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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二十四章 饮恨北邙山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0069 2021-09-26 08:21:26

  公元761年1-3月

  诗曰:“北邙山上列宅兆,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日歌钟起,山上惟闻松柏声。”

  此诗乃武则天神龙年间沈佺期所作,单表东北这处自汉魏以来,王侯显贵坟山幽幽肃杀之气。不想诗成五十余年后,这垒垒坟茔竟变死寂为一场壮烈厮杀,险将起死回生的大唐再次颠覆。

  且说近一年来,史思明被李光弼牢牢牵制在洛阳,进退不得,日日焦躁暴怒。忽得报淮西刘展作乱,不禁狂喜。想那江淮诸镇节使将领因远离帝都长安,又被燕军节节阻隔,已是各立山头,互不相服,正可分而击之,以脱困境。因伪相周挚力阻全军出击,思明只遣上将田承嗣将兵五千转掠淮西各州,薛嵩将兵五千攻曹州(山东菏泽),王同芝将兵三千攻陈州(河南周口),许敬仁将兵两千攻衮州(山东济宁)并郓州(山东东平)。不想衮郓刺史能元皓十分强悍,先发制人大北燕军于距城十余里外。更有各州唐将如李忠臣、王仲昇等沿途阻截杀贼众多,令思明一筹莫展。

  那日得报,刘展率兵已连夺江淮各州,都统府所在广陵也被攻取,随之苏州、湖州等地相继落入其手。思明立见战机,急召周挚议道:“展已夺多州,兵员有限,必无力据守。俺正可兴兵取之,可否?”

  挚摇头道:“以臣所知,展之所以如此势如破竹,横扫数州,非其善战,而是手握唐皇敕令及江淮统领印信旌节。每到一处,必示之当地官员。多有取信者开城相迎。拒之者也是疑惑,难辨敌我,宁肯弃城而走,不作顽抗,故看似不堪一击耳。然我大燕被其视作僭号自立之唐廷死敌,燕军即为贼寇,兵至皆倾力相抗。彼众我寡,胜负难定,徒耗我军力也。只看先有张巡死守睢阳,近有能元皓力护衮郓二州,即是模范。”

  思明闻听,双目园睁跺足道:“难不成俺雄师只得困于洛阳?”

  挚思忖片刻,道:“陛下眼前如蛟龙困于龙潭,必挣脱锁龙之链,方能腾达。这锁龙链即是李光弼河阳军。”

  思明越发不耐,道:“朕何尝不知。可恨光弼竖子奸狡如狐,奈何?”

  伪相道:“陛下常言他只善守城之战。臣想何不设法诱之与我野战,即有望败之。”

  伪君臣头碰头正商议中,就见田承嗣急遽进来,道:“适才接斥候报,刘展已被田神功部将杀于都梁山(江苏盱眙境内)。其弟刘殷及爱将许峄也死于乱军。”

  思明不意田神功如此之快轻取刘展,忙问详细,

  原来那时田神功已出任平卢节度使,正领一万精兵往屯任城(山东济宁)。半路先接邓景山求援急函,允诺其部告捷后可任取淮南钱财女人。神功哪敢擅动。后接天子敕令转向广陵平乱,便将圣旨并邓景山书函示于将士。众见有“任取淮南金帛子女”之诺,皆大喜,马上回师南下。至盱眙,神功命以船运兵金山(江苏镇江)。不意忽起大风,将五艘舰船吹至山下,为刘展截获。展先命杀两船兵士,又将另三艘凿底沉之。后闻神功雄师杀至,颇惧其悍勇,却又不甘,于是点八千精兵前往迎击,大北。展只剩五百余骑残部,急逃入都梁山中。田神功哪里肯舍,很快追上。展被神功部将贾隐林一箭射中右眼,扑倒在地,士兵割其首以献。展弟及随逃部将尽皆枭首,兵乱得以平息。

