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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二章 翠袖藏风云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3094 2021-05-06 20:11:05

  公元756年9月某夜

  大唐东都洛阳紫微城,伪大燕国皇宫

  “启禀陛下,有一青年女子殿外求见。”李猪儿颤声向龙床垂幛内道。其乃伪宫一内宦,专一侍候床上那身大如山之人衣寝便溺。一个时辰前,因替那初登大位的主人宽衣解带,不慎碰其疽烂下肢,被连踢带踩,伤及胸肋,此时吐字十分艰难。

  龙床上脸朝内歪着的,正是十月前矫诏兴兵,反叛大唐之北方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如今大燕国已立,“雄武天子”亦昭告,可说是如愿以偿,谁知却烦恼倍增。此时他纹丝不动,看似酣睡充耳不闻,然则毫无睡意,还在为午间之事怒气难消。

  原只为庆贺新朝乍立,他命人将长安搜捕来的乐工、歌舞伎、乐器及舞衣被体之犀牛大象舞马,拉入洛阳宫中,依照垂涎已久的大唐皇宫“太常雅乐”之场景,在禁苑之中凝碧池旁,排下坐立两部观景台,命伶人演出宣扬、胡乐、杂戏及唐明皇李隆基所制宫廷乐舞《霓裳羽衣曲》,大宴新封百官。心中却一再惋惜,那唐皇艳妃杨玉环已死于马嵬,否则领进洛阳宫中,必是乐不行言。定睛只见一众乐工舞伎皆眼带泪痕,满脸丧气,虽经宫中卫士刀剑威逼,勉强歌舞。不想其中有名雷海清者,竟当众摔掷乐器于局面,朝西京长安偏向大哭不已,一时令在场百官颜色皆变。他其时见状勃然震怒,立命将此乐工缚于殿前柱上,亲手以利刃肢解之。然尚不能消恨,又连刃两个戚容最甚者,方斥令群臣散去。(此事飞快听说天下。时诗人王维闻后悲愤,作诗《凝碧池》讽之:“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乃是后话。)

  他回至后宫,忽觉眼疾加重,视物不清,急欲褪下极重龙袍,倒床歇息。不意近侍李猪儿粗手笨脚,触碰日益溃烂之处,钻心锥肺,便一脚踢去。若不是剧痛无力,站立不稳,肯定就地踩死那无根之奴。

  艰难爬上龙床,禄山已无心召宠妃侍寝,只将胖重身子面墙而卧,任万千思绪齐涌心头。怒极而哀,他竟思想起幼年丧父,母为突厥女巫,再醮唐将安买道,不得不随之姓安。只因生性顽劣,奸诈凶狠,不得继父待见,年方十岁便逃离突厥,浪至范阳。岂料在此结识了同为突厥人,又同年的史思明。两人声气相投,他乡遇知音,随结成异姓兄弟。今后搭伙,偷盗斗狠,赖以为生,直到十九岁时因偷羊被抓。

  按大唐律法,合应当众问斩。临刑之前,情急智生,对其时范阳节度使张守珪大叫:“医生不欲灭奚、契丹两蕃耶,而杀壮士!”本是无计可施心存侥幸,不想就此得张节度使另眼相看。非但就地免刑释放,还将他与义弟史思明同纳麾下,编为捉生将(专捉对方“舌头”)。

  单凭着骁勇过人,地形烂熟,便屡屡得手,擒获契丹多人,不日擢拔偏将,更被张守珪收为养子自此平步青云。

  一旦念及早年发迹,他又难免心生自得:那唐廷权相李林甫,只看禄山生得膀圆腰粗,髯毛盈腮,一派痴忠憨愚,便着意笼络。怎知他无时不在察言观色,推断其意,又千般投合,暗上行贿,得以一路舞到天子宴前,获龙颜大喜。得知唐明皇对奚族契丹誓在必得,他便连施毒计,屡胜两蕃。一时名震朝野,被传为骁勇善战,所向披靡。

  其后张节度为推诿战败之责,竟奏请斩首养子禄山,唐皇不允。又有当朝宰相张九龄放言“乱幽州着,此胡也”。他竟仍是吉星高照,毫发未伤,只因那明皇昏君羽翼护佑,越加封赏,张九龄等奈何不得,先赴黄泉。

  自此,他政界上益发如鱼得水,对朝廷所遣采访使及过往使者官员千般谄媚,慷慨行贿,终得在不惑之年晋封平卢节度使,兼柳城太守及四府经略使等要职。

  次年再次应诏入朝面君。几番对答,甜言蜜语,他信口胡诌曾焚香祝天,得灭食禾害虫,救得一方黎民,哄得那李三郎“龙心大悦”,就地获兼任范阳(今北京)节度使,赐“谒见无时”。

  之后,又有那执掌万里西域镇边大帅,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奏他违规筑城招兵,私藏大量武器粮草,必有谋反之意。也是那奸相李林甫,自身粗识文墨,却嫉妒朝中渊识高才之文臣儒将,力保禄山,对明皇道“胡将只知衔命作战,断不会作乱”。他也福至心灵,甩一身赘肉,胡旋于禁闱,搏少年艳妃笑得花枝乱颤。又不惜拼将五旬之躯,送与玉环认作养子,膝下承欢,劈面而食。这种种淫乐,倒博得昏君痛爱日增,一发不行收拾。

  那王忠嗣仍不识时务,屡忤圣意,到底被李林甫参倒。只一句“只知效忠东宫太子”,便勾出唐皇忌惮,褫夺了四镇节度使兵权,终亡于流徙途中。

  思及此,他难免切齿咬牙,恨声咒道“逆禄山者,必亡”。抓着床栏,他吃力挪动些许,转念想到,正是这昏君有眼无珠,赏罚颠倒令他警醒。虽是其时深得圣眷隆恩,然一众贤臣良将,动则开罪,朝不夕保,况且某一胡人武夫!

