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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四章 素手补残瓯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7063 2021-05-08 22:08:18

  公元757年初

  且说正月二十七日元宵方过,洛阳紫微城那偏殿小屋内,无炭火,无热气,洗脸铜盆残水薄冰。安玉丹坐于床边,身着单衣,却汗浸衣衫,心如火焚。

  自入伪燕皇宫,参见非血亲叔父安禄山,已是三月有余,尚无良机行事。年节间,宫中煞是热闹。伪朝臣进宫贺岁献宝者如过江之鲫,却皆被禁卫止于乾阳殿外。只见御史医生严庄边收贺礼,边对众人道:“圣皇正忙于战事筹谋,免臣工觐见。”

  玉丹早借问安之机,得知叛酋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助。如今各方频报河东、河北战局重复莫测,复归唐廷者众,着实令他日日怒火中烧,身心愈损。虽残暴无减,却显见得命在旦夕。此乃玉丹心焦之处。此贼死有余辜,但要死得其所,即令朝廷及天下人知晓,除贼者乃先朔方节度使,忠臣安思顺之女所为,方可为父雪冤。若其病亡在先,何以昭雪亡父?故连日苦思,急不行待。

  不想正在山穷水尽,忽见柳暗花明,只听一阵急急扣窗,玉丹略为犹豫,便起身开门。李猪儿一头跌进来。

  “兄长怎地又是满身满脸血污?”玉丹忙上前扶住他,问道。近几日,他已频频来讨用金创散。

  “也不全是为兄身受,”猪儿喘息道,“你叔适才又杀数名宫人。我一旁闪躲得快,只吃着一刀,逃了性命,溅到一身污血。”

  “今次又是因何而起?”

  “只因你叔要严庄拟旨,封皇后与尚在范阳之宠姬段氏。严御史道,应先追封已逝康氏大娘子为后,使太子庆绪名正言顺,再封段氏不迟。我在一旁也多了句嘴,康大娘子为大燕赴死,理当先封。不想惹恼你叔,拔刀乱砍。御史臂上中一刀,飞逃出宫。我被砍着左肩,顺势伏地。但见周遭宫人如割韭菜般砍到,鲜血飞溅,便顾不得伤痛,连滚带爬逃出寝殿,直奔贤弟这里而来。”

  安玉丹忙帮他退下左肩袍袖,拭净伤口,敷上金创散,又拢火煮茶。

  “封后之事,乃其家务,兄长与那严庄何苦多言?”她端上茶水,问道。

  “严大人与庆绪相厚,满朝皆知。故只恐你叔立过段氏,便要废现太子,再立段氏之子安庆恩,他便官位难保。”猪儿接过茶水,边喝边道,“为兄多嘴,只因早年讨饭至范阳节度使府门前,几冻馁而亡,是他贵寓康大娘子见怜,引进府中厨房赏饭,又留下打杂,方得一条性命。虽大娘子至此未在多看我一眼,我却当她救命菩萨,心怀报恩。”

  玉丹颔首,又道:“小弟只为兄长担忧,伴恶君如伴恶虎,性命如此旦夕难保,何时到头。”

  猪儿闻言,一时愣住。

  玉丹黑暗察言观色,似无意又问道:“自前次兄长引着,去东宫见过我二堂兄,后又去过几回,从未曾见有妃嫔相陪,只有一位风貌甚美之妇人侍立于侧,时时插言,十分做主,不知那是何人?”

  猪儿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那美妇人姓高,比你二堂兄年长五岁。当年是买进府的婢女,因样貌秀丽端庄,被康大娘子指派到年方十岁的二儿房中,服侍起居。几年后竟得了宠,还诞下一子。庆绪欲娶为正妻,却遭母亲严斥。道说其兄长庆宗所娶正妻乃唐廷郡主,你叔也为他再求唐皇,赐婚皇室之女,断不愿纳婢子为媳。高氏又一口咬定,宁去不为妾。后起兵反唐,赐婚即成泡影。而高氏已为庆绪生子之事,府中上下皆知,只瞒着其父。也是你二堂兄忒怯懦,至今已身为太子,仍不敢将此事向父皇言明。”

  “如此说来,叔父竟不知已有孙儿?”

  “自然一并瞒着。”

  “此子现藏哪里,年方几何?”

  “已然二十有余。倒也没藏着,即是那位一路追随太子打仗的少年将军,安太清。”

  玉丹颔首,又道:“依愚弟估量,那严庄受此重伤,一定逃亡他处。”

  猪儿摇头,道:“未必。他乃权欲熏心之人,只怕割舍不下这里高官重权罢。”

  “命若不再,权有何用。”

  “那御史常存侥幸,只待你叔药石无医之时……”说到此处,猪儿猛觉失言,偷瞧玉丹一眼,不再说下去。

  两人一番长吁短叹,猪儿便谢过离去。

  玉丹见他走远,不觉双目放光,心中所计,已然成竹。

  她略为梳洗,仍着男装,便来到紫微城南,那座已为东宫的陶光院。门前卫士识得她是皇太子之男装妹子,哪敢阻拦,但笑请入。

  东宫管事阉人一面引路,一面低声道:“太子昨夜又领圣上严训。现在正在仙居殿闷坐,茶饭不思。玉丹小娘子该常进宫劝慰才好。”

  “长兄朱紫语重,对我这小妹不肖搭理哩。”自前次误以“长兄”称庆绪,竟见其十分受用,便不再称其二堂兄。

  “我家太子倒是语迟,心下却是明白。前日高氏提起小娘子,道说‘你那玉丹妹子是个开口见心之人,无遮无掩,憨态可掬,很是喜人。’太子也道小娘子似男儿一般爽直,大有乃父之风。”

  闻听此话,玉丹有些意外。频频到访,只觉安庆绪似有防范,十分冷淡生疏,不甚攀谈。高氏自管话多,一味探问安禄山宫中言行。

  说着已到仙居殿,安玉丹径直走进去。只见安庆绪呆坐殿内,面前一桌佳肴,似未着筷。

  她几步上前,捡桌前一锦垫月牙凳坐上,喜滋滋巡视全桌,见各色煎烤烹炸中,有一瓯烤乳羊,红亮冒油,便笑嘻嘻对正位上座的安庆绪抱拳道:“多谢长兄盛情专候!”言罢取刀,切下大片烤羊,肉香四溢,放进他面前盘中,又给自己切下一片,吹嘘着热气,大咬大嚼起来。庆绪原是愁眉紧锁,见此状,也不由得抓起盘中羊肉,狠狠咬下一大块来。

  此时高氏恰好进来,手中托盘上一白玉碗中几枚碧绿菜肉馄饨,麻油飘香。见庆绪正与玉丹大嚼烤羊,喜得放下托盘道:“小娘子来得正好。你兄长自昨夜进宫面圣回来,便不思茶食,你倒劝得他食指大动。我去付托厨下,再调制一碗碧玉馄饨来。”

  玉丹一把扯住她,道:“皇嫂别忙,小妹与你同陪长兄用膳。”

  高氏闻言,吃了一惊,急急摆手道:“小娘子休得胡乱称谓!”