  神功大胜,一面遣飞骑使者携刘展之首级往长安报捷,献头阙下,一面率兵直入广陵、扬州。见此地果真富庶富贵:酒楼多用象箸玉杯,店肆陈列各色绫罗,士人出行肥马轻裘,妇女皆饰金珠翡翠。更有许多专掌珍宝生意的波斯胡商,一出一进无非大宗银两。只看得中原兵士眼中出火,不等下令,踹门入户,持刀抢劫。神功放纵不拘,一时满城哀号叫骂,你抢我夺,刀下割剥,胡商被杀数以千计。又在城中各处掘地掀瓦,只为搜刮余财。那些被辱女子扑井悬梁者众。

  朝廷闻报,只因其平乱功大,不惩,反升任淄青节度使。

  思明听到此,冷笑对伪相道:“你才说唐廷将我燕军视作贼寇,这田神功部下更是残暴,无出其右,可称盗耶,匪耶?”

  周挚似未听闻,凝思不语,半响问承嗣:“汝在唐廷中之线人,料可传言以达天听耶?”

  承嗣道:“其乃禁军神策军节度使卫伯玉麾下一牙将,平素甚是说得上话。唐廷禁军统领乃宠宦鱼朝恩,即是前次邺城之战唐皇钦察观军容使。应是口眼通天。周相问他何来?”

  周挚拍其肩道:“极好。我早闻此宦奴诡谲好权,嫉贤妒能。又专喜卖弄兵法,自诩善治军,甚得中宫赏识。如此吾皇脱困之计,便在此人身上。”

  思明与承嗣异口同声问:“此话怎讲?”

  挚招承嗣共近伪皇,低语一番。那二人听罢四目放光,皆言绝佳绝妙。不提。

  *********

  且说此时唐廷朝官中,那班天宝老臣得知得知太上皇突然迁居西内,甚是惊愕。遂推举御史中丞颜真卿为首,入太极宫晋谒,问候起居。君臣闲话只半个时辰,李隆基即显疲态,允众人告退,单留下真卿一人。

  上皇命他移凳近龙榻,促膝而言:“卿有识人慧眼也。”

  真卿忙起而谢道:“微臣蒙昧,承上皇谬赞,不胜惊骇。”

  隆基赐其坐下,摇头笑道:“卿不必太谦,此乃朕之肺腑之言。想当初禄山才有反意,卿即察觉。借防汛而修城墙,浚城河,备粮造械,又以泛舟会诗惑贼,令其不防。此番江淮刘展作乱,亦是卿最先觉察,报知都统。那李峘却嫌卿多事,奏请而已浙西节度使,迁官入京。可见颜卿不独书法端严可爱,尚有洞幽烛微之锐目,真我朝之幸也。”

  御史中丞再起谢道:“微臣三岁丧父,借由寡母殷躬训导,方有今日之真卿也。”

  李隆基颔首道:“朕之识卿,始于安逆起叛。想那时河朔尽陷,各处守令或开城迎贼,或弃城逆逃,无敢拒者。朕在蜀中不禁叹伤:‘河北二十四郡,竟无一忠臣耶?’后卿进蜀面朕,方知卿率全郡抗逆真迹,及‘颜平原’、‘颜常山’之由来。”

  真卿闻听,含泪道:“臣之从兄杲卿胜臣万倍。兄时任常山太守,拒敌死守,城破被俘。安丑敬吾兄坚贞,欲说服其臣服。兄瞋目怒骂:‘尔本营州牧羊羯奴,窃得吾皇恩宠。天子何事亏待尔,竟起谋反?我颜家世代朝臣,坚守忠义,只恨不能杀尔以报皇恩,安能从尔!’安丑羞恼成怒,缚我兄于柱,割其舌,仍含血骂不虚口。后竟断我兄肩腿烹食……那一日,我颜氏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余人。微臣立誓剿尽妖逆,以血家仇国恨也!”