  彼时他已嗅到帝国于无度奢靡中散出之腐臭。眼见朝野上下多有尸位素餐,耽于享乐之臣,民间因经年未闻战火,安享太平已久而夜不闭户,毫无防范。朝廷虽多有骁勇上将,惯战老帅,却都分守于边城藩域。京畿防卫,却在近年撤去彪悍狠辣之千牛卫禁军。所倚重之龙武、羽林两军,虽华服盛装,英姿飒飒,实多充斥贵胄子弟,专事皇家仪仗,不知战事,真正的“金玉其外,花絮其中”。

  此番老树将朽,盛世末日之景象,令他既惊且喜。惊的是百年大唐已成镜花水月,难经风雨;喜的是自身羽翼已丰,麾下几十万虎狼之师,个个死忠,人人好战。所辖幽州范阳等北方诸郡,所藏战车军械无数,粮草囤积如山。此时即兴兵南下,问鼎中原,岂非弹指一挥间?汉人古云: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禄山虽为胡类,早已汉化,何不学那三皇五帝,把个金銮宝殿也坐上一坐。

  此心既起,再难压抑。于是加紧收揽自认怀才不遇之文人,有战功未得封赏之武将,皆以重金笼络。又在朝中布下线人,专探宫里消息。与此同时,黑暗命人制下百官朝服鱼袋,以备称帝之用。

  正紧锣密鼓中,忽接密报,京城眼线吉温突然开罪,被宰相杨国忠下狱,不审不白,未几而亡。几天之后又接天子口诏“马上进京,共享秋宴”,令他又惊又怕。惊的是莫非近来招降纳叛,不臣之举已被昏君察觉;怕的是一旦进京,即如肉饼掷犬,有去无回。即是如今想来,也是冷汗淋漓。

  由是又记起其时咬牙切齿,铁了心思,此间不反,更待何时!遂召幕僚中两员心腹,严庄、高尚,及上将阿史那承庆密议,皆言“可”。又以范阳军拥有奚族与契丹为主力之“城傍少年”,乃天下最凶狠擅战,且忠心可靠之师,力劝克日起兵,自范阳直取唐廷工具两京,天下一举可得。

  一时激昂慷慨,利令智昏,他便决计反唐。速召各路戎马,以天子矫诏示众,道:“上有密旨,令禄山将兵入朝,以讨奸相杨国忠。诸君宜即从军。”

  不待众将质疑,他便出示预制进军路线图,每将一幅,上标沿线山川走势,关塞要冲。又赐金帛励战,同时军营张榜,“有异议扇动军心者,斩及三族!”然后杀牲祭旗,大赏三军士兵。越日,即于范阳城外杀牲祭旗誓师后,追风逐电,一路南下,直扑洛阳长安。

  思忆至此,禄山马上一阵摧枯拉朽之痛快酣畅。

  兴兵伊始,他自乘特甲战车,统领二十几万雄师,“步骑精锐,烟尘万里,鼓噪震动”,所攻之郡县城池无不惊惶。黎民自不识干戈,守城士兵初闻城下军号鼓噪,竟披甲不得,斗志先丧。待立于城头,又惊魂不定,自坠如雨。那些辖官县令更是闻风胆裂,或大开城门,举印出降;或弃城飞逃,鲜有死命反抗者。即是洛阳皇城,夺之亦如探囊取物。

  早知唐室糜烂,也未料如此速崩骤倾,不堪一击。胜券在握,他果信天命加身。攻进东都当日,便昭告天下,建新帝国,号大燕,定都洛阳,自称雄武天子。同时敕令史思明等部攻打河北各郡。

  不想太原太守颜真卿与其堂兄,常山太守颜杲卿一东一西,联军反抗,先杀范阳军上将李钦凑及高邈,又活擒副将何千年,打开井陉关,令河北十七郡县先后反水归唐。

  那日他正“御驾亲征”,率雄师进取长安东部隘口,潼关。途中闻报河北连败,只得急返洛阳,再调上将蔡希德前去增援,杀了颜杲卿,再占井陉,方稳住军阵。

  不意那昏君李隆基也有明白之时,急调朔方军上将郭子仪及副将李光弼先后兴兵,夺回井陉关,进而大北史思明军,斩杀四万余人。河北诸城纷纷杀史军守将,以迎官军。一时渔阳(天津)路绝。史军有轻骑窃过者,多为官军擒获,至范阳将士家在渔阳者无不心摇。

