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重逢阿志

　　船身太大，盖住了船头所有人的脸，孟小鱼从船底探出脑袋，却只能看到有人拿着船篙不停地搅动河水，似是要将她从水中搅出来。

　　她只好偷偷游远点，再远点，游到一个能勉强看到船头却又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只露出小半张脸，眼睛瞪得溜圆。

　　船头人影攒动，饶是她目力特殊，也难以在不停晃动的人群里看清每小我私家的脸，所幸那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正好站在最前面，身量横跨别人许多，让她一眼便能认出他来。

　　那人剑眉凤目、丰神俊朗、身姿笔直、衣袂飘飞，初秋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照得他灿若星辰，又宛如谪仙下凡，让她一时间竟不敢确认是不是他。

　　可他左眉梢那道让人不易察觉的疤痕却与七年前一模一样。七年前，她曾资助擦拭过那道伤疤。那时候，他刚刚被爹爹救回来，那处照旧一道刀剑划破的血痕。

　　可能吗？那人会是阿志哥哥吗？爹爹救过的阿志哥哥？

　　有他在，她是否能在船上躲些日子，等过了风头再想措施去找哥哥？

　　她再次潜入水中，随着船往前游，直到夜幕降临，那船靠岸停泊，再等到夜深人静，万家灯灭，那才偷偷爬上了船，躲在船头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尽管南方的秋天并不严寒，可晚上的风仍是清凉，吹得她直打冷颤。她昨晚险些一夜未眠，今日早上在早点铺子吃了个包子，再未进食，现在又冷又困又饿，忍不住将整个身子蜷成了一团，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船舱入口，却始终没有见到阿志出来。

　　后半夜的风吹得有些猛烈，吹得她开始神志不清，终于没能敌得过严寒困倦，迷迷糊糊地睡了已往。

　　“喂！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她正睡得迷糊，隐约觉得有人用脚踢她，便艰辛地睁开双眼，微微抬头。

　　天光破晓，晨曦落在两个眉头紧锁、满脸狐疑的年轻男子身上。

　　两个男子见她抬起头来，弯下腰开始仔细审察这个蜷缩成一团的“少年”。只见他脸色苍白，嘴唇乌紫，一身半干半湿的粗布短褐紧紧贴在身上，显得身子单薄瘦削，头发凌乱不堪地从插着木簪的发髻上散落下来，显得极为狼狈。

　　“你是谁？为何会在我们船上？何时上来的？”一个男子冷声问道。

　　孟小鱼只觉得全身发冷，身子微微哆嗦，想要说自己是来找阿志的，却又突然担忧自己看错了，究竟他俩已经七年多未曾见过，都长大了。

　　“八成是小偷。”男子见她不答话，开始不耐烦，“先搜搜身，再把他关起来吧，等会儿交到官府去。”他说完，立刻就俯身提住她的衣领，臂力惊人，竟是一下子就将她拎到了半空。

　　“我不是小偷，我是来找阿志的。”一听说要被搜身和交到官府，孟小鱼立刻脱口而出，想要挣脱男子的手，却终是无力。

　　男子行动一滞，看向另一男子：“阿志？我们船上有阿志吗？”

　　另一男子蹙眉沉思，旋即摇头：“没有。世子马上要出来了，先别管了，把他关起来再说。”

　　世子？

　　孟小鱼悄悄一惊。

　　整个宇宁郡，被封为世子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宇宁世子。他的母亲上官蓉儿是先皇上官烈彦的亲妹妹，当今天子上官烈锋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的父亲葛宁宏是上官蓉儿的父亲上官儒亲封的异姓王，而宇宁郡正是宇宁王葛宁宏的封地。

　　孟小鱼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爬上了宇宁世子的船。

　　那阿志到底是谁？他为何会在宇宁世子的船上？

　　七年前，阿志被爹爹救回来时，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叫阿志，却忘了怙恃是谁，家住何方。爹爹多方托人探询，想查出来谁家丢了孩子，却无人知晓。四个月后，有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人到了她家，将他接走了。再厥后，阿志派人给她家送了些银两和书，另有一封信，在信里谢谢了救命之恩，今后就再未有任何音讯。

　　孟小鱼记起来，她昨日在水中远远看着阿志时，他是被人蜂拥着的，那一身的矜贵之气绝非他身边之人可比。

　　他——会不会就是宇宁世子？而阿志只是他随便说的假名？

　　孟小鱼正想得入神，将她拎在半空的男子却猛然将她放下，又将她的手反擒住，推着她就往舱内走，边走边跟旁边的人说：“你去找根绳子来。”