  玉丹不以为意,朗声笑道:“怎说胡乱称谓。叔父重恙难返,眼看我太子长兄不日继位,嫂嫂岂不玉封爵后?只怕那时小妹再见难矣。”

  高氏皱起蛾眉,轻咬嘴唇,摇头低声道:“只怕你兄长已失圣上欢心。”

  安庆绪听得双眼发直,放下羊肉,呆呆问玉丹:“你,今日来此作甚?”

  “愚妹素闻长兄骑射俱佳,今日特来讨教,可愿与妹郊外比试?”

  高氏又摇头,道:“他连日被召进宫,夜间则转辗反侧,怕是难有心情。”

  “是因叔父欲立段氏婶娘为后之事耶?”玉丹貌似无心,仍嚼着烤羊,问。

  高氏与安庆绪闻听此言,惊疑对视,同声问道:“妹子从哪里听来?”

  “今日宫中人尽得知。安叔只为有人劝谏,怒杀近侍,长兄未闻耶?”

  高氏瞟着伪太子,小心问玉丹:“总该先追封你康氏婶娘,究竟太子是她亲生。”

  玉丹吃完那片羊肉,擦净双手,摇头道:“就为此事在宫中杀人。严御史因道,必先追封太子生母谥号,方得名正言顺,便吃了安叔一刀,逃出宫去。”见二人满脸惊惧,又道,“愚妹也不算外人,看着安叔忒偏心。记得我娘先时常称道,康氏婶娘为人慈悲宽怀,菩萨心肠。怎的就不得母仪天下之尊号?”

  安庆绪听到此,已是泪流满面。高氏也频频拭泪,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庆绪到底是太子……”

  “若只封了段氏,我去哪里作太子!”庆绪突然厉声吼道。高氏吓了一跳,泪汪汪道:“如此,太清儿便永无出头之日……”

  一言未尽,殿外忽报御史大人携大娘子来访。

  安玉丹心中暗喜:正要设法访他,他倒先来了。甚好,且听他怎样说。

  只见严庄面色苍白,一条臂膀以布带吊在颈上,由自家娘子搀扶,颤巍巍进得殿来,开口便嚷:“天道大乱,天道大乱!”

  高氏忙让二人入座,又命人收了碗盘,上茶。玉丹冒充告辞,被高氏强留在。

  “御史,大人此来,可是为父皇立后之事?”安庆绪问,语带焦躁。

  “太子殿下已然知晓?”严庄抚着受伤臂膀,反问道,双眼却盯着玉丹。

  他早从李猪儿知其身份,宫中也常遇到,只未便攀谈,却为那一身女扮男装之俊朗倾倒。也是猪儿常说,圣上这侄女儿仁心侠肠,男子不如。

  “宫中闹翻天,谁人不知哩。”玉丹直视伪御史,道。

  “可不。”高氏忙道,“玉丹妹子正称道严大人为先康氏夫人仗义执言,身负重伤。”

  “是哩。”严庄娘子薛氏作腔作势道,“我家大人吃圣上那一刀真是骇人,皮肉翻花,深可见骨,真不知失了几多鲜血。我只嗔他忒过直言。”

  有宫女送上香茶,严庄喝着,道:“臣下此番不仅为康氏夫人直谏圣上,更为保太子之位。”他看定庆绪,又道,“那段氏十分刁钻,须要先封了皇后,方肯从范阳起身来洛阳。且明言不得追封先大娘子。”

  “恃宠而骄哩。”玉丹淡淡一笑,接口道。

  “何止恃宠而骄,明白望着太子之位打主意呢。”薛氏对高氏道,忽遇玉丹直勾勾审察的眼神,皱了眉,问,“如此对人紧盯,作甚?”

  玉丹一笑,道:“我看严大娘子言谈举止,颇似一人。”

  “何人?”严庄及薛氏同声问道。

  “唐廷永王李璘之女,常仁郡主。”

  “你乃边将之女,何以识得郡主?”严庄狐疑,问。

  “当年永王常携郡主去朔方狩猎黄羊,先父曾命玉丹作陪,故得相识。”玉丹转而又道,“大人且说正经,休问无干。”

  高氏忙道:“正是。太子适才很为生母不得追谥忧心忡忡。向来皇子们谁不心心念念太子之位。圣上若果真依了段氏,封为皇后,她子凭母贵,以幼废长,也不是未曾有过。当今太子岂不危矣。”

  一旁玉丹娓娓道:“小妹虽年幼,却也听闻明皇曾日杀太子等三皇子之事。皆因宠妃武惠欲为其子寿王瑁谋太子之位,设计令时太子李瑛误信宫中出贼人惊驾,立时披甲持刀,携鄂王、光王两皇弟入宫护驾。不想正碰上已听信武惠妃诽语的父皇李隆基。昏君见状震怒,即以‘太子欲刺王杀驾’之罪名,废太子等三皇子为庶民,且同日赐死。”

  高氏闻听,一时变了颜色,对安庆绪道:“那段氏狠过唐廷武惠妃,竟无人可阻?”

  伪太子已是色若死灰,哧哧呀呀不能成句。

  严庄面色阴沉,道:“此正是臣为殿下捉急之处也!”

  玉丹轻笑,道:“御史大人自不必担忧官爵性命。战乱急用人,想来不会一朝天子一朝臣。”言语间,却目视薛氏。

  那严府大娘子哼了一声,道:“眼下他看似圣恩隆重,位显权高,可日后难说。朝中皆知我家大人对殿下忠心不二。果真立了新太子,难保那般嫉贤妒能小人不无事生非,陷害忠良。那桩三王冤案,我也曾闻听。单说那贤相张九龄,为保太子,力谏唐皇,却遭免职,客死他乡。如今严庄为保大燕太子,身受刀砍。那段氏得知,必不相容,下场定然惨过唐廷张相公!”

  安玉丹不失时机,紧接道:“李猪儿适才也被我叔砍伤肩头哩。”

  严庄其时只顾逃命,不知后事,闻听此言忙问:“又是为何?”

  “也是猪儿听说我叔这两日便要封爵段氏,已派卫队去范阳接她母子进京,便多了句嘴,求赐谥号与我康氏婶娘。叔父震怒,挥刀就砍。”

  严庄兔死狐悲,忙又问:“伤得如何?”

  “倒无大碍。”玉丹轻描淡写,道,“他来寻金创药,只见左肩一道表浅皮肉割伤,仍挥臂自如,力气无亏。”

  见众人一时无语,各怀鬼胎,她接着道:“都是叔父太过坚强。若是玉丹亲爹,必劝他学一学唐明皇,作个太上皇,高居万万人之上;或索性遁入名山,访仙寻道,乐得悠然自在。”说着,便站起身,又若无其事道,“长兄稍安勿躁,明后天便见分晓。兴许全是多虑,到头来仍是一成稳定哩。”又对高氏拱拳告辞,“小妹素喜热闹,还要赶回宫,观瞧封后盛典排演,恕不多陪。”

  安玉丹不疾不漫步出仙居殿,但听得身后严庄切齿道:“殿下休要张皇。待臣下去寻那李猪儿,只对他言,不行大事,死无日!”