  李隆基抚其肩道:“朕曾读卿之《祭侄文》,至今仍记得文中有‘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两句。卿之一门,皆忠臣烈士,一贯千古也。朕望卿仍以赤心辅佐今上。”

  真卿拭泪道:“臣近日所忧心者,刘展之乱方平,又有西面党项与奴刺羌人入寇宝鸡,烧大散关(宝鸡西南),并南侵凤州(陕西凤县),杀刺史萧拽,大掠而去。后凤翔节度使李鼎追击,败之。臣以为此等愚蛮小族乃守吐蕃诱使,以探中原如今国力,故忧西陲将有大患。”

  李隆基徐徐颔首道:“西羌党项曾被吐蕃侵袭强占,威逼为奴,称‘弭药’。后有部落逃离,依附我大唐西部边陲,百年来为我顺民,受我卵翼。如今必是吐蕃见安史两妖祸乱中原,便贼目灼灼欲伺机进犯,胁迫彼等充为爪牙。”

  真卿道:“上皇英明远瞩。且史贼仍在东都为祸,戎马副元帅李光弼于西陲外患可说两全乏术。各地藩镇自有辖区要治,难以调遣。若吐蕃果真放肆来犯,帝镀灯担矣。”

  李隆基看着他,目不转睛,片刻道:“颜卿心中必已有可荐之人。”

  御史中丞颔首道:“原戎马副元帅郭子仪乃上皇曾经之佐命大臣,曾率彼朔方劲卒猛将勤王,赫然平乱先驱,取京洛如路旁拾遗,翦凶残似裂旧衣。其于恢复社稷有奇功,却因邺城之败褫夺兵权,今闲赋京城。以彼之赤忠谋略,安天下之不安,一年间即将区宇大定,若重掌兵符,吐蕃羌戎必望而生畏,不敢涉足我唐土矣。”

  李隆基微笑道:“卿不言,朕几忘却初乱之时,天下竟无勤王之师,因猛然想起则天皇祖母曾言,子仪有帝国栋梁之相,急召之,方知其正居母丧。朕不得已夺情启用,诏令为朔方节度使,率兵勤王。如今看来,朕纵有万千不是,只这启用子仪一筹,足以功过相抵矣。”

  真卿道:“天子亦凡人,岂能略无失误。上皇早年力平宫闱之乱,又励精图治,开元之际,普天太平,何其盛也。安史妖孽,夷狄之诡诈者,原本防不胜防。”

  李隆基倦然一笑,又道:“卿既如此看重子仪,何不向天子举荐?”

  真卿道:“臣正有此意,欲与朝中大臣联名上疏,奏请今上复授权于子仪,不使四方危急而帅才闲赋散置。”言罢,见太上皇已颇现倦态,便告退出宫。却不知早有人飞报李辅国。

  越日,天子李亨接颜真卿等数十朝臣合奏,即展开来看,上写:“孙子曰,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臣等见圣朝初安,却东有史逆再祸洛都,西有吐蕃摩拳擦掌,羌戎蟊贼也敢入寇关中,杀我刺史,劫我人财。朝廷各镇节使虽众,各有职守,难以他顾,见西陲外贼渐有为患之势,亦莫可奈何。代国公郭子仪乃陛下佐命重臣,受命除逆,誓清大盗,膺将帅之举,长驱河洛,率六军扫秦里之寇,复开两京,再造生灵,威名扬于天下。今却散置京中,叩壶闲赋。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臣等近闻令公一刻不忘王事,以祸乱未平,不遑寝息。臣等故请圣上启用郭令郎仪,复授鱼符,令内外寇贼惧其威而不敢生乱,则天下定矣。”云云。

  李亨览毕,即命中书省下敕书,受郭子仪诸道戎马都统,率英武、威远两支禁军及河中(山西永宁)、河东诸镇之师,先固关中邠宁(陕西彬县)及朔方等西陲城防,后取贼巢范阳。

  旨意发出,李亨甚觉心宽,和衣歪在龙榻之上假寐。李辅国见殿外已飘下细碎雪花,即将炭盆拨旺,又轻轻为天子笼罩锦缎绒毯,低声自语道:“外面国瑞之雪纷纷扬扬,看今年该是个丰年。若是朝中大臣也皆如郭令公,事上尽忠,不徇私情,圣上真可高枕无忧矣。”

  李亨偏是听见,微睁了睁眼道:“爱卿有话直言。”

  辅国躬身道:“老奴得报,御史中丞颜真卿几番晋谒上皇。日前又率百官参见,上皇单留他叙话多时,也不知有何计议。”