  更令他心惊沮丧者,竟是一文弱书生,真源县令张巡。据正在河东(山西)攻城掠地之上将张通晤来报,此人年纪尚轻,从未经战。时范阳雄师已席卷北朔,张巡竟以一己之力,招募义军数千,死守睢阳城。一月之中巨细四百余战,阻杀范阳军以十万计,断其南下铁蹄,保得唐军赖以为继之江淮租赋庸调通畅无阻。且为沦陷地域竖起拒降旌旗。

  继而再闻报,北征上将史思明复攻九门(石家庄东北)不得,死损万人,自己因遭城下预伏之鹿角重伤肋胁,已逃往博陵(河北定州)。

  祸不光行,日前又来战报,南阳各郡已被太守鲁旻及虢王李巨扼守,致使回军之北路几断,除老家范阳,雄师实困顿于河东一隅。此时西京咽喉,潼关已被唐皇派两位猛将,高仙芝及封常清恪守,拒不出战,至范阳雄师受阻,西进无望。

  战况日下,禄山突感心力交瘁,灭顶在即。惊骇焦躁之际,急召严庄、高尚商讨。可恨二文臣也是一筹莫展,竟提出“弃洛阳,归范阳”之议。气得他劈脸痛骂:“汝等数年教我反,以为大全。今攻潼关,数月不能进。而北路已绝,诸军四合,吾所有者止汴、郑数州而已。现朝廷上下,人心张惶,万全何在?汝自今勿来见我!”

  严、高唯唯难言,最终合计,先稳住百官之心,再从长计议。于是设下凝碧池歌舞盛宴。岂知那些乐伎仍思唐廷,如丧考妣,令在座大燕文武汗颜。他怒不行遏,连杀雷海清数人。忽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近跌倒。勉强打发众人离席,急命左右搀扶,上辇回宫。

  现在他正心绪烦乱,恶气难消,这李猪儿偏不识相,竟又低声奏道;“那女子声称乃陛下侄女,小的与卫士们几番驱赶,不愿离去,定要小的禀报。”

  禄山乍闻,难免一怔:他只有一从兄安贞节,终生未娶,哪来啥侄女。敢是民间女子斗胆冒认皇亲,阉奴不查?想到此,又是怒火窜顶。他翻身坐起,抽出枕下藏刀,劈头砍向猪儿。后者眼急脚快,慌忙闪过。正要举刀再砍,殿外忽传战事急报,他又跌坐龙床。

  须臾间,伪大燕御史医生严庄奔入寝宫。只见他双手高举战报,三脚两步来至伪皇床前,,喜不自胜高声道:“启禀陛下,潼关捷报!”

  乍闻捷报,安禄山不喜反惊,喝令严庄,“念!”

  报道颇长,详述范阳军攻占潼关。原来镇守唐将高仙芝与封常清,深知此关易守难攻,故坚持“以逸待劳,恪守而不应战”,令攻城雄师一无进展。后遭观军容阉人边令诚诬以“贻误战机,坐以待毙”,李隆基盛怒之下,斩杀二将示众。待察觉有误,已铸大错。急遽敕令老将哥舒翰,离养病之地,拖半残之躯,急赴潼关代守。随后那哥帅经不住监军阉人几番严词催逼,大哭一场,率兵出关应战,被范阳上将崔乾祐大北,官军死伤惨重。半身不遂哥舒翰遭生擒,已被杀死狱中,云云。

  禄山闻报,不禁哼哼冷笑。临阵斩将,征用老残,何以扼守咽喉重关。足见那李三郎昏君之名已然坐实。大唐天下,合该姓安。想着心头一阵痛快酣畅,倒记起适才猪儿奏禀。想那女子此时求见,莫非是神遣福星,带给禄山好运?生为突厥女巫之子,他一贯深信神鬼运命。于是唤他近前再奏。

  “那女子只道,其父是陛下堂兄安思顺……”

  听闻“安思顺”三字,禄山竟一时悲愤交集。悲的是堂兄安思顺原是他在世上唯一敬重之人,因被宿怨哥舒翰排挤,他曾在唐明皇御前为兄申述,不想却使二人结下更深怨恨。哥某伪造通叛书信,思顺蒙冤受死。如今宿敌已遭报应,兄长魂归那边?愤的是堂兄愚忠,不听其劝,面对不公,拒不反唐,终落得身首异处。如今其女前来投奔,不知是真是假。

  禄山想到此,对一旁候旨的严庄道:“爱卿所报捷音,正值其时。速令重赏崔乾祐部,并通晓全军,激励将士,西取长安!”

  待其御史医生喜孜孜出了寝殿,安禄山命李猪儿,立即将求见女子带进殿来。

  纷歧时,近侍阉人领进一位身着唐军玄甲兵服的少年。禄山眯起眼睛,细细审察。只见那少年在矮墩的猪儿身后,显得修长矫健,恰似土包后笔直一株青杨,自带飒爽傲气。

  安禄山沉下脸,厉声道:“斗胆刁民,你是男是女,敢冒欺君之罪!”

  那少年并无惧色,迈前一步,抱拳答道:“侄女乃安思顺幼女,安玉丹。先父临受刑,命我设法逃出,投靠叔父。”

  “安玉丹?”禄山仍是狐疑,又问,“你可知汝父与我作甚兄弟?”