  *********

  洛阳风云诡谲,暂且按下。却说此时河曲胜州(黄河陕蒙拐弯处,榆州),唐军戎马副元帅大帐中,兵部尚书兼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正秉烛疾书给朝廷的奏报。

  “戎马大元帅广平王麾下。先,贼军上将阿史那从礼率本部及河曲九府等胡部数万贼兵进犯河曲,意指彭原天子行营。仆临危受命,联军回鹘葛罗支所率西域骑兵,浴血苦战十余日,已获全胜。斩俘叛军十之八九,获牛羊无数。河曲既定,帝行营无虞矣。又,葛罗支继以两千轻骑进扰贼巢范阳,逼贼军上将尹子奇急回师以保。故以仆之见,攻取范阳若掘蚁之巢穴,令叛贼篡据两京之前军进退失据。吾王师乘势分而歼之,一举复安社稷。仆请以朔方之师东进,直捣范阳。劳大元帅奏报圣上,准仆之请。”

  写罢密封,子仪召帐外期待的彭原大元帅府特遣信使,嘱道:“汝必日夜兼程,速送广平王军机处,务使早达圣听。”

  两日后,朔方军接大元帅“三百里加急”:天子诏书,命郭子仪部即时南下,协同广平王李俶收复东、西两京。

  子仪览诏愕然。沉吟片刻,来至悬于大帐内之唐疆全域图前,细细索看。半响后,再书一奏请,交特使送转。又命小校传令:“各营领军速来大帐议事!”

  一时元帅帐内众将齐集。部将仆固怀恩已升任朔方左武锋使,适从彭原行营返回,一路风尘未洗,立于众人之前。

  子仪见此爱将虬髯乱发,未及修剪,便微笑道:“怀恩此番西域请兵,甚是辛苦,回营歇息去吧。”

  怀恩大笑,道:“大战在即,管他尊容。待取了范阳,寻个佛寺温汤,逍遥浸浴一日,来个洗心革面,内外光洁,岂不快哉!”

  众将皆开怀大笑。

  子仪摆手道:“不取范阳,我部马上南下。”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仆固搔首问道:“某赴西域请回鹘援兵之前,郭公已与大元帅府司马李泌商议,王师与朔方军兵分两路,一路东取范阳,一路南下收两京,以犄角之势荡平中原叛军。怎的竟如无知妇人,骤然变卦耶?”

  子仪喝道:“怀恩休得胡言!我与叛军相峙,战局转折雷迅雨骤,战略必应势而变。今圣上雄观全局,运筹帷幄,定下大策。我等必谨尊圣意,竭朔方之全力,以助大元帅。”

  仆固赦然,拱手道:“在下粗鄙,言语唐突,郭公莫怪。只是此仗从何打起?”

  兵部尚书道:“本帅正为此召诸公商议,汝必各献其策。”又见三员青年将领立在一处,窃窃私议,便问:“仆固玚,郭旰,郭晞,你等可知此番克复两京,我朔方将对阵何人?”

  三人皆楞,一齐摇头。

  子仪道:“贼酋安禄山之心腹悍将,崔乾祐!”

  郭旰道:“末将听说,他雄师驻扎河东蒲州城,非在两京,为何与之战?”

  戎马副元帅对自家二郎颔首,道:“此话不错。数月之前,崔乾祐设奇计诱哥舒翰出潼关决战,至二十万官军几全军淹没。崔某将哥帅俘获,送至洛阳杀害,便将本部大营扎在蒲州津口,再分兵扼守潼关及冯翊。”

  仆固玚惊奇道:“既是收复两京,何不直取洛阳贼首安禄山?”

  左武锋使对儿子道:“兵法避实击虚,为父未曾教你?”

  子仪颔首道:“到底怀恩老辣。”又指那幅大唐领土图对众将道,“安贼已在两京驻扎十几万胡儿铁骑精锐。我朔方只得两万将士,强取必伤亡惨重。本帅观河东蒲州恰位于洛阳长安中间,乃黄河北之要冲地带。得之,则南可摄潼关,进而阻断两京之叛军勾连互援,以便分而图之。”

  归德将军浑释之道:“崔乾祐骁勇善战,又企图良多,我军只宜智取。”

  忠武将军陈回光若有所思,道:“知己知彼,但不知蒲州城部署如何?”

  怀化中郎将王振元听得不耐,挥拳道:“他崔某倒称骁将,难不成吾辈竟是白食皇粮之辈?只看郭公率我等初战即大北叛将高秀岩,收复云中,马邑及静边军(宁夏境内)。后攻克常山、嘉山,斩叛军副帅史思明部四万首级,获战马无数,只可惜逃了史酋。就在月前,叛将阿史那从礼集众欲犯天子行营,也是郭公率我等与回回军大破之,方保圣上无忧。却不信崔某生得三头六臂,能与我朔方抗衡……”

  郭子仪正色道:“士骄将傲,兵家大忌。况崔乾祐军粮足备,部将兵士皆凶悍善战,岂可轻视。今日聚议者须如忠武将军,只管出谋献策。既往微功,休得再提。”

  众将肃然,齐聚地域图前,一时众说纷纭。

  朔方节度使忽觉眼前少了一人。定睛细看,原来不见了郭晞。正待发问,只见三郎领一校尉,疾步入帐。

  “父帅,晞记起本营校尉陈扬原是蒲州人氏,带他前来,或者有用。”

  郭子仪命那校尉上前,观之甚觉眼熟,又听他言道:“在下前番获郭公宽释,今愿断发请战,效命战场!”

  子仪刚刚记起那灵武轻骑营被免罪赐婚之小校,便道:“本帅记得君乃洛阳人氏。”

  陈扬道:“在下祖籍蒲州。”

  “贵乡另有何人?”

  “亡妻之堂兄赵复,原任蒲州永乐校尉。叛胡攻城时未能走脱。近闻仍藏匿城中。”

  子仪闻听,沉吟片刻,问道:“君可有胆,潜回蒲州城,一探叛军虚实?”