　　另一小我私家闻声而去。

　　“世子，我找世子。”孟小鱼笃定阿志哥哥就是宇宁世子，脱口而出。

　　尽管七年多未见，她仍相信，只要阿志哥哥看到她，定然还会如幼时那般疼惜她。

　　“找世子？”男子冷哼一声，“世子可不叫阿志。”

　　“葛玄凯，我知道他叫葛玄凯。我习惯了叫他阿志。”尽管身体愈发的冷，精神也愈发困倦，孟小鱼仍是强打精神，没敢放弃希望。

　　宇宁世子名叫葛玄凯，这并非什么秘密。她潜伏在彭家信肆那半年里，看到过许多官府文书和通告，里面提过这个名字。

　　“你是世子什么人？”男子语气软了几分，脚上却是一刻不停，不停地推着她往里走。

　　“表弟，我是他表弟。”孟小鱼信口胡诌，横竖先见到人再说。

　　“一大早的，吵什么呢？”一个年约十八.九，头束玉簪、身披锦袍、气宇轩昂的男子迎面走来，语气颇为不悦。

　　他的身后还随着两个护卫。

　　“小的参见世子。”男子躬身向来人行礼，“我们在船头发现此人，他说是您的表弟，来找您的。”

　　孟小鱼听着两人对话，再看着被称为“世子”的来人，马上觉得头皮发麻，冷气欲盛。

　　这人不是阿志。

　　宇宁世子葛玄凯闻言，目光如电地扫向孟小鱼，眉头拧成两道疙瘩：“表弟？本世子的表弟要么在国都，要么在南川。”

　　葛玄凯正说着，先前去找绳子的男子去而复返。

　　“绑起来！”葛玄凯冷声付托。

　　两男子二话不说，三两下就将孟小鱼绑了个结实，其中一个碰到了她的手，惊道：“世子，这小子在发烧，许是病了。”

　　葛玄凯这才开始仔细审察这个瘦弱不堪，病病歪歪的人，狐疑道：“你是逃灾的？饿傻了照旧烧糊涂了？连本世子的表弟都敢冒充？”

　　今年宇宁郡有些地方先遭水患后又遇蝗灾，已经陆续泛起不少逃难的灾民。宇宁世子此次即是出来巡视灾情的。

　　“我找阿志。”孟小鱼收敛心神，声音基础不用刻意装便已降低沙哑。

　　“我们船上有叫阿志的吗？”葛玄凯问身边的人。

　　众人都摇头。

　　先前的男子说道：“这小子一开始就说找阿志，厥后又改口说找世子，还说习惯了叫您阿志，甚至声称是您表弟。一看就是个惯会扯谎的。”

　　葛玄凯蹙眉沉思片刻，道：“先关起来。让林医生给他开点药，喂点吃的。待本世子回来再审！”

　　“是。”

　　孟小鱼很快便被拖进了一个逼仄的房内。她身上衣服未干，又冷又饿，心中却暗自痛恨爬上了这艘船，阿志哥哥没找到，反而弄的自己被关押起来。世子看上去是要下船去服务，保禁绝就能看到通缉她的文告，一回来就会把她交给县衙核办。

　　她如此想着，便愈发忏悔自己思虑不周，未曾想过爬上这艘船来就是自投罗网。她该按原来的计划做的，找个地方偷偷上岸，一路往北去找哥哥，路上写几本书挣点盘缠，终有一日她能到达皇陵。

　　她七岁那年，一个巨浪打翻了她家的小渔船，她和爹爹都被翻进了海里。从那以后，爹爹就再未回来，而她醒来时正躺在海滩上，第一次做了那种怪梦。在梦中，她生活在一个科技和商业都发达的世界，却因患腿疾无法上学，她梦中那个有钱的老爸便给她请了不知几多个私教，琴棋书画歌，教的都是轮椅上能干的事情。

　　那样的梦，她一做即是六七年，从七岁做到如今近十四岁。她不光随梦一起生长，还能记着梦中所有读过的书，看过的剧和唱过的歌，而且练就了一副一目十行、过目成诵的本事。

　　她能将梦中所读的书都默写出来，随便一本就能令这世间的念书人叹为观止。就靠着这点本事，她不怕路上没有盘缠。

　　.