  只听少年不急不缓,扬声到:“曾听先父言及早年之事,于开元初年随其伯父安延偃及众堂兄弟逃离已破败之突厥部落,投奔同姓亲族,时河东作别驾安贞节,即叔父大人之从兄。贞节伯父因玉丹伯祖父曾救其父安道买,遂相约两家子辈皆为兄弟。时先父年已十七,叔父年方十岁,虽非血亲,却相与亲密。待长成后,各自为官,统领一方,仍相往来。即是侄女幼时,也常得叔父赏给稀罕玩物。之后也有略闻,先父与叔父于政界志差异,道不合,然兄弟之谊未曾忘怀。”

  听少年两片唇说得有如口袋倒豆,禄山不觉忆及兄弟们少小趣事,到厥后各怀异志,龃龉不停,点点滴滴,不禁慨然。忽又记起一事,唤过猪儿道:“你看她腮下可有胎记?”

  少年闻言,先自解开兜腮头盔,一束乌发飘然落下,陪衬扬起的脸腮。

  李猪儿忙趋前左右细看,低声回道;“禀陛下,这女子右腮下有一指甲盖儿巨细鲜红胎记。”

  安禄山听了,唤少年近前,伸手扳其下颌,眯起眼仔细看过,拍拍少年嫩脸,连声笑道:“不错,是小玉丹。记得你爹只为这一点丹红胎记,便唤你玉丹。”又上下审察一番,道,“不想竟长成这般英姿矫健。也难怪,将门虎女,真可与朕麾下城傍少年一试崎岖耶!”

  他没留意这侄女微锁双眉,悄然退开,又道:“可惜你爹不听我劝,蒙冤坏了性命。然者,朕听闻你家上下十几口人,都被那昏君流徙岭南,你怎获得洛阳?”

  “侄女受先父部将护佑,获赠玄衣铠甲,化妆男子,一路瞒过唐军线人,方获得此。”

  “如今汝已见朕,又作何计划?”

  “玉丹愿追随叔父左右,伺机以报父仇。”

  “你父对头哥舒翰,已被朕之上将所杀。莫不成你还要寻那杀父昏君?”

  安玉丹默然以对。

  “看你小小年纪,倒有此深重心机。”安禄山以为她默认,摇摇头,高声一个哈欠,又道,“你既投奔与朕,定不会受亏待。朕准你仍着男装,在宫中随意行走,吃住皆由这李猪儿张罗。若有一丝不周,尽管对叔讲,看朕揪下他脑袋来。此番朕也乏透了,你便随猪儿退下。”

  *********

  走出寝殿,安玉丹重重吐出一口气。那里弥散腌臜秽气,着实令她作呕。一路所见众多卫士,个个横眉立目,凶相毕露;也有随意仰卧,盘坐赌钱,千般丑态,全无宫廷仪表。领路李猪儿低声道,此皆是皇上亲兵,天下无敌之范阳城傍少年军。她默默记下。

  玉丹随内侍阉人看事后宫几处劫掠一空的别院偏殿,见其中一处离安禄山寝殿最近,便选了内里一僻静小屋。想是战前宫女歇息之所,因无甚可劫,屋内被褥枕头虽是凌乱,倒也齐全。见告猪儿就住此处,尚须回投宿小店结账,便离了伪皇宫。

  玉丹一路紧走,回到初来时所宿城边小店。

  随身之物虽不多,且已寄存在店中,随用立取,但牵自郭府那匹黄骠马,还得留在店里的厩槽上继续饲喂。于是向店老板仔细交接过,先付足银两,便来到马厩。

  一眼看见那匹骏马,才走近,只见厩内有人影闪过。虽转瞬即逝,倒有些眼熟。武昭拓?那西域石国王子,他来此作甚?转念又想,天光已暗,许是看错人了。

  不及多想,她搂住马颈,把脸偎上去,轻轻抚摸。眼前却浮起一英俊少年的身影。

  郭曖是父亲生前部将之子。因年纪相仿,自小同在朔方军营马背上长大,一起驰骋骑射,摸爬滚打,时常互不相让。这匹总被他俩争骑的黄膘骏马,自打马驹时即是见证。

  只因她年长数月,身形又高,他便私下呼她“玉兄”。她满心喜欢,称他“曖弟”。可近些年差异了。她已情窦初开,察觉曖弟看她时,常目中闪烁有情,还悄然改呼“玉姐”。初闻他柔甜召唤,甚是脸红耳热,却又生出莫名疏离之感。于是再不与他如从前那般无猜无忌的嬉闹。只因此时,她心中已有意中之人:父亲另一部将,鳏居已久的李光弼……

  思及此人,即是一阵锥心之痛。她猛地一拍脑门,转念再想那郭暧。那小子女心花萌动,本就未必有缘结果,越发安禄山突然兴兵叛反,连累她父亲杀身之祸,原本无果之花便嘎然而折。

  母亲在流徙前夜对她哭诉,父亲生前确被堂弟频频挑唆,言道国君昏聩荒淫,同袍嫉贤妒能,就连他敬重的大帅王忠嗣,虽是太子心腹,忠心不二,又功彪朝廷,官至西部四大重镇节度使,仍被无德无能之宰相李林甫构陷致死,不如咱兄弟乘隙反了,共享天下,云云。然父亲因牢记先大帅临终遗言:宁可枉死,不作叛臣贼子,故坚拒不从。更劝禄山休生妄想,徒留青史骂名。

  玉丹一字一句牢记心间,并因此认定,爹爹虽为朝廷所杀,始作俑者却是堂叔安禄山!

