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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开篇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2382 2021-05-04 10:43:56

  词曰:大河天来,云涛涛,万古银汉将星。望前尘远,中间是,几多英雄泪。铁马金戈,羽箭穿空,胡虏群舞。狼泣虎啸,敌我千钧陌刀?

  血染无情剑,三女嫁可汗,了君王愿。单骑赴戎,谈笑间,回鹘掷镝罢兵。奇谋屡制,多情应笑我,不谙风月。沙场铮骨,却道风骚怎数。

  话说唐朝天宝十四载(755年),西京长安,东京洛阳,正当盛世富贵,四方来仪,观不尽翠袖红裙,莺歌燕舞。怎料岁末年终,安史叛军突起。铁蹄所至,绿野狼烟,万户鬼歌,无处不见伤心月。州县各道,起而争抗者寥无几人,终将两京皆失,任由胡叛血洗鸠占。纵观其后,失而复取,取又再失,血雨腥风八余载,帝换三朝,民失所依。然岌岌可危中,竟顶天立起几多忠勇猛将,铿锵女郎。真个是,青史掩不住,换取清秋无数。评千秋功罪,吾以古白话,为君细数风骚人物。

  公元756年6月中旬,初夏时节,甘肃泾河上游,黄土高原。

  梦魇滞沉,睡魔缠身,女郎蓦地寒颤,竭力睁眼,怎奈眼皮竟似鱼胶粘住一般,再睁不开。伸手欲拉锦被,只觉四下皆空。正待召唤乳娘,却隐隐听得凄凄切切几声鸟鸣,又似杂有丝竹之缱绻。

  咦,难不成是太爷爷在听心爱之《霓裳羽衣》,那不是早就曲终人散?听声音细细簌簌,又似秋风落叶,莫非是那曲《秋风高》,竟然飘出骊宫围墙?

  女郎向来不喜此曲,现在更逗起无名恼火。使气翻身,顿觉脊骨生疼,四体极重酸胀,转动不得,大腿根更是灼灼炙热,似乎几天几夜未曾下马。她心中顿起疑惑:此身现在那边,父王府中后花园的凉床?怎摸不着蜀锦软被,鹅绒香褥?定是阿妙那班宫女,又忘记丝鞭家法的滋味,待我……咦,好不蹊跷,那凉床乃是经由精熟玉匠仔细打磨,平滑细腻,怎地变得如此粗粝,竟似风蚀沙岩?

  “寿二娘!”女郎心头焦躁,张嘴喊出乳娘名字,猛地睁开双眼。

  曦光朦胧,竟有双晶亮大眼近在鼻前晃动,唬得她跃身而起,伸腿就踢。只听得“哎呀”一声惨叫。

  “何人在此,寻死哩!”女郎逼紧喉头,厉声问道。她一向不惧鬼魅妖魔,那般无稽妄言,只好去吓夜哭小郎君。但她一双纤手却已摸准腰间那柄雪龙玉匕首。

  被她踢倒在地的那人歪歪倒倒爬将起来,悻悻答道:“除非本县主(唐代郡王之女称谓),谁肯信你升平,跑来追野物,钻野洞子,哼!”

  女郎定睛一看,原来是五妹华阳,连忙道“升平在此赔罪了”,又上前搀扶,却被一双小手轻轻推开。她这才记起,昨夜为避暴雨钻入野洞,不想竟一头睡去。

  “唉—”,华阳一声愁叹,全不似出自十一岁小女郎之口,“你的寿二娘同我的阿律她们,都没能跟出京城,也不知此时怎样了。”

  升平何止一次听闻母亲崔姬与沈姬私语,父亲广平郡王的宠姬独孤氏,对所生华阳爱之如命,唯恐乳娘不洁,定要亲自哺乳。她那房中阿律等婢子,都只好白昼给小女郎浆洗游戏。夜里哄睡的是张九娘,一位娘家近亲女眷,稳实洁净,并无子女。

  “四姐,我想母亲她们。”

  见小华阳说着,已是泪珠儿闪动,升平又焦躁起来。她向来不屑看人哭丧脸。受其鞭笞者,可躲,不行哭,否则鞭之更重。此时她转念想到,原是自己一时兴起,带小五妹溜出尊长羽翼,不得已避进这荒岭野洞,便心软下来。再开口,已是柔声软语。