  陈扬一步上前,抱拳道:“此身乃大帅所赐,有何惧哉,全凭驱使。”

  子仪颔首,对一旁陈回光下令:“忠武将军与陈校尉速去更换民服,往蒲州打探。”

  两日后,彭原信使携诏书到。诏曰:“准奏,攻取蒲州。”

  郭子仪接诏,传令两万朔方军马上拔营,星夜南下,驰往河东府。

  两日后,雄师已近蒲州津口,于是择地扎营。适遇陈回光与陈扬打探返回,郭晞路上接着,带进营门。子仪随即升帐议事。

  各营主将一时聚齐。只听陈回光道:“蒲州城内确些许军吏未及出城。除陈扬妻兄,永乐校尉赵复,尚有河东司户韩旻,司士徐炅诸人。初始只赵复肯与陈扬相见,余皆避之不及。待赵复传告彼等,吾乃戎马副帅郭公所遣,探听叛军布防,以利攻城,众人便一一潜入赵家,急问官军行程,哭诉城中士民多有子弟被贼所杀,妻女被贼所污者,皆恨不能立除贼叛,早见天日。又据赵复言,城中尚隐匿一皇家宗室子弟,名为李藏锋。平日行踪不定,轻易难见。因知晓赵复有妹夫从军朔方,偶至联络,探问有无王师之讯。”

  仆固怀恩只问:“可探得叛贼军力城防如何?”

  回光道:“据彼等所言,蒲州城内驻扎崔乾祐之主力精锐七万余;另有万余人马驻城北一废城中。城西数十里外冯翊,派有三千贼兵;河南岸之潼关守兵约五千余。”

  司马使李韶光道:“那贼将很知兵家犄角相望之道。”

  武壮将军王祚道:“蒲州确是一进可攻,退可守之要津。难怪我朝开元名相张说称之‘关西之要冲,河东之辐辏’。”

  于是众将有主先攻占蒲州,再取潼关者,亦有主先夺兵员较弱之外围,冯翊、潼关,再力战蒲州者。一时争论不定,皆瞩目主帅。

  郭子仪指地域图道:“诸君请看,崔乾祐所据蒲州、冯翊及潼关三处,一处有事,两处可援,进退有据。故我方不战则已,战则必一并除之。然敌我兵员悬殊,蒲州又屯重兵,非里应外合不行取之。”

  陈扬进言道:“赵复等人皆言黎民深恨贼叛凶残残暴,久盼王师。若得其中有名望之士出头召呼,响应杀贼者必众。”

  陈回光接言道:“某观李藏锋应有此名望,只是不与外人相通。”

  子仪略为沉思,对仆固怀恩道:“你营中明威将军李怀文,乃太上皇重孙,当今圣皇之侄孙,当可说服同宗子弟李藏锋。”

  怀恩道:“某即请之来。”

  一时李怀文进帐。戎马副元帅紧握其手,道:“雪国耻,复帝京,重耀宗室,全在将军此次深入虎狼之穴,说服李藏锋,以为内应,共击贼将崔乾祐部。”

  怀文一路已听怀恩言明大帅之意,此时含泪道:“国破如斯,匹夫奋臂。况我宗室子弟,更责无旁贷。某全凭郭公调派。”

  子仪闻听,轻抚其背,道:“将军此去,须小心寻得藏锋,并朝廷旧部,共领黎民举义。”又命陈扬上前,嘱咐道,“蒲州街衢人物,君自熟悉。此番再与明威将军同往,务必寻得李藏锋。事成马上回报,本帅翘盼。”

  李怀文与陈扬领命,拜辞而去。

  又过一日,陈扬自回,对朔方节度使道:“李藏锋已由赵复寻得,见了明威将军,兄弟抱头抱头痛哭,当下允许串集城中黎民,以为朔方内应。但李、赵二人深望能见元帅一面,可约在今晚城南津口龙王庙,不知应允否?”

  一旁仆固怀恩不等子仪答话,便焦躁道:“不行!元帅乃三军之主,万金之躯。万一散闪失,谁能担罪?若一定要见,某愿替往。。”

  戎马副元帅沉吟片刻,道:“此番城中内应至关重要,本帅必亲往与之见。”

  仆固道:“既如此,某愿领亲兵同往,以护元帅。”

  子仪摇头,道:“城中叛贼一定警觉,不行惊动。今夜只带郭旰与仆固玚,随陈扬见彼等。大营诸事,由公担承。”

  是夜,正值元月二十九日,月圆如画,蒲州城南临河津口万籁无声。陈扬在约定处前以火烛连划三圈,只见一处墙头上徐徐吊下两个箩筐。刚刚着地,里面跳出两小我私家来,正是李藏锋与赵复。二人疾步过来,只见清朗月下,龙王庙门前巍然屹立一位将军,身长七尺有余,金甲银披,按剑而立,样貌伟岸俊美,色泽醒目,恍若白玉天神,令人不能直视。身旁一左一右两员青年将军,皆气宇轩昂,神采英拔。

  陈扬引见,李、赵趋前,竟哭拜于地,争述城中叛军淫凶残暴,切盼王师解救之情。

  子仪忙命旰、玚两将扶起二人,执手相慰:“本帅已闻诸君忠贞朝廷,曹营汉心。今社稷危如累卵,黎民倒悬,正是诸君奋力报国之时。”

  赵复于是收泪道:“今日三生有幸,得见郭公,此足慰平生,励我斗志。”

  李藏锋亦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锋眼见帝都沦陷,宗庙蒙垢,已是目眦尽裂。今已联络韩旻等朝廷旧部,令其各勾通亲戚邻里,各备家什,单等郭公兵临城下,见火为号,便揭竿而起,开城门以迎王师。”

  子仪大喜,紧握其手,道:“君乃帝国贵胄,定然一呼百应。然崔乾祐狡黠警觉,君须谨慎行事,勿使蛇惊。”见藏锋频频颔首,又抚其肩,道,“明日此时,即于此庙前焚烧,但见城头火号呼应,便雄师攻城。”

  看看已是归城之时,二人仰视子仪,如久失儿童,重见父兄,难舍难离。赵复一时单膝跪地,捧起郭公袍角,掩面其中。

  子仪双手扶起,星目慈祥,微笑道:“后会在即,事不宜迟。君等为国保重”

  赵、李这才告辞,急速返回城下。子仪眼见城上放下吊筐,拉二人上去,方与郭旰、仆固玚疾驰回营。

  是夜,戎马副帅升帐,下令众将:“各营明日凌晨宰牲造饭,犒劳兵士,整顿军械马匹。日落出发,兵分三路:归德将军浑释之与仆固玚领三千戎马西取冯翊;戎马使李绍光,壮武将军王祚及郭旰领三千戎马,渡河南下,截阻潼关叛军援兵。本帅自领雄师,自河东津口浮桥潜渡,直取蒲州!”