  李亨闭着眼悠悠道:“父皇念他颜氏一门为抗凶妖被害数十人,格外怜恤,多加慰勉几句也是常情。”

  辅国道:“陛下自是宽仁漂亮。只是老奴对其总怀隐忧。只说陛下君临长安之初,于《祭宗庙》文中御笔签写‘嗣天子’,颜氏却挑剔道:‘上皇在蜀,可乎?’陛下虚怀若谷,不以为忤,遂改。其后得寸进尺,又上奏书道:‘《春秋》纪录,新宫灭,鲁成公三日哭。今太庙为贼毁,请筑坛于野,天子向东哭,然后遣使。’所幸陛下未从,否则群臣以为可任其摆布。此腐儒惯喜传风煽火,摇唇鼓舌,留在京中,陛下难得清静。”

  李亨略为思忖,问道:“那边有缺?”

  辅国忙道:“可委以蓬州(四川仪陇)长史。”

  李亨微叹一声,道:“文忠历经两朝,屡次升降,皆因墨守成规,泥古不化。此次再放外任,不知可会领悟朕之苦心。”

  辅国就要去中书省传旨,天子又问:“卿派往淮西传旨的小内官未见回宫,可是殒命于刘展兵乱?”

  权宦阴匿笑道:“陛下所问邢延恩,尚留在田神功军中。那猴儿年纪不多,偏会临机应变,只是未曾经历生死艰险,难担大任。此番老奴用其为宣旨使兼监军使诱说刘展,只为驱其赴汤蹈火,以增历练,日后堪为陛下所用。”

  李亨叹了一声道:“小小年纪,甚是难为他。也是卿为师傅的一番良苦用心。去罢。”

  听得宠宦窸窸窣窣脚步声渐远,李亨仍想着那个青年内官。他曾冷眼观其人,只觉面善心也善,恐是难为佛口蛇心的师傅所容,才遣至杀场。然朕用人既离不得伶牙俐齿的蛇蝎,也需温良不争的梅鹿……

  正想得昏昏欲睡,就听有宫人轻声报:“禀陛下,皇后进殿。”

  他只得睁开眼,见皇后正急遽走近,身后随着禁军都统鱼朝恩。二人挟来一团冷气,李亨不禁将身上锦缎绒毯拥紧。

  张后不待皇夫开口,情志飞扬道:“史贼凶妖可除矣!”又转头对宠宦道:“鱼将军速为圣上禀报新得军情。”

  朝恩大步上前道:“臣帐下神策军节使卫伯玉有一牙将,本是范阳人。近有旧识自洛阳来京买货,街巷偶遇,言及洛中贼军将士多幽燕之人,久战思归,上下离心,厌战恐战。伯玉听牙将回报,即将此情告臣,言此时若急速兴兵击之,必不堪一击。臣深以为然。而李光弼部屯兵河阳近一年,决无大作为。朝廷养兵,用在急时。此即紧急用兵之际,臣请陛下敕令光弼全军进击洛阳,一举除逆。臣亦请参战,自陕州兴兵,于河阳成工具两面合围,贼必插翅难逃。臣愿亲擒贼首,献于阙下!”

  李亨闻听大喜,奋而掀毯坐起道:“卿实乃有胆有识之忠臣。朕即亲制敕书,授卿陕州观军容使,领神策军合军李光弼部洛阳剿贼,勿使思明潜遁。”言罢,由张后扶至御案前。才提御笔,又放下道:“且慢。朕适才发出敕令,授郭子仪诸道戎马都统,率英武、威远两禁军及河中、河东之师先稳河朔,再取范阳。若与洛阳两下为战,粮草军械难以为继。朕须与朝臣再作商议。”

  朝恩听闻再用子仪,心中嫉恨,只得强压妒火,略作思忖,道:“陛下睿达。若攻范阳,史逆必脱走洛阳,回师以保鸠巢,有如猫口旁的鼠儿眼看着溜走。长此以往,帝国将永无宁矣。故臣以为此时将其围歼于河洛,如一网打尽鱼鳖,一劳而永逸也。又有羌戎夷族近日屡犯关中,威胁长安。臣窃以为郭子仪应领禁军坐守京都,不宜远征。”