  那时,她不知曖弟为她父亲枉死作何想,自己已断然起誓:今后斩绝子女私情,拼死为父昭雪。

  此念一生,便见难处:罪臣之女,谁肯代为申诉;孤掌难鸣,何以抵达天听?

  她曾不眠不食,苦思三日,终于想到去亲手刺杀反贼安禄山,并就地认可!就是被杀被剐,也要让天子及全天下人尽知,安思顺一家与反叛朝廷之罪魁,原是殊途对头。

  此时她抚着黄骠马,喃喃道:“曖弟,玉姐今后与你不复相见。只望贤弟鹏程万里。”

  小店中诸事办妥,已到掌灯时分。安玉丹走回伪宫,并未察觉后面有个身影,一路不远不近追随于她。

  宫门禁卫已得李猪儿传下“圣命”,见她进宫来,无人阻挡,

  玉丹径直走到那处偏殿,推开小屋门进去。转身把门窗拴紧,并不点灯,便一头倒在狭小的睡榻上,双目却凝视着天花板。

  追念今日之事,险些不得贼人召见。若是开盘即输,何谈日后行动,思之不由得额手称庆。然而他身边近卫甚众,皆虎狼之辈,彪悍凶猛,怎得持刀而近?且晤面才知他如此体大如山,力壮似牛,即便设法接近,自己也颇知剑法,到底势单力孤,怎为对手?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垂泪非为自身死,只因杀仇事未捷。

  这又让她想起离开郭府之时,义母王氏夫人的苦口相劝,莫去以卵击石,静待义父及李光弼诸朝廷将士平叛报仇……

  这话让她越发等不得了。只这“李光弼”三字,就时时戳着心肺,恨不能立时倾一腔碧血,洗刷他眼中对叛臣之女的藐视。

  此时念及,又牵动心中隐痛,眼泪便止不住,顾不得那床盖被霉气甚重,一把扯来蒙在头上。

  他是父亲最喜爱的年轻部将,常赞其“武而好文”,以东汉班固所著《汉书》佐食。言谈儒雅,从不与人高声争执,廻异于营中庸人武夫。她少时便喜他眉目俊秀,笑颜温柔。及至情窦一开,渐生恋慕。

  年前十五岁,母亲忽对她言讲,光弼丧妻已达三年,父亲欲将爱女许配他为继室,不知玉儿意下如何。她小小年纪,尚不知“继室”何意,但闻嫁他,即不假思索,颔首应允。

  岂知心念眼盼过了月余,只等来父亲一句“光弼辞婚请假,已离营而去。”

  她闻之愕然,百思莫解。没奈何又放不下孑立思恋。

  直到安禄山反叛,父亲受累,她才听大营中议论,李光弼曾对人言道,幸亏辞婚安帅之女,否则必将祸及自身。

  初闻传言,甚是气愤。直到父亲遭赐死家中,母亲及家人皆被流徙,才将对光弼的一腔爱怨化作苦泪。尤其当义母王夫人告诉她,光弼于常山之战打出帝国遭叛后第一个大胜仗,她竟为他心生一丝庆幸:若是其时娶了她,必受连累,哪有今番建奇功,史留名。

  想既往不行追,柔情已苦楚,而眼前对头未除,岂可一味自哀自怨?玉丹把泪抹在被上,翻身掀被,枕腮苦想,直到沉甜睡去,仍一筹莫展。

  老天终不负有心人,在她走投无路之绝境中,隐隐现出一曲径。

  安玉丹天生聪颖机敏,在伪宫中转悠不几日,便已觉出安禄山身边之人多是面上敬畏,心实怀愁。尤以内侍近臣为甚。

  单说这日,她见阉人李猪儿跌跌撞撞从寝宫出来,双手捂嘴,眼角带血,忙上前扶住,啧啧连声,问道:“可是我家叔父又迁怒于你?”

  猪儿连连摆手,口含鲜血含糊道:“说不得,说不得……”

  玉丹四下一望,但见卫士们懒懒散散,有掷骰聚赌,有倚墙做梦,无人关注这边。她眼睛一转,便好言对猪儿道:“我安玉丹此番能与叔父相认,得衣食无忧,全凭李力士鼎力相助。今见无辜遭责,玉丹自当好生为力士料理,以报引见之恩。”言罢不由多说,将其拽进那偏殿小屋。

  待她汲来井水,内侍正疼得呲牙咧嘴。帮他拭去那一脸血污,只见眼角开裂,口唇青肿,渗血不停。她从腰间解下一只绣袋,取出一个小小紧致皮囊,打开捻出些细碎草药,里面混有赤褐粉末。室内立时异香浮动。

  “这是先父为救治将士们战时刀枪之伤,秘制的金创散。只用些许清水和谐,敷于伤处,顷刻止痛,翌日即愈。”玉丹说着,已将和了水的药敷在那伤处。

  纷歧时,只见猪儿眨了眨伤眼,勉强扯个笑脸,道:“你父安大帅果真神方奇效,小奴已觉疼痛大减,还要多谢小娘子。”

  玉丹淡然一笑,道:“李力士休再自鄙小奴。你是叔父身边近臣,原要珍贵一等。”

  那李猪儿打从出娘胎,未得一句温言暖语,更休提敬重。眼前这青春女子,皇上至亲,竟尊他“力士”,这原是宫中掌权阉人方可继续,怎不令他谢谢涕零,越发心生酸楚。

  见他十分动容,玉丹眼睛一转,谦和言道:“我看力士也是无爹无娘之人,与我同病相怜。不如就此结下金兰,在宫中也好有个照应。不知力士肯屈尊否?”

