算起来，做她的护卫一点都欠好。

　　她也不是个好主子，从来都只是褐樟照顾她，掩护她，她从未照顾过他。

　　“褐樟，”她突然如鲠在喉，竟有些语不成调，“你随着我赴汤蹈火，坎坷不停。今后的路约莫会安宁些，我想保你富贵，你又何苦遁入空门？”

　　“主子，小的不求富贵。小的虽托主子的福免去了奴籍，可伺候主子却是小的今生的使命。主子聪慧过人，如今身上毒已解，又有明王殿下精心呵护，小的留在此处也无甚可做，不如入了空门，断了凡尘妄想。还望主子玉成。”

　　褐樟力图将话说的平常，可他的语气照旧出卖了他。

　　褐樟要断了凡尘妄想？

　　孟小鱼的心莫名其妙地抽痛起来，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感。

　　宛若一个天生的盲人突然看见了光，她的脑袋刹那间开了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愚蠢、自私和残忍。

　　是她！她害了褐樟，毁了他的一生！

　　她的泪水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

　　褐樟吓得惊慌失措：“主子！主子您怎么了？”

　　“褐樟，对不起！我真傻！真蠢！”

　　“主子，您莫要哭了。”褐樟哪受得住她哭，心都碎了，“主子很快就要做新娘了，该兴奋才对。”

　　“褐樟。”孟小鱼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气弥补她对褐樟的伤害。事到如今，似乎做什么都太迟了。

　　“褐樟，我从不信来生，不信轮回，可我现在却希望你我都有来生。如若有来生，换你做主子，我做你的婢女。我仰慕你、欢喜你、掩护你、追随你一生，不婚不嫁，不离不弃。”

　　“主子！”褐樟眼眶一红，瞬间也泪如雨下。

　　眼前这个女人，他跟了七年，护了七年，搂过她，抱过她，背过她，牵过她的手，拭过她的泪，兴奋过她的兴奋，痛苦过她的痛苦……可他和她的缘分，终究只是主仆。

　　他不知道来生是否有缘还能遇见她，但他今生已经努力把最好的给了她。

　　孟小鱼哭着说道：“褐樟，我欠你的，我永远欠着你。”

　　她这一辈子，欠了太多人。

　　“主子，您未曾欠小的。小的之前所作所为都是小的心甘情愿的。空门有言——一念离真，皆为妄想。小的本该如主子般心怀天下，却生了非分之想。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苦集灭道方成正果。小的于寺中若能有所得，必如师父那般游历天下，弘扬佛法医道，胸存正义，心怀天下。小的这就去了，主子保重！”

　　褐樟双手合十，流着泪朝着孟小鱼深深一揖，转身就走。

　　“褐樟！”孟小鱼叫道。

　　褐樟顿住身形，双眼红肿，满脸泪痕。

　　“只要我还在世，每年正月初二我都去摩罗寺上香。”孟小鱼泣不成声，“无论你在哪里，定要让我知道你还在世。”

　　褐樟背对着她，并未转头。他眼中的泪水越流越多，可他却不想她看到。

　　她若开口留他，他怕他会舍不得走了，哪怕日日看着她和此外男人相拥而眠。

　　他呆立良久，然后突然说出一个“好”字，大踏步而去，落下一身的孤寂与寥落。

　　孟小鱼望着褐樟离开的背影，呆愣了半晌，总觉得她的心随着他的离去竟似空了一半。

　　这个世上，最后一个嘴里和心里都把她当主子的人离开了，以后其他人一定都市称她为“明王妃”，或真心或冒充地敬重着她。

　　人生如戏，又一帧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