  张后紧接道:“史贼窃据东都,狼视西京,于朝廷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若不早日剿除,帝都难免再次失据。”

  李亨正锁眉凝思,见李辅国回来,召他近前道:“卿再往中书省传朕旨意,先前使郭子仪北伐之敕书暂停不发。另颁敕书,命李光弼克日兴兵攻取东都,不得有误。”

  辅国不禁愣在。他一进殿就见张后与鱼朝恩围住天子,心知那两人又在弄玄捣鬼,不想竟是朝令夕改,骤停北伐这等军国要事。正待开口问明,却听张后威颜厉色道:“圣上谕旨已下,尔何以迟疑不去,莫非抗旨不尊?”

  权宦听她口气如此咄咄逼人,一时又惊又恼。看来皇后对他的厌恶越发不加掩饰,显然当他是她干政棋盘上一粒挡路棋子,随时可弃。只是他虽惯常侮弄朝臣,自以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深知“忍凡人之所不能忍,方能为凡人之所不能为”,况且劈面是张后!于是再不多言,转身直奔中书省。

  *********

  两日后,李光弼接敕令大惊。自与史思明河阳之战,本部兵员减损近半,年来新募兵卒勉强凑齐原数五万余。史贼每战以所掳中原士兵为前阵,幽燕近十万精锐筋骨未伤。两军相形之下,阻其西进尚可周旋,若对其正面强攻,胜算渺然。于是将敕令示之原河东军诸将,皆言此时硬攻洛阳,无异以卵投石。部将辛京昙见旨令上有用鱼朝恩为陕州观军容使,忿然道:“此宦竖坐而论战,本乃邺城败阵之罪魁。今又挟天子令,发纵指使,我军将葬于其手。自古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大帅须仔细斟酌。”

  光弼思忖再三,回奏称:“贼锋尚锐,未可轻进。”

  不想朔方节度副使仆固怀恩听闻上发攻取洛阳之敕令,而戎马副元帅只召其旧部诸将商议,心中大不忿。思想自从军朔方,追随郭公二十余年,戍边入关,剿逆复京,不惜命力,效死皇家。只凭骁勇善战屡立奇功,得封爵丰国公,也算得上威震三军。麾下又皆蕃、汉劲兵强将,每临战,郭公倚重,必躬亲下问,恭听其意。平时部下但有不捡非法之事,只不伤及人命或军要,郭公度其劳绩,以“水至清则无鱼”,宽厚而曲容之。怎知郭公释权,光弼掌军,其性嫉恶如仇,眼不著砂;又治军严厉,违者一律依法严处,无所迁就。朔方军士多畏而怀怨,常诉之主将,怀恩心甚恶之。此番接旨,又不邀朔方将领与谋,更觉薄待冷遇。气愤之下,与心腹副将范志诚密议。

  志诚道:“将军与李太尉同为国公,勋功显耀,仲伯之间耳,何轻将军太甚?不如使人见告鱼力士,只言东都可复。我等齐心死战,胜,将军更添荣耀;败,责在主帅李光弼也。”

  怀恩犹豫道:“朝恩无卵奸人,某鄙之,怎可趋附。”

  志诚笑道:“古兵家四圣之韩信,于汉家功高无二,也曾受小人胯下之辱。将军不外与那阉人少通声气,非趋附也。”

  怀恩遂以为然,差心腹军士快马致信鱼朝恩。

  京城天子先接了光弼回奏,一时举棋难定。只见李辅国又呈上一道奏本,道:“中书令郭子仪适才递进来。”

  李亨忙展开来看,上写:“臣读兵法,曰:‘善战者,先为不行胜,以待敌之可胜。不行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故能自保而全胜也。太尉光弼年来只驻守河阳而不先发制人,是因知胜者方求战,若先战尔后求胜,必败也。今洛阳史思明拥十余万百战劲卒,健马坚甲,军力强盛。河阳驻军仅其三分有一,且多新卒,此时强攻,可见胜算无几。反观范阳留驻不足万人,守将史朝清幼稚无知,城防如同虚设。我即可避实而就虚,出其不意攻之,思明必弃洛阳而回窜护巢。弼于是兴兵追击,我回师阻截,必胜。惟请陛下准臣范阳一战。”