  闻听此话,李猪儿受宠若惊,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玉丹见状,哪容他迟疑,硬扯住一起跪到地上,撮土为香,又问道:“力士年纪几何?”

  “枉度二十九年。”

  “长我十余岁,当为兄长。”

  “我俩就此兄妹相称?”内宦一时难以置信。眼前可是大唐名帅之女,又是本朝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岂是足泥可攀?

  “非也。”玉丹微微一笑,道,“先父生前只将女儿们作男儿教训,故你我当以兄弟相称。如今兄长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言罢正色,叩拜三下。

  猪儿见状,喜得涕泗直淌,慌忙向她嘭嘭磕头,连声道:“折杀了,折杀了!如此贤弟也受愚兄一拜!”

  二人拜罢,相扶而起。

  就在这掌握之间,玉丹暗吃一惊:这矮矬之人,握力竟异于凡人!心中一亮,脸上仍是淡淡的,道:“兄长若无要紧事,不如在小弟陋室略坐,唠些家常可好?”

  那阉人略为迟疑,便颔首道:“想来皇上还在斥骂那御史医生严庄,小奴便在此暂避风头,免得再讨毒打。”

  “兄长可愿将今日受责之事说与小弟,也好一吐胸中怨闷。”

  闻听此话,猪儿长叹一声,道:“贤弟有所不知,你叔,圣上因体胖腹垂,难以自着衣裤。因见愚兄臂力过人,遂命为其托腹塞进。今日手力略使重了些,圣上本就心烦,便又是一遭拳脚毒打……”

  见他脸带愠色,眼含恼恨,玉丹乘隙道:“原听先父言道,小弟这位叔父一向凶残专横,动辄杀人,本不大相信。如今在宫中住了几日,倒也看出先父所言不虚。只是兄长乃其近身侍候之阉人,已然随处谨小慎微,叔父本应担待些,怎的这般摧残,该不是战事又紧,迁怒兄长?”

  猪儿叹道:“今日起因,果是战事倒霉。自打月前圣上突然称帝,将为兄与几个伙夫兄弟强行拉去净了身,便没了天日。原是颇识几个字,派在内宫听唤,却伴君如伴虎,常遭责打。近日各方战报时喜时忧,圣上越发喜怒无常,责打也越发狠毒。”

  “今日又是何方噩耗?”

  话已引出,李猪儿的嘴便如决口之堤,一发收不住。

  “先是攻打长安之主将崔乾祐派人捷报,唐皇逃亡蜀地,西京已被大燕军占领。宫中正待举庆,又接急报,只道李隆基临逃,命杀了郡马安庆宗,即是圣上送到京城作人质的嫡宗子,另有一同居住的圣上发妻,康氏大娘子。连带圣上儿媳,唐室荣义郡主也被奸相杨国忠下令破腹剜心而亡。闻听此报,圣上差点儿吐血,就地抽刀,接连劈开身旁两宫女头颅。小奴躲得快,也吃他刀背伤了面皮。为报杀妻灭子之仇,又急召严庄进宫,立即敕令攻进长安的上将崔乾祐,驱赶唐廷降臣互杀,并斩尽长安城内未及逃离之皇室宗族。那些公主郡主县主,王子王孙,及杨国忠等百官眷属,禁绝漏过一人。又命必将京中府库,民间私财搜刮穷尽,运至洛阳。”

  “这就怪了,那严庄本奉旨而来,你道他遭骂,却是为何?”

  “只因他接旨后又报,唐廷太子李亨月前抵达朔方军灵武大营,如今已被大北北路范阳军之郭子仪率五万勤王之师,拥立为新皇,且遥尊蜀中明皇为上皇天帝。那李隆基竟无异议,非但未以僭越之罪敕令其为废位,反自称太上皇,又遣房琯、韦见素等要臣,奉传国宝金册及天子玉玺,赴灵武传位。而史思明占领区的河朔(河北)黎民,本就深怨其所率范阳军,每陷一城,便掠杀奸淫,凶狠残暴。一旦听闻唐廷新君已立,并有强将精兵相佐,复国之志昭明,河朔军民多不再屈降,竟有常山兵士将欲降之将用马踩死之事。更有郡县以那真源小县令张巡为顽抗旗帜,纷纷与唐军内应外合。或在攻城不敌时,举旗诈降,待史思明率部攻打别处,即复扯旗归唐,令史军受累,首尾难全,至今未进方寸。

  圣上闻听,顿足捶胸,痛骂史将军无用之辈。但他远在千里之外,眼前严庄倒可顶罪。于是不由分说,挥鞭狠抽。我是乘隙逃出来了。”

  玉丹听到此,点颔首道:“那日在殿外期待叔父召见,与他擦肩而过,眼见是个白面书生。厥后频频遇见,也是彬彬有礼。叔父怎地一再恼他?”