  陈回光道:“夜间作战,敌我混肴,极易同袍互伤,须有醒目标识才好。”

  子仪颔首道:“已令军需备下两万白帛绦带,各营速取,令兵士缚于头盔,以为标识。”

  且说李藏锋、赵复回城,连夜与急等在赵家的李怀文、韩旻及徐炅,并民间几位有胆有识者,于柱、韦平及叶日生等聚会,详述与郭帅相约攻城之事。于是几人杀鸡,歃血为盟,定下明日以春分在即,本城素有“劝农”、“打春牛”等春社祭典为由,游说叛将崔乾祐,准士民明晚聚会行“籍田礼”之灯火游街,傩戏舞蹈等,名为祈求丰年,实为吸引守城巡兵,并藏刀斧于伍,响应官军。

  正议及出头去将军府游说,座间教书先生韦平道:“众人皆知贼将崔某性粗鄙,嗜杀戮。不想前日竟派贼兵逼吾进府,为其讲释韩非子之‘外储说右上’一文。今愿冒死再往,作刚作柔,说其应允。”

  李怀文闻之,拱手施礼道:“某与先生相识无多,已觉先生口才辨识,满腹经纶。今又为救焚拯弱,临危自请,更见先生胆识过人,赤心报国,令某钦敬。事成必名看重史耶。”

  韦平还礼道:“河山涂炭,民生凋零,书生不能纵马横戈,亦不甘坐视屠戮。某愿以微薄之躯,为王师铺路。”言罢,离别众人自去。

  李藏锋又道:“贼人将士多为北方城傍,钩爪锯牙,虎豹兽性,怎得松懈其戒备?”

  韩旻道:“城中宜春院妈妈与某同乡。常听其痛诉贼军凌虐院中女人。某便前往说与她,为祭典通行,委屈女人们厮缠贼军官,化强寇为绕指柔。”

  授徒武师于柱奋起道:“某有门徒二十余人,是时可往瓮城上耍弄铁碗水流星,引众贼围观,无暇城外消息,也可寻得杀机。”

  众人连声称好。富绅叶日生道:“到时我领仆人抬酒送肉,至城门守卒;再聚一群叫花,掷钱争抢,乘乱开启城门大拴,放下吊桥,令王师势如破竹。”

  诸事议妥,已听鸡鸣两遍。

  且说教书先生一夜无眠,清晨即来将军府求见。

  那叛军上将正为据守长安之肥水旁流,连日气闷难消,正在花厅闷坐,酒浇块垒。

  原以为本部奇袭并活捉唐廷大帅哥舒翰,歼潼关守军二十余万,于新立大燕国居功至伟,攻占长安则非崔某莫属。哪知唐廷留守京兆尹崔光远胆破,不战而献城池与皇宫。新皇安禄山不念某战功卓著,却指派心腹孙孝哲进长安受降,使竖子无点功而坐享“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之皇城帝苑,端的令人眼气心恨,七窍生烟。

  正无处发泄,忽听门上小校来报韦先生求见,便十分着恼。暗想这腐儒好不行厌。前日特意请他,却推三阻四,姗姗来迟。今日大清早倒不请自来,是何缘故。也罢,某正无处泻火,他若说得有趣,还则而已;若有一语相悖,正可杀了去火。想着,便叫引了进来。

  韦平漫步来到花厅,见崔乾祐独坐樽前,眼露杀气,默不作声,便沉心静气,走上前去略施一礼,道:“学生冒昧进府求见,只为得将军准允,令本城士民可于今日行春社祭典。”

  只见贼将双目怒睁,猛然抽刀而起,锋指韦平咽喉,厉声喝道:“汝欲聚刁民生事耶?”

  平泰然自若,道:“学生只因前日与上将军论韩非子,深感将军见贤思齐,俯察民心,平方敢前来为乡俗请准。不想此乃学生痴心妄想。罢,罢,将军只当学生未曾来过。告辞。”言罢,便朝花厅外去。

  乾祐神色略缓,示意卫士拦下韦平,道:“你且将作甚春社祭典说来。”

  韦平道:“实乃此间乡俗。每年春分时节,入夜之前便有城中黎民三五成群,且歌且舞出街祝祷,兼有杂耍灯火,傩者手执彩鞭花棒,敲击中选壮牛,唤作’打春牛’,寓意惊醒懒散过冬之耕牛。且有人沿街向观者散发春饼,意为‘劝农’春耕。近年凶年恶岁,田间收成无几,人皆菜色,时见饿殍,不忍目睹。故虽为战时,士民皆欲举办祭典,以祈祷今东风调雨顺,秋来丰收。昔人司马懿曰:得民心者得天下。学生观上将军气概不群,睿智神勇,坚城如洛阳,雄踞如潼关,皆被轻易夺取。然仔细思量,也有赖天时地利,即如唐廷气数已尽,关口无强将坚守,如此种种,纷歧而论。今蒲州黎民人心思安,若将军顺乎民意,抚慰众心,传扬出去,民心拥戴,天必降下大任,何事不成耶。不知将军愿受天命否?”

  一席话戳中心思。崔乾祐抚剑良久,忽逼视韦平,声色俱厉道:“好个能言胆壮的教书先生!若有借祭典生事者,本军拿你同罪,定斩不饶!”

  平知贼将已允,心头暗喜,道:“学生纵有包天之胆,又岂敢以性命作耍。将军若有忌惮,何不增派兵士,街衢巡查,镇压局面。”

  乾祐道:“本军正有此意!”

  平心中暗道:正要尔抽减城头寻兵哩。便拱手称谢,告辞出来。

  教书先生一路狂奔,于赵复家中会齐李藏锋等,述说经过,众人抚额称幸,随即分头操办祭典。

  午后,城中大街小巷便已人头攒动,鼓乐四起。几头牡牛披红挂绿,拉着涂彩牛车,由数名罩傩戏面具,手舞足蹈之壮汉牵引游街。市人为讨祥瑞,争相触摸牛头、牛身,乃至牛卵。喧闹声如黄河浪头,越推越高。

  守城叛军多为北人,见此南俗甚感新奇,由旁观渐入佳境,忘乎所以,纷纷突入人群,揪扯牛尾,乱抓牛卵。牛痛哞叫,众贼狂笑。闹到酣时,竟将矛枪武器横陈于街。更有酒坛肉钵沿街摆放,贼兵闻香蜂拥,大快朵颐。

  眼看红日西沉,渐有女郎红衣翠袖,暗香袭人,与街头按剑巡察军官搭讪,随后便三三两两消失无踪。

  此时瓮城两侧城墙上,武师于柱与门生们已然上场,红炭铁腕麻索,耍出流光飞旋,金灿醒目,引得城头士卒掉臂瞭望,只看杂耍。又有酒肉鱼贯抬上,众贼一发忘乎所以,直扑食筐。

  看看暮色已沉,赵复、藏锋等暗使老弱妇孺回避家中,陈扬、怀文潜上南门城头,守望劈面龙王庙消息。

  就在当日凌晨,朔方军杀猪宰羊,各式炊饼米食,尽饱将士口腹。

  自午后始,浑释之及王祚两路先发,分赴冯翊潼关。至金乌西坠,戎马副元帅领雄师拔营。一路马蹄裹草,人口禁声。只一个时辰,万余人已悄然横渡津口浮桥,直奔蒲州城下。

  一时寻着龙王庙,早有军士收拢裹蹄干草,庙前聚堆点燃。劈面城上即有火光晃动。不外半柱香光景,只见南门徐开,吊桥放落,瓮城豁然在目。

  郭子仪于坐骑上看得真切,将手中令旗猛挥,马上金鼓齐鸣,万马腾跃,“郭”字大旗飞扬翻舞,冲向城门。

  戎马使仆固怀恩抓过腰间所悬麒麟锦带,抽出圆月弯刀,挥舞于顶,纵马率先冲进瓮城,遇着贼军便砍,如入无人之境,立时杀开血路。此弯刀又称吴钩,乃怀恩四十寿辰郭子仪所赠。后人有诗赞此刀曰:“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但见怀恩身先士卒,喊杀挥砍,如猛虎啸林,闻者胆碎。城内贼军急遽应战,正遇怀恩飞马冲来,一步数杀,中刀者鬼哭狼嚎,余者纷纷逃避,又被随后唐军铁马蹂躏,利刃穿胸。真可谓“汉兵大叫一当百,胡虏相看哭且愁。”