  李亨览毕默然沉思,再三权衡,又见鱼朝恩大步进殿,手中紧握一信函,直到御案前揖礼道:“臣固以为光弼畏战,此信乃朔方节度副使仆固怀恩遣使寄臣,言近来常见洛阳贼兵于河滩披发跣足,高唱北曲;入夜涌入酒肆,互吐思乡之情。此足见臣先前所得情报,逆贼已是兵疲意阻,决非虚言也。”

  辅国一旁接了,陈于御案。李亨览过,道:“朕这里恰有郭令公奏本,卿可一看。”也使辅国递去。

  朝恩看了,只认令公欲抢其功,心头嫉恨愈深,口中道:“陛下恕臣直言。郭子仪北伐一说乃缘木求鱼,非但徒劳,更有害者。”

  天子问道:“爱卿何来此说?”

  阉人将军道:“东国都中贼军已是疲散无斗志。我率禁军与李太尉合军,即可一鼓歼之于河洛,何须以范阳诱虎归林,徒增凶险?且光弼子仪早是功高盖世,连番封爵加邑。二人若再联袂取胜,朝廷将何以为赏。只怕不能足其心壑,便要暗生怨愤。如今元勋们已成尾大不掉之势,难以驾驭,恐再为圣上心腹之患。”

  李亨听他这最后一句,不禁暗惊,半晌无语。想起当年父皇为笼络安禄山,将其收作养子,恩宠胜过亲生皇儿。还记得朝中明眼大臣,如张九龄之警告:“禄山狼子野心,面有逆相,臣请因罪戮之,冀绝后患。”即是朕自幼同宫长大之挚友,朔方上将王忠嗣也曾多次上书父皇,提醒禄山必反。然皆如石沉大海,以至几遭亡国灭族。虽然朕也深知郭李二将忠心可鉴日月,与安史原有泾渭之别,不行同日而语,但谁人能保万一生变?倒是辅国朝恩等内官如同朕身边亲人,缠树之藤,百依百顺,不离不背,当得信用。且百战上将仆固怀恩身在其境,也言东都可复。想是光弼为保声誉,唯恐有失而忒多忧顾,不敢出战耳。

  想到此,断然对朝恩道:“爱卿即率军到陕州,传朕口谕至河阳,命光弼约定围剿史逆时机,不得延误。”

  此时李光弼确信朝廷会接纳其言,便一心部署河洛诸镇,将夺回之怀州交郝廷玉驻守,使与河阳及泽、潞二州(山西长治)联防,北阻叛军粮草,南制贼军西进,相峙以待时机。

  不想那日忽接鱼朝恩传谕,要约攻洛。光弼先时置之不理,仍加紧训兵筑防。不久,一日连接数名使者自陕州来敦促战期,言辞更是渐次严厉苛责,颇有威胁欺压之意。光弼明知是天子旨意,万般无奈只得横了心,定于三日之后二月二十二,与鱼朝恩会军洛阳白马寺以北百余里之邙山下。

  望着使者驰回陕州,光弼不禁仰天长叹:五年前先大帅哥舒翰被逼而败战潼关之惨烈,莫不要再现李某身上?万般无奈,他只得急命郝廷玉等已分兵之部将,率军从驻地赶回河阳。两日后,即与仆固怀恩所率朔方军朝北邙山进发,只留李抱玉领五千军士守河阳。

  二月二十三日晨,会师于邙山脚下的陕州神策与河阳各部正各自整军待发,忽有前方军哨急报,洛阳史思明已得知唐军动向,遣伪相周挚率七万精锐,正声势赫赫向邙山扑来。

  鱼朝恩闻报大惊,忙问光弼主张。弼命各军分兵依山势险要处布阵。怀恩不以为然,要将本军列阵平坦之地,道:“史贼百里而来,必是锐力大减,我于平原布起空心方阵,见贼前军过来,即将阵门大开,容其进入,尔后合阵,关门打虎,使有来无回也。”