  “这倒也难怪圣上。曾听知情人议及,他原是范阳郡府里一小小孔目官,只管些文书簿籍,财记出纳之琐细事,却自认才气盖世,不得朝廷重用。于是屡屡进言你叔父,只道反唐易如反掌,天下无不顺应。厥后果真反了,起始真如摧枯拉朽,无可阻挡。未几便见战况重复,雄师时时陷入进退两难之境。每当此时,你叔父就要拿他出气。”

  “他为何不另寻出路,宁愿在此受辱?”

  “依我看,皆因那御史医生头衔,你叔父又令各军先将军情战事禀报于他,再行上报。有此高官重权及厚禄,还与当今太子私交甚好,怎肯抛下。”

  “当今太子?”

  “即是圣上之次嫡子,你二堂兄安庆绪。因长兄庆宗已死,适才刚获封太子。严庄悄悄约我,要去相贺哩。”

  玉丹静听,徐徐颔首,心中盘算越发风生水起。

  “听兄长之言,倒像是与他二人甚是相知。”她恰似不经意,道。

  “相知未必。倒是有些同病相怜,时而互吐苦衷而已。”

  “互吐苦衷?太子何苦之有?”玉丹心头又是一震,问道。

  “皆因你叔一直不喜庆绪,多次责骂其懦弱无能,心智缓慢,尴尬大任。却又独钟宠姬段氏之子,安庆恩。此子尚在总角年纪,聪颖狡黠,故深得父爱。若非严庄冒死进谏,你叔必立此黄口小儿为太子矣。”

  说话至此,安玉丹心中已有眉目,只恐再往深问,招来疑心,便缓言道:“时辰不早,恐叔父召唤兄长,不敢久留。只是小弟欲参见庆绪二堂兄,还请兄长指点。”

  *********

  暂且按下洛阳紫微城内伪皇宫鸡飞狗走,再看同时朔方唐廷新朝内斗。

  灵武城中,皇室焦点正在密议新皇行营迁址,与会者争论不休,李亨举棋不定。

  新晋皇后张氏与大阉人李辅国,力主从速移营他处。

  “骨董卓曹操,皆先‘挟天子以令诸侯’,再行篡权之实,逼杀天子。”张后颇以读经知史自傲,言谈必引经据典,“史上几多叛臣逆贼,貌似忠君护国,黑暗屯兵买马,招降纳叛,待羽翼丰满,便来弑君,僭越称帝。只看今日叛贼安禄山,鸠占我大唐东都,立伪大燕国,逆天称帝,便知臣妻所言不虚。”只因产后不久,即随夫北上,远程劳顿,未得将息,她此时甚觉心虚气短,便端起身旁方脊亓清心茶,连啜几口,又道,“虽是郭子仪等勤王将领忠心可嘉,又兵精马壮,粮草富足,堪为王师。然其久辖灵武,声威赫赫,可谓一言九鼎。再观其属下,不乏狂妄骄纵之人。见我皇家禁军急遽远道而来,人马不足两千,势孤力薄,借居一隅,难免心生轻视。或骤起异心,怎为久留之地。”说着,又觉气促,纤手一指身旁阉人李辅国,“静忠代本宫再言。”

  那大阉人本粗识文墨,且与张皇后久通声气,便向李亨躬身道:“皇后所言,皆为陛下安危。此乱世之秋,有备方可少患。郭子仪部在此久已深根,士民敬服,本可为平叛复唐大本营。然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有道是‘天子宁有种乎?精兵强将者可为也’。朔方军气势浩壮,主将虽忠,部将桀骜,又难免士卒鼓噪。若再集结各路勤王戎马于此,即为虎添翼。果真生起事来,岂非人家瓮中鱼鳖,欲走晚矣。”

  立在新帝身旁的建宁王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断然道:“儿臣对母后之言不能苟同!”

  在座者皆惊。只见李倓对父亲抱拳施礼,侃侃言道:“儿臣自幼读史论兵,常叹三国蜀主刘备,虽无用兵之才,却有大智,即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今强贼反叛,肯来勤王者即是忠心可鉴。明君贤将,戮力同心,方得平叛复国,怎可质疑离间!”

  辅国一时语塞。张后沉下脸,道:“倓儿怎知郭子仪定是贤将,而非悍将难御耶?”

  倓剑眉微扬,率然道:“兵法曰,将听吾计,用之必胜。郭子仪旦接太上皇敕令,马上整兵回师,日夜兼程,赶来勤王,即‘听吾计’之贤将。母后何疑之?”

  张后冷然一笑,道:“本宫不疑子仪,单疑建宁、广平两郡王!”

  话音不高,绵里藏针,闻者无不惊疑。广平王李俶更是惶惑不安,手心握汗,低头无语。

  倓亦冷笑,道:“母后何出此言?”