  再说城头上,耍火流星之众人早已操起家伙,齐力杀贼,保唐军人马安然突入。城中内应已领上百义士,或自牛车苫席下抽出刀斧,或拾街边弃置矛戈,专取顽寇性命。街衢骤然喊杀震天,早惊动那般寻欢温柔之叛军别将,慌忙披甲挂刀,未及出门,已被突入唐军砍翻在地。

  此时城北将军府中,叛军主帅崔乾祐整日闷饮,眼倦耳热,已入梦乡。忽被近侍小校叫醒,急登角楼张望,但见城中已是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一时顿足捶胸,悔之晚矣。料定眼前已无兵将可用,急奔马厩,跨上爱马,冲出尚且僻静之城北门,驰往几里外那处废城军营。

  那营中万余贼兵已望见城内火光,正在惊疑,见主将驰入,忙列队以应。乾祐不及喘息,命全营披挂上马,杀回蒲州。

  万众人马一时咆哮而至,却见北门楼上群灯高挑,遍竖旌旗,明晃晃映出“郭”字帅旗,并战鼓雷动,笳角齐鸣。

  叛军战马惊惧不前。城门里已有大队人马冲出,为首正是上将仆固怀恩,手中一把嗜血吴钩,挥砍如同削瓜,遇着便倒。

  郭子仪随后挥军掩杀,喊声雷动。叛军见状,无不心惊胆战,哪敢挺身厮杀。就有回马奔逃者,引得全军一如溃堤大河,夺路争逃。

  哪知郭子仪早命忠武将军陈回光领一队精兵,从东门包抄过来,阻截退路。贼军遭此前后夹击,惊不择路,自相蹂躏,落马无数。崔乾祐见状不敢恋战,直奔百里之外安邑而去。

  此时已是天光放亮,红日喷薄。郭帅传令,清点战利,计死伤叛军竟有数万。

  朔方军大胜回城,黎民扶老携幼,引颈寓目。内应诸君,皆在其中。见郭公人马走近,一拥而上,执辔同行。士民见大帅金铠银披,面如冠玉,目若星辰,姿貌雄俊。两旁伴骑,左为仆固怀恩,右为陈回光,皆魁伟雄壮,威风凛凛。后面铁甲骑兵,执戈披坚,血染甲胄,杀气未消。人皆欢欣踊跃,热泪沾襟,称道王师威武,社稷有望。

  蒲州既定,又报冯翊已被浑释之、仆固玚夺取;潼关也被李韶光、王祚同郭旰攻占。安邑消息亦接踵而至。只道那城中黎民深恨贼叛所施恶行,诓崔乾祐所集之残军进入其瓮城,待半数入内,城上突飞箭石,聚歼无遗。城外余叛皆惊散。崔贼侥幸未入城,已往东北方迳岭逃逸。

  戎马副帅立时奏报天子行营:朔方军已将两京咽喉要津锁住,叛军未及行动,如王师马上东进,必一举克敌,云云。又将此次有功军民,一一奏请行赏。

  正是:子仪慈威共敬仰,拔剑力断敌臂膀。捷书连夜报君知,无限劳绩在朔方。

  不想数日已往,行营旨意未达,子仪先得探报:长安叛军上将安守忠、李归仁已知潼关失守,正调兵遣将,蠢蠢大动,心中焦急万分。

  *********

  也是至德二年元月三十日,彭原李氏行辕内,皇室焦点又是一场唇枪舌剑,剑剑见血。

  前日,张皇后召李辅国密语:“自月前行营遭叛贼阿史那从礼部迫近骚扰,我日夜忧心如焚,深恐贼人路熟再犯,圣上难安。再者,行营所在之彭原,地处偏僻,黄云白草,枯井敗垣,慢说与京畿不行同日而语,即是灵武,也强他百倍。如今圣上饮食不周,奈何?”

  辅国道:“老奴正为此不得终日。皇后既问,老奴知关中凤翔郡地处平原,物产甚丰,且民风古朴,耕读为俗,古周、秦两朝发祥之地,始天子加冕成霸业之州,,又相传有凤凰齐集而飞鸣。且距京畿不外四百里,可为我朝平叛再起之要地。皇后何不与圣人语?”

  是日,李亨召广平、建宁两亲王进大帐,商议移营凤翔。此时张皇后、李辅国已然在帐。

  李俶道:“今回鹘、陇右、河西及安西等处勤王之师已齐聚彭原,厉兵秣马,不日即将东进,收复两京。此时移营,恐扰军心。”

  张皇后冷笑道:“广平只恐军心有扰,便掉臂圣上此处,再遭袭扰?”

  俶道:“皇后误解儿臣之意。如今只有尽快扫平贼寇,保父皇早日返京,方得长治久安。”

  李倓道:“前者元帅府行军长史李泌及兵部尚书郭子仪,皆力主对盘踞中原要地,如冀州、河东之叛军劲旅实施白昼出击,夜间袭扰,以耗竭其实力,然后直取贼巢范阳,尽剿叛贼。如此方可斩草除根,以免其余孽再行滋生。这般如炬目光,深图远算,竟被束之高阁,而定要先取两京,儿臣于实实不明。如今又要一再移营,是何算计?”

  张后忿然作色,指倓道:“建宁忤逆,胆敢质疑圣裁!莫非未受戎马大元帅,心生怨恨?”

  倓大笑,道:“王兄执掌帅印,正合我意,何来怨恨。先取两京已决,儿臣非有异议。只为又要劳师移营,枉费军力而不值。”

  张后道:“彭原偏僻败陋,圣上饮食难周。凤翔丰饶富产,稻米流脂;且其名意寓鸾凤翔集,凤鸣向阳。借此佳兆,王师由此挥军东进,必得神人共助,一举平叛。试问建宁,汝不欲圣上身安体泰,早日回京耶?”

  李倓傲睨自若,道:“建宁久沐父皇慈辉,日祈万岁,不须自表。倒是听说皇后对太上皇在蜀中仍遥听朝中大事,以为终决,且改制敕为诏,颇有非议。对行营艰辛,又频出怨言,故急欲返回京城,重享荣华。还曾对人怨道,‘皇后’之称不外圣上口封,未行封爵大礼,更无皇后宝册玉玺,故而力主速取京城。怎说皆为父皇着想?”