  光弼道:“否则。依山险可以进,可以退;列阵平原,三军袒露,战而倒霉则全军尽矣。思明凶诡,不行轻忽也。”于是再命移军于山险。

  怀恩不听,固将本部于平原列阵。鱼朝恩则命卫伯玉率神策军依朔方部排列。阵尚未成,已见洛阳偏向黄尘滔滔扑来。怀恩刚刚草草布成阵势,那凶胡之千军万马已卷着无数旌旗如雷金鼓冲到阵前。中原兵士中有那起未见过如此雷霆万钧之势者,早如惊弓之鸟自乱阵脚,四散奔逃。

  叛军见状,攻势愈发凶狠凌厉。万千铁骑驰入阵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刀光起处,血肉横飞,箭矢所向,人仰马翻。其中曳落河精骑杀得性起,只当削瓜一般,专捡人头乱砍。唐军阵中难以招架,又无处退避,自相蹂躏,枉死者众。不到一个时辰,朔方已是溃不成军。

  光弼在山岗上看了,切齿顿足,恨声连连。但见颓势危殆,无可挽回,只得与郝廷玉等率本部延原路急撤。怀恩部已折损泰半,只得领残兵追随光弼而逃。鱼朝恩早是肝胆俱裂,由卫伯玉拼死护着,拨马奔西而逃。

  贼将周挚哪里肯舍,分兵追击向陕州逃去的神策军,自率雄师围追李光弼。追至河阳,只见南、北及中泽三城已空,便留兵驻守,也不再追。回师清点邙山战绩,数唐军死者近万,得军资器械无数。

  此时追击神策军之贼军也已返回。周挚于是满载战利,鸣金击鼓,耀武扬威直返洛阳。思明早已得报,亲自出城相迎,杀牛宰羊,犒赏三军,又派兵占了怀州等北面重镇。于是河洛大部尽归伪燕。

  思明见河阳钳阻已除,喜不自禁,遂于周挚诸贼将商议西进长安之策。不提。

  *********

  再说李光弼及仆固怀恩直奔到闻喜(山西闻喜),见贼军不再追赶,与弃河阳而来的李抱玉汇合后,即向朝廷上表,恳请自贬。

  鱼朝恩逃回陕州,不见追兵,即命神策军紧闭城门,严守死防。又连夜写下奏表,飞呈天子。

  李亨正待洛阳捷报,前方观军容使的奏表先到,忙展开来看,上写:“臣自受命督战洛阳,多番敦促戎马副元帅李光弼兴兵,皆无回应。后不得已与臣约定会师北邙山,却已被史逆获悉。临战布阵,主、副二将又起争执。弼命凭险而陈,怀恩固将本部列于平原。臣居中协调,两将仍相持不下。贼乘机进击,恣凶虐杀。河阳各军招架不及,死伤惨重,先后溃撤,向北而去。臣奋力拼杀,怎奈孤掌难鸣,只得引兵退保陕州。臣观贼势,必欲乘胜西进,来夺陕州。臣不惧战,然神策军不足五千戎马,难阻史逆十数万虎狼之师。又陕州距长安不外六百里,贼军至多两日可达。故臣请陛下益兵屯陕,以守京畿咽喉要地。”

  李亨览毕,已是大惊失色,手握冷汗,急对身旁李辅国道:“速传朕口谕,敕令郭子仪率军星夜驰援陕州。”

  那权宦躬身道:“陛下稍安,不行先自乱了方寸。郭令公虽已召集旧部数万,须是首要防守京城,以阻外寇家贼两面进犯。老奴以为驰援之兵,可从各藩镇调集。”

  李亨闻听,思忖再三道:“速传谕河东,河中两道节度使,接旨即各遣两万戎马至陕州助防。余各道每备员五千,以应朝廷遣使。”