  张后眼瞟辅国,漫声道:“静中对各人(唐时对帝敬称)讲来。”

  大阉人从张后身边疾步行至新皇座前,躬身言道:“老奴日前指派一小内侍,替皇后置办针线。回报说,见广平建宁两位郡王于午时入郭子仪府邸,酉时(下午6点左右)方回行营。前后三个多时辰,也不知禀过圣上与否。老奴便说与皇后知道。”

  李俶闻听此言,如雷轰顶。大唐天子历来最忌皇子与镇边将帅私下交往。父皇早年为太子时,常与朔方节度使王忠嗣等挚友往来,被皇爷爷颇为警训。又因太子妃韦氏之父,韦坚与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有进献往来,被指“与边将狎昵”。为避父嫌,忍痛废妃。后有姬妾杜良娣之父杜有邻,被其女婿指控“交构东宫”,致使皇爷爷震怒,不得已废之。太子由是不光连坏两位无辜妃嫔,自身也险些被废赐死。

  此趟郭府造访,俶本就担忧授人口实,如今果被张后拿捏住,怎不令他汗如雨下。偷眼瞄向帝位,正与父亲怒目不期而遇,忙低垂双睑,,拱手道:“不劳父皇动问。儿臣日前确是未经报禀,与建宁王进郭府,向其庆贺受封兵部尚书,兼同平章事(宰相级别)。此实为思虑不周,皆儿臣之罪……”

  话未说完,只听站回父亲身旁的李倓冷冷言道:“不关广平王兄之事,本是儿臣拉他同往。却不想我堂堂郡王们,身后竟有母后及公公的眼线!”

  只见张后一时涨红了脸,手指李倓,怒口难开。

  新皇李亨对倓怒道:“建宁放肆!速与皇后陪罪,再把访郭府之事从实讲来。”

  倓草草向张后抱拳一躬,便对父亲详述那日在郭府之所见所闻,尤其提及子仪处置轻骑营那两樁突发事件之迥然廻异。

  “儿臣此访,实为知己知彼。”李倓此时越发精神奋起,越说越健,“既知父皇胸中已布下平叛宏图,只待确立三军统帅。那日郭子仪等拥立父皇,但见所率朔方军个个铠甲鲜亮,气吞斗牛;至演兵布阵,军威隆隆,唯其马首是瞻,便知堪为父皇之领军上将。然儿臣又念,将才易得,帅才难觅。兵法言,能将将者,帅也。此番平叛,对手乃悍兵猛将,铁骑所至,势如破竹。非胸中有纵横捭阖,军令为诸路将士听命敬服者,不能为帅也。只为父皇日内选帅决断,儿臣临时起意,拉广平王兄同访郭府,察其可否继续兴唐大任。”

  “建宁王想是已有主张?”张皇后不冷不热,道。

  “回禀父皇,”倓不看张后,只对父亲道,“以儿臣之见,那郭子仪交友普天下,浮负众望,士卒拥戴,僚属敬服,尽合兵法‘智、信、仁、勇、严’之帅才必备。”

  “此五者乃为将之才。”李亨面色略有缓和,对这爱子道,“且朕听闻,子仪治军甚是宽松放任,建宁何言堪为主帅?”

  “父皇问得极是。”倓微笑回道,“儿臣观兵法之将者五要,‘严’在最后。意即为将者,可对差异违规,自制行事。儿臣蒙父皇信任,允在御前聆听各地战事。故而得知,那郭子仪得太上皇阻击叛军敕令,即抛却私人积怨,举荐并说服同袍将军李光弼,协力同心以两军工具合围之势,方得以大北占据常山之叛军二十几万铁骑劲旅,斩几万首级,俘获无数。主将史思明竟丢马失履,抚杖而逃。我军得以首战告捷,令黎民奔走相告,陷区降叛官军纷纷倒戈,子仪胸怀谋略,当记首功。”

  李亨微微颔首,倓言谈更是激越:“然子仪并未邀功,上奏请允再与光弼合军追击败寇,直捣贼巢范阳,令鸠占东都之安禄山首尾难顾,更失后援,则西都咽喉潼关之危可解。然奸相杨国忠惑上,连杀高仙芝、封常清两员恪守潼关之上将。又逼继任守将哥舒翰出关迎敌,以至守关全军淹没,哥老将军被俘遭杀……”

  不待李倓讲完,张后已是凤目圆睁,厉声道:“建宁王可是在谤议太上皇?”

  一旁李俶闻言,更觉心惊股颤。却见李倓声色不改,泰然对父言道:“圣人岂是儿孙可以谤毁。古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爷爷入蜀之际,便坦然罪己,言道‘万方有罪,在予一人。朕老矣,用人失误,致有今日之国破如此,甚愧之’。足见太上皇磊落英明,如日月不行污。”

  李亨此时已尽显疲态,倚着龙椅,道:“建宁少年英雄,英毅才略。卓茕不群,颇有圣祖太宗天子之风。且自从父北上,强渡渭河,一日百战。自选数百骁骑,日夜护从。每遇叛军袭扰,血战在前。但见为父忧心不食,便涕泗不自胜,足见其忠孝恭顺。又高才勤学,智略横通,尝以宗庙为己任,无人能及。然广平宇量弘深,仁孝温恭,为人谦柔,宽而善断,喜怒不形于色,动必有礼,最得太上皇喜爱。朕与侍臣李泌共议,拟以朕之元子,广平王李俶为天下戎马大元帅。郭子仪为副帅,李光弼及李忠嗣诸将辅之作战。建宁王李倓留守禁内元帅府,通达四方奏报。诸将或有敷陈军情战略,一概先交由广平与李泌先行商议,再从容奏报于朕。皇家行营,于三日之后移至彭原(甘肃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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