  眼见张后已涨红面皮,李俶急向六弟使眼色,示意退让。然李倓无视,更口无遮拦道:“后妃弄权,牝鸡司晨,历朝皆有。然唯我大唐最盛。皇室贵胄多有受妻妾辖制者,即是武将达官之家人女眷,也是争相参政,不让须眉。此风不灭,国将永无宁日。试看我朝众多贤臣良将,怎敌樱唇一点……”

  李亨早是龙颜震怒,一声断喝:“建宁休得胡言!先复两京,再剿叛军残部,皆朕本意,无干汝母后。”又对广平王道,“朕封汝戎马大元帅时,已与李泌议定,新朝初立,乃军心民心蜂拥,非上皇天帝禅让。后圣人自称‘太上皇’,交国玺、金册于朕,仍难脱‘篡位’之虞。故一众亲王多有私议,道是新君之位名不顺,言不正。只看朕之十六弟,永王李璘曾是朕亲自抚育,自幼拥怀共眠,关爱备至,却已在辖地江陵招兵买马,大修战船。其幕僚李白为之写下‘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竟以永王谬比汉武、太宗先皇圣人,却将朕置于何地!如若不能尽快收复两京,再造盛唐,何以堵那悠悠众口?”

  见良人面色铁青,声嘶力竭,张皇后忙离座捧茶,双手举到李亨唇边。亨一把推开,又道:“再者,太上皇仍龙困蜀中。古稀之年远离宫苑,必日思夜虑,寝食不周。朕每每念及,泪不能收。只恨不得今日便讨好上皇回宫,颐养天年,安能徐徐以图。今后再有异议,便同谋反!”

  众人闻听,便默不作声。李亨目视建宁,缓言道:“皇后待朕,何止伉俪情分,更有君臣之义。自出京以来,千里颠沛,后至今行不避险,食必先尝,夜宿守户。又为笼络羽林军心,掉臂产后体弱,为将士补衣,倓儿未曾目睹耶?若再对汝母后言出不逊,休怪朕不念父子之情!”

  张后于是姗姗回座,面露自得之色。却听建宁王道:“儿臣谨尊父皇教训。更望母后今后专心将息凤体,勿再加入御前会商,以免建宁一时忘乎所以,直言冲撞。李辅国更应回避,军国大事,自有王兄与倓为父皇分管。”

  张后闻听,拂衣而起,怒目戳指道:“建宁王果真仗功恃宠,不敬皇天后土。汝不欲吾听政,岂非有意离间帝、后,使圣上失持寡助耶?又,辅国多年事上,临危不乱,竭智尽忠,为何欲弃之若敝屣?莫非普天之下,圣上只得建宁一人忠心乎?”

  李倓嗤之以鼻,并不辩解。一旁李俶忧心如焚,深恐父皇降罪三弟。

  李亨闭目默然,片刻之后,徐徐睁眼道:“建宁王听诏:明日正月三十一,乃黄道吉日,汝率羽林军于午时拔营,移驻关中凤翔。朕观新任度支使第五琦所作榷盐法,使黎民不增税而朝廷用度,实不行多得之奇才,汝携与同行。广平王速令郭子仪率部赴凤翔,与王师及西域援军会集,雄师择日东进,一举夺取两京。”

  *********

  也是至德二年元月三十日,洛阳紫微城伪皇宫内阴风肃飒,薄雪含腥。安玉丹居处离寝宫咫尺之遥,前夜数次闻听宫女痛楚哀嚎,惨不忍闻,心知贼酋又是迁怒于人,斩杀无辜。她一夜无睡,天明即起,假作赏梅,尽在寝宫外彷徨。

  忽见禁军士卒成群结伙,掷戈出宫,玉丹忙拦住一熟识者问询。答曰,因日前宫中新年度岁,众兄弟昼夜值勤,甚是辛苦,今头目颁赏,准假一日,城中去寻欢。接踵又见一群宫女,惶遽如离网惊鸟,相携奔出寝殿,都往宫门外而去。

  安玉丹顿觉宫中必有突变。定是严庄深感生死危急,便凭借御史医生擅权,支开禁卫及宫人,以图行事掩人线人。忽又想起那安禄山体肥易倦,每每午后酣睡,莫非就在彼时……急看日影,离午时不到一个时辰,忙寻一僻静小径潜入寝宫。

  那伪皇因近日厌声惧光,宫中悬挂厚重垂幕,层层叠叠。殿内尚有几个近侍宫人走动,玉丹闪转遮掩,藏匿于龙榻近旁。

  屏气静声,便闻床帏中传来如雷鼻息,玉丹忍不住拨帘观瞧,不想正遇一双污浊眼眸,半闭半睁,忙又合拢帘帏。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细碎脚步,有人隔帘轻问:“圣上可安好?”

  玉丹听出是李猪儿,心头又惊又盼。惊的是果真要失事,盼的是贼首确是甜睡。

  那李猪儿连问三声,回音皆极重鼻酣。只听他长叹一声,道:“皇上待猪儿不及猪狗,日日命若悬丝。你既不仁,休怪猪儿今日不义!”

  话音未落,听得“通”地一声,有人跳上龙床。随之“噗”、“噗”两声闷响,便听杀猪般惨叫:“李猪杀朕,严庄主使!”

  玉丹忽听猪儿叫声“欠好”,忙拨开帷幕,见他已拔脚而逃。再看龙榻上,安禄山竟然坐起,从枕下抽出防身千牛刀,双手握持,连呼“拿贼”。原来他虽连中两刀,却皆在腹部。其腹厚如棉垛,虽鲜血暴涌,肠花流露,倒未及要害。

  玉丹绝不犹豫,两步近前。禄山两眼神散,尚认得出自家侄女,便一手紧按伤处,一手将千牛刀递出,气喘如牛道:“速去追杀反贼!”

  玉丹双手迎住,紧攥其腕,切齿道:“你即是反贼!连累我父枉死,今日为父正名也!”言罢,猛地将贼酋握刀手腕翻转,直刺其心窝,再将刀尖在心内蓦地一搅,忽地又抽出,随之一注浊血如泉喷出。禄山直眉瞪眼,死死盯住玉丹,喉头咕噜几声,未及言语,便如山倾倒,马上气绝。

  后有诗曰:玉丹素手补残瓯,张后利齿耍权谋。具是大唐风骚女,有情无情命差异。

  此时殿外已是脚步纷踏,人声叽啾。玉丹立在龙榻前,手执千牛刀,正待振臂高呼“杀逆贼者,安思顺之女”,却猛地被人点击颈背,顿觉喉头挛缩,张口无声,四肢酸软,任由手中刀被夺下,掷于尸身。定睛一看,乃身高不足六尺之蒙面黑衣人,不由分说,将她强拉入厚重垂幕,疾步潜出寝殿,直奔偏殿小屋。

  进得屋内,反插门闩,蒙面人食指猛点玉丹哑门,使之连咳数声,吐出一口紫黑血痰。玉丹吐罢,一把扯下那人面巾,见那人面黑发卷,目光灼灼,惊道:“果真是你,武昭拓!”