  望着辅国去了,李亨颓然失神,只觉天命不公。想父皇虽经禄山之乱,流离之苦,到底叱咤风云五十余年,铸就开元盛世,成一代太平天子,歌舞升平,享尽荣华。朕却只得幼时数年欢愉,之后即是无尽屈辱磨难,纵怀安邦治国之简陋,怎奈“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衰志”。即是强登大位,自北集戎事凡五年,至今凶妖仍在肆虐,国无宁日。此天也?时也?近又甚觉心劳日拙,每况愈下,真不知今生尚有再见海晏河清之日否……

  两日后,天子接李光弼自贬奏表,又与辅国议。

  那权宦心知天子已是怨悔听信朝恩之言,心中窃喜,却一脸恭肃道:“陛下英明睿智,居高瞩远。此番急剿洛阳逆贼,陛下先就公听并观,集众思于朝廷内外。李太尉与郭令公皆主先取范阳,惟鱼力士坚持己见,言‘北人思乡,不堪一击’。又临战之时,仆固将军与帅令相左,刚愎自用陈兵于平坦,故而我军大北。如今朝廷遭内忧外患,京城东、西两侧寇贼相机而动;江淮方经动乱,军将人心惶遽,故不宜重惩上将。依老奴看来,鱼力士乃皇后信宠鹰犬,不行重责,只宜将其列功掩过,命仍守陕州,暂不回京。陛下只在朝堂上将此次兵败归罪于仆固将军,轻责足矣。李太尉实无过错,且有预见,原不应追责,倒该升迁。只是身为戎马副元帅而对兵败一无继续,将被百官诟病。不如罢去此职,另加任用。”

  李亨听了连连颔首,道:“辅国真将将之才,深识大局,实为朕之股肱也。”

  宠宦闻听喜不自胜,顺势伏地叩首,谄笑道:“满朝只有宰相们可担得‘股肱’二字。圣上莫非加封老奴宰相之位耶?老奴深感圣恩隆重!”言罢,忙行叩拜大礼。

  李亨急止之,正色道:“宰相之职焉可轻授,须经三省宰相配合美膺推荐,非朕一言可决,爱卿岂有不知?”

  辅国亦庄容道:“君无戏言。若老奴得宰相们推荐,圣上须得恩准,方不负老奴一世为圣上犬马,日后更能为主分忧。”

  李亨眉头紧锁,不答。

  十日后,朝廷连下四道诰命。一曰免李光弼戎马副元帅,另授河南副元帅,太尉兼侍中,都统河南、淮南等八道节度使,出镇临淮(江苏淮安)。弼一时身列三公,位同宰相,治辖大唐江淮半壁富土,满朝称羡。二曰中书令郭子仪任诸道戎马都统,领英武、威远两禁军及五万朔方旧部镇守京畿要地,严防番戎逆贼犯京。三曰郑州刺史李抱玉恪守河阳,收复怀州,劳绩卓著,加任泽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四曰授殿中监李辅国兵部尚书,封郕国公。

  此时陕州鱼朝恩得知四道诰命皆与他无干,非但不思几过,反重生嫉恨。于是每日一奏报,言史思明遣其子史朝义率五千精锐向福昌(河南洛宁东)进犯,虽被卫伯玉率禁军阻击,退守永宁,然贼心不死,仍时时袭扰,请天子尽速益兵。否则,贼雄师一到,陕州失守,潼关难保,京都危矣。云云。

  李亨何尝不愿增兵。只是各藩镇节度使最多只应派五百戎马。皆言本镇军营时有骚乱,辖区盗贼四起,已至公行无忌。而平乱迁延六年,辖区青壮已是稀有,头顶苍白者除病卧不起,皆已放逐,实难再寻兵源。

  其时已是三月中旬,河洛向朝廷连呈密奏,言史逆雄师已是兵壮马肥,粮草富足,整治旗鼓,急欲西进。李亨心急无奈,李辅国与满朝大臣亦是计无所出。君臣们只惶遽过活,不知史思明十几万胡兵铁蹄何时再踏入长安。

  谁也未曾料到,就在几天之后,三月那个末日,竟传来惊天消息:贼酋史思明被其宗子,伪怀王史朝义弑杀。

  唐廷一时满朝惊疑,怎的安、史二逆之死竟然同出一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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