　　医生来的时候，孟小鱼已经烧得有些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中被人把了脉，喂了药和吃食，随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临近黄昏，她被人从地上拎起来，让她斜靠着船壁坐着。她微微睁开双眼，便看到宇宁世子葛玄凯裹挟着一身冷气半隐在阴黑暗。

　　“孟小鱼？！”威严冷冽的声音从葛玄凯的口中发出，让人不寒而栗。

　　短短三个字，无需其它，孟小鱼便已明了，自己的身份已然败事。杀人偿命，更况且自己还背着两条命案，怕是很快就会被送到县衙问斩了。

　　只可惜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哥哥竟是绝不知情，回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另有阿渡，他为她打行侠仗义，至今还被关在牢中，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放出来的那日。田伯他家就剩他一小我私家了，到底还能不能在世等到大海哥回来？

　　“我认可，都是我干的。”她还在发着烧，声音虚弱无力，嘴角噙着一抹苦笑。

　　都已经这样了，能狡辩吗？等到了县衙，爽性把误杀娘和后浪，以及打瞎了墨鱼魁的眼这些罪责都担了，看看能不能帮阿渡脱了罪，还他自由。

　　葛玄凯眸色顿变。他未曾想到，这个瘦弱的少年还真是女扮男装的孟小鱼，且绝不争辩便先认可了罪责。

　　“哼！不光敢女扮男装杀人，还敢冒充本世子的表弟。果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

　　孟小鱼原来早已放弃反驳，却被葛玄凯这么一句话惹得怒火中烧，原本苍白的小脸马上涨得通红。他可以骂她，但是穷乡僻壤却将整个渔村甚至正东镇的人都带上了，她却是不能忍的。

　　她强撑着一口气，冷冷地回道：“世间只有人心恶，万事还须天养人。”

　　这句话听起来简朴，却噎得葛玄凯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孟小鱼出生的那个偏远渔村，全村人都以打鱼为生，没几个识字的。故而他才认为这个小小的渔女缺乏教化，不光不像大户人家的小姐那般知书达理，而且坑蒙诱骗、杀人纵火无所不干，才骂了她刁民。

　　未曾想这个刁民开口就是一句诗，听着文雅，却是骂得扎扎实实。

　　世间只有人心恶，万事还须天养人。不就是说宇宁郡这地方出了刁民，是因为宇宁为官的有问题吗？宇宁的官，最大的就是他的父王葛宁宏。

　　他哪里知道，孟小鱼有梦中几千年的文化加持和过目成诵的影象力，随便就能出口成章，哪里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半晌事后，葛玄凯悠悠说道：“你是想现在就认可了罪责，就地签字画押，照旧想让本世子将你转交宇东县衙？”

　　孟小鱼不想被宇东县衙的县令审判。周之高是靠着他的正妻王氏才得了里正那个肥差的。王氏是宇东县令的表亲，家族许多人都是当官的。将她转交给宇东县衙，那她不光必死无疑，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她想说，立刻签字画押，求速死，却终是无力，头往船壁一歪，闭了眼，昏睡了已往。

　　葛玄凯冷着脸走近她，用脚踢了踢她，见她未动，转身打开门，叫道：“来人，把她拖出去，送到宇东县衙。”

　　有两人应声进来，拖起昏睡中的少女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外，迎面却走来一个年约十六七的男子，身材欣长，五官明朗，青稚未落的面部线条显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阳刚之气，眉宇间却透着不太相符的矜贵儒雅和老成持重。

　　“怎么回事？”男子顿住脚步，问道。

　　葛玄凯闻言，抬手指着孟小鱼，说道：“管愈，你来的正好，你瞧瞧，就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人，你说她到底是如何在六七个护卫的掩护下刺伤周之高的？还未被就地抓住？”

　　管愈闻言一惊：“孟小鱼？”

　　他刚刚也看到了通缉文告，正狐疑那个孟小鱼是否就是小鱼儿，也不等葛玄凯答话，三两步就走近小女人，拨开她凌乱的头发仔细审视着她。

　　这原是张娇俏的小脸，可此时却苍白中略显青紫之色。本该明澈灵动的双眸紧闭着，被那卷翘的睫羽和两弯柳叶眉抢了风头。最让他熟悉的是左边眉梢那颗小小的朱砂痣，红艳艳的，让整张脸显出几分俏皮来。

　　七年前，他被人打落海里，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即是这么张脸。那时候这脸好比今更小，粉嘟嘟的，脸上的眼神透亮，左眉梢也缀着这么颗红艳艳的朱砂痣。

　　那时候，她才六岁，他九岁。

　　“阿志哥哥！”昏睡中的少女却在此时叫出了声，声如蚊蝇。

　　果真是她！

　　阿志哥哥？这样的称谓，今生只有一人如此叫他。

　　他内心有什么抽了抽，绝不犹豫地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滚烫。

　　“小鱼儿！”他低低地唤她，抱着她就往外走。

　　“嗯——”孟小鱼现在已经确信，她真的找到了阿志哥哥，心中一松，彻底昏睡已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