  石国王子低声道:“是郭大娘子恐女郎不敌悍贼,嘱某紧随相护。你父仇即报,此地绝非细述之处,请携必须之物,随我出宫。”

  玉丹怒目而视,道:“我父仇虽报,罪名未消。今必得令朝廷及天下人皆知,贼首安禄山乃安思顺之女所杀!”

  王子道:“郭大娘子深知女郎心意,嘱某传言:汝父赤心,日月可鉴。女郎留得青山,再救民于水火。请速行。”

  暂且按下安玉丹、武昭拓远走高飞不表,单说紫微城寝宫这厢已是人慌鬼乱。

  先是严庄、安庆绪候于宫门外,猛听得几声破喉惨嚎,知是猪儿得手,并未敢贸然进入,只等他事毕来报。哪知半柱香已过,再无消息。二人惊疑,忙率太子府十几名兵丁突入寝殿。

  迎面扑来血腥恶臭,不见阉人猪儿,只见伪皇仰卧血泊,已无气息。府丁从帷幕中搜出两名抖若筛糠之宫人,掷于庆绪脚下。

  “可看清,谁,人所为?”伪太子强作镇定,问。

  两宫人早已六神无主,面如死灰,伏在地下,上下牙齿捉对打架,哪能答话。

  “可见着李猪儿?”严庄逼问。

  一宫人颔首如捣蒜,严、安二人对视,,知是猪儿行凶后落荒而逃,便各自拔剑,杀了宫人。又命府丁扯下帏帘,揩净榻上地下污血,裹了三具尸首,于殿内挖穴深埋。

  “父皇好歹,有人相随……”安庆绪失神落魄,道。

  此时已闻殿外值巡禁军脚步。严庄见庆绪脸上变颜变色,口噤难言,只得命府丁搬过殿中龙椅,扶其端坐,然后对冲进殿内诸禁军高声道:“君等听闻大义灭亲乎?自古已有不得已为之者。今事已如此,张惶乱言者,灭三族;守口如瓶者,皆重赏。吾已掌握大行天子手谕,禅位于太子。只待召集百官,即行宣读。”

  *********

  郭子仪在蒲州先得洛阳探报:伪大燕天子突获太上老君感召,遁入仙山寻道修行,只留手谕禅位于太子安庆绪。后者已于日前登位,改年号载初。御史医生严庄封冯翊王,已下令备足戎马,誓要夺回蒲州、冯翊及潼关三地。

  子仪览报惊疑,却见郭晞送进一箭缚密信。

  “适才巡兵于营寨门上所得。”晞呈上密信,道。子仪接过,急拆寓目,只见内有一手掌巨细白绢一方,上写“禄山被杀身亡,主使严庄、庆绪”。见白绢质地尺寸,皆与王氏夫人常备通讯之物无异,知是自家密探所报,一定可信。于是立即遣使,飞报天子行营,并送密信与太原留守李光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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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城南,河东节度使大帐内众将齐聚,纷说近日怪异之事。

  郝廷玉道:“前几日先是黎民见城中河上漂有马羊粪便及烂肚肠等污秽之物,便于入城口以皮漫阻挡,仍有众多用水后狂呕剧泻,赤白痢下者,以至城中药铺治痢疾之药奇缺。即是军中已有数十例。如此以往,恐军力难保。”

  哥舒曜道:“自昨日午时,便有数辆轻型投石机由贼营推至城下,向城头抛掷不明物,砸地自裂,流出滚热黄汁,臭不行闻。兵士们捂鼻观之,尽是人粪,塞于羊之大肠内,极易爆裂,令人呕吐不及。”

  张伯义惊道:“此乃‘滚水金汁’弹!定是贼营集众人秽物,以滚水浇之,再灌入羊肠,结为‘肠弹’,乘午后和暖之气,掷将过来,更易使守城士兵染病下痢,防不胜防。”

  李光弼浓眉紧锁,问道:“可用水冲刷之?”

  张伯义道:“不行。粪汁随水流散,所到之处尽染。只可掷以引燃之药草,闷烧之。然臭气愈烈,可至军士流泪喷嚏,闭气噤口。且浓烟有碍城上监防,易受贼军突袭。”

  又听荔非元礼道:“末将得报,布于‘瓮听’穴洞内耳聪兵士,近日频闻‘通,通’挖凿之声,料是贼兵欲钻地攻城。末将已令急备乌草、石灰及扇风车,以烟熏进犯之贼。”

  李光弼默然颔首,抬眼又见府中管家李良在帐外彷徨。这已是两日来李良第三次前来。头两次由卫士进帐通报,王氏夫人染恙,均被他斥回。今次再来,不愿离去,想必夫人已然病情极重。算来已有四十余日未进家门,此时抽身更难,只得低声命身边小校,出帐撵人。

  见管家拭泪而去,光弼对张伯义道:“传令军中方士,尽购药铺中黄连、黄芩、黄柏及当归、芍药、甘草等药。只说军中急需,踊献者,重赏;拒卖者,立斩。”

  伯义领命出帐。不到一炷香即返回,手中执一箭一书,面上喜不自胜。

  “上将军请看,郭公送来密信,被东门楼上守兵所获。”

  光弼接过,急拆之,见信中只一句“禄山被庆绪所杀”,一时竟不能置信。突然猛醒,将信传诸于众,皆惊疑。

  郝廷玉急道:“我等即登城楼,观贼营消息。”

  话音未落,城南守兵来报:“劈面敌营大乱,有戎马结队冲出!”

  河东节度使立率众将登南城楼。举目望去,果见无数人马蜂拥“史”字大旗离营,取来路疾驰而去。其紧跟“高”、“牛”旗帜,亦如潮涌退。

  李光弼心头大振,攘袂扼腕,朝众将下令:“速拉敢死军,追杀贼叛!”

  一时城门大开,吊桥放落,羯鼓齐响,近万守军咆哮而出。

  叛军营内只剩蔡希德部。荔非元礼一马当先,突入敌营,横刀挥处,斩将削马,无人可挡。郝廷玉率精兵,专斩叛军执旗官。一时“蔡”字绣旗纷纷坠地。众贼叛见状,慌忙策马弃营,四下奔逃。唐军将士纵马直追,前后掩杀,势如快刀破竹。

  此时叛军上将蔡希德尚在营帐中,得知兵败,局势已去。慌忙上马,由后营门逃窜而去。

  李光弼知穷寇勿追,便鸣金收兵。清点战场,斩敌两万余,自损近千。太原围城已解,遂命焚烧贼营,率军回城。

  城中黎民一路持酒相迎,洒泪欢呼。

  雄师路过节度使府衙,光弼见管家李良正在门前泪眼相望,略为停顿,交接过郝廷玉,即翻身下马,递缰辔与管家,径直入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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