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四年腊月初。
武昌,上将军府。
府内私学,一群王氏子弟,正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人,品鉴书法。
“此字如娇娥起舞,回风飘雪,真乃美轮美奂。”
“然也,当今天下善书者,莫过于我琅琊王氏,尔子弟之中,当以逸少为最。”
……
一片赞誉声中,一个清朗的声音格外引人瞩目。
“此字婉转妍丽有余,而雅正平和不足,虽师法卫夫人,然不如其多矣。”
众人回首,角落里的青衣少年目光平静,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众怒。
“嗤~你祖氏一介武夫,懂什么书法文字?也配在此大放厥词。”
“就是,有本事你写两个字来看看,只怕是黑龟照水,乌蛇乱舞,连三岁稚童都不如。”
“哈哈哈……”
此言一出,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人群中心,十八岁的王羲之抬起头来,好奇地看向了他。
祖逍冲他微微一笑,礼貌性所在颔首,神情泰然,对于王氏诸子弟肆无忌惮的讥笑,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
一时散了学,王羲之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来到祖逍身前。
“刚刚子侄兄弟们口出无状,羲之在此为他们致歉,还请祖君见谅。”
说罢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底。
“小子胡言乱语,逸少莫要怪罪就好,况且他们也没说错,我的字确实拿不脱手。”
不是祖逍讲客气话,实在是辈分上低了一头,王羲之是王敦的侄子,而他却是准孙婿。
明明只相差四岁,却只能以晚辈居之。
“祖君点评一语中的,想来于书法一途造诣颇为特殊,可否切磋一二。”
王羲之是个书痴,但凡别人有可取之处,他都不会放过讨教的时机。
祖逍心想,我评价中肯完全是因为了解历史上的你,王羲之幼时师法父亲和叔父王廙,厥后又追随姨母卫烁学习。
卫夫人是书法名家钟繇的门生,其时名望颇高,王羲之学有所成之后,年少即名扬天下。
但他心中却陷入了迷茫,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气势派头,所以苦思冥想,欲寻求突破之道。
“逸少,我的字是真的丑……”
虽然祖逍经过几个月的苦练,一笔字勉强业舯坫是规则,但在“书圣”面前,恐怕还赶不上他启蒙时候的水平。
说着顺手写下自己的名字,瞪着面前的字迹,王羲之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刚刚他还以为祖逍是自谦,没想到居然是实话实说。
“真真是奇怪,如此聪慧之人,其字不应蠢笨若此啊……”
王羲之确实天赋异凛,但自古能称为“痴”之人,于人情世故之上皆有些欠缺。
《晋书》称其:及长,辩赡,以骨鲠称。
所谓骨鲠,就是说出来的话让人感受如鲠在喉,简而言之太直,能噎死人。
幸好祖逍也知道他的性格,丝毫也不以为然。
二人从私学出来,便相约去了酒肆,把酒临风知无不言。
王羲之最近才从建康过来,那边的形势已经是十分紧迫,王导遣散了族中子侄,自己却每日带着儿子们去宫门前请罪,风雨无阻。
祖逍有意向他探询情况,于是故意高谈阔论,投其所好。
从三国蔡邕的《熹平石经》,到东汉张芝的草书,再到楷书鼻祖钟繇……
点评无一不精妙很是,听得王羲之眉飞色舞,就差手舞足蹈了,这么一会儿,称谓便已经改了。
“大郎真妙人也,所言皆切中要害,发人深省。”
因祖逍年幼,还未取字,王羲之为了表亲近之意,便直呼他的排行。
祖逍心中自得,他一个对书法一窍不通之人,却能坐在这里,狂言不惭地与“书圣”纵论法度。
完全就是托了后世那些书法评论家的福。
虽然,他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再继续深入下去,立马就要露馅。
于是话锋一转,“逸少新婚燕尔,怎地突然跑到这武昌来了?”
王羲之面色一暗,“如今京中的状况土崩瓦解,族中子弟大多数都星散四方。
我本不愿此时离开,然叔父疾言厉色相逼,实属万般无奈。”
他天性方正耿直,此时将祖逍引为同类,竟然无所不言。这在精明如狐的王氏子弟之中,简直就是个异类。
看来建康的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了,王导平时最看重羲之这个子弟,明知他是兖州刺史郗鉴的女婿,依然不放心。
可见连他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王敦第一次叛乱,就发生在明年正月十四,照现在的形势,如无意外,应该不会有改变,距离此时已经只有一个多月。
他必须在此之前,想措施逃出武昌,否则祖父投鼠忌器,难以放开手脚。
之前所做的种种结构,就会付之东流。
其时王敦逼着他来送聘礼,摆明了就是要扣下他做人质。
祖氏一系对此事争议颇大,许多人都赞成改变计划,取消婚约,厥后照旧他自己主动请缨。
一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终感动了祖父。
半个多月前,他随江州使者入武昌,同行的只有董昭和几名侍卫。
刚刚踏入上将军府时,王敦急遽接见了他一回,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套话,便直接打发他住府中,不再理会。
就连那送聘的事情,也今后绝口不提。
至于他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妻,王家九娘王瑛,他更是连面也没见过。
横竖王敦的目的,就是为了拿他牵制祖逖,如今目的告竣,其余的事情还真欠好说了。
这些天,他随王氏子弟一起念书上学,只是他身份尴尬,又与这群自命特殊的世家郎君格格不入。
今日突然见了王羲之,于是灵机一动,故意用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要说王氏晚辈之中,谁最受王敦喜爱,那肯定非逸少莫属。
羲之幼年丧父,王敦便常把他带在身边,不光亲自教导,还同吃同睡。
王敦的妻子是晋武帝之女襄城公主,二人并没有子嗣,其时他曾想过继羲之为嗣子。
要不是厥后因为发生了一些意外,如今恐怕就没王应什么事情了。
不管怎么说,王羲之都是他最看重的侄子,所以他在武昌城一直都是来去自由。
且其人正直无私,与他交好,对自己有利无弊,说不定逃出生天的契机,就应在他的身上了。
一连几天,祖逍都与王羲之打得火热,二人日则把臂同游,暮则秉烛夜谈。
祖逍的博闻强记,和一些新颖而颇富哲理的独到看法,让王羲之都甚为赞赏。
短短时间,便已经奉为知己,这日,见时机成熟,祖逍便叹道。
“江东文风虽盛,然秘闻不及北地多矣,有李斯、曹喜等书,又有钟爵、梁鹄书,另有洛下蔡邕《石经》三体书……”
他所说这些,都是秦汉以来的名家碑体,听得王羲之心憧憬之,恨不得立时就渡江北上,遍访奇迹。
“若能游学天下,得见这些古来各人之真迹,即是死亦足矣。”
祖逍也跌足长叹,“可惜祖国陷落,此皆不得见之,何时肃清胡贼,方能自在出游。”
听罢此言,羲之亦面有悲色,慷慨激扬:“以区区江左,所营综如此,让天下寒心久矣。”
这些日子,王羲之从不与他议论政事,历史上他似乎也不慕权势,除书法外,其余并未有多大建树。
祖逍还以为他并不体贴政治,没想到居然也是个激进派。
心念一动,试探道:“不知逸少对北伐之事,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