  “离了她们跟前,倒少许多呱噪。四姐护着你哩。”升平言罢,带笑挺胸,紧紧身上玉腰带,一手握着雪龙匕首,一手揽住华阳嫩肩。

  小女郎扭身挣开,顺手抹去眼角泪珠,撇嘴道:“才比我年长两岁,怎知护得了自身不。”话虽这么说,却又宛然一笑。

  自懂事以来,华阳就认定,貌似娇花的四姐其实是钻进女郎身子里的火辣郎君,因此心中总是仰慕信赖。父亲广平王府里姐妹虽众,却约定似的明里暗里疏远着她。只因生性敏感,她早早听懂府中人们窃窃私议,便随处留心,竟看出皆因母亲得父王专宠,自己又得父兄格外疼爱,故而惹人嫉妒。她年幼,却生就宠辱不惊,不愿屈意迎合,只默守自尊自重。唯独姐妹中说一不二的四姐升平,时常力排众议,偏要与她亲近。她即是投桃报李,与四姐无话不说,无计不从。

  就在昨天黄昏时分,倾缸大雨中,她们小姐妹随大队北上人马进入一处宽旷山洼。连日不歇地行进在雨中泥泞失修的官道之上,早已是人困马乏,饥渴难挨。可巧这偏僻山洼里竟隐着一座弘大寺院,众人近前看时,只见院门空敞,匾上大书《敕建护国金龙寺》,都说是武皇朝修建。护佑太子爷爷及父亲叔叔们的两位左右羽林将军,各自分配校尉们入寺查巡。很快回报,此处是空庙无人。显见得因战乱,僧人们已不知去向。所喜院落净室尚修洁,可容暂歇。父亲广平王领太子之命,下令就此造饭喂马,待天明再行。

  远程驰骋,所携粮草无多,人马刚得半饱。幸亏暴雨此时骤停,一如几个时辰前骤然而至。众人纷纷取下湿透的雨笠蓑衣,寻干处歇息。

  见父王和母亲们走向一厢净室,小华阳正待拴马跟进,却瞥见四姐升平正着牵马朝她使眼色。那目光神秘闪烁,她不由得牵马凑已往。两人靠近,升平侧头朝寺外努努嘴,率先牵着马从四散的羽林军将士中擦肩而过,径直溜出寺院大门。华阳先有些莫名其妙,四姐惯会异想天开,此时又是哪一出?愣怔片刻,抖然心动,她也悄没声跟出门去。

  转头看身后无人跟来,两姐妹同时跃身上马。升平胯下是匹两岁西域牡马,通体黑亮如缎,间或朵朵白毛,得名“黑中雪花”。华阳骑一匹稳健蒙古牝马,满身铁青无杂色,得名“绝尘青”。两马一前一后,蹄下泥水飞溅,少时奔出山洼。

  冲上一处缓坡,升平方勒住马,转头望着紧跟不舍的华阳开怀大笑。

  “耳朵可算清净啦!”她挥起手中那根银柄小马鞭,朝空猛地一挥,乐道,“一路除了独孤王姬,那三位总没断了呱噪,最烦是崔姬。”

  华阳笑道:“她可是你生母哩。”不外,有人高看自己母亲,她很受用。

  四姐年长两岁,仍是十足小孩气,只喜犷悍逞能,且言语刁钻,一如其母。却偏是在华阳母亲跟前灵巧帖服,像是生怕冲撞了那一团温柔宁静。

  “四姐是要唱哪一出?”小女郎等不及问道。

  “方秀士马路过前面一处小岗子,咱眼尖,瞄着枝枝杈杈中有野物尾巴在乱晃,定是天赐野味,射来就餐可好?”升平道,又作势吧唧嘴。

  那小的也不觉咽下口水。逃出西京月余,别说山珍海馐,就连难咽的牛肉干也日见淘汰。可转念一想,又摇头叹气道:“你想它还在那儿等你?”

  “找找看,难说射到一窝子呢。”升平高声道,抽出背上那张狩猎银短弓。

  “眼看天便全黑,虽是你眼力甚好,只怕寻它不着。”

  “试试何妨。”升平说道,两腿轻夹黑中雪花下腹,循着来时官道,自顾前去。

  “只怕母亲又要担忧。”小华阳说道,驱策绝尘青紧跟其后。

  “多想啦。父王夜夜命她侍寝,哪还顾得……”话刚出口,升平顿觉面颊生热,立即打住。这种话,本是那几位素不得宠的姬妾私语,她虽耳熟能详,却从未在五妹面前露过半字,此时竟溜了嘴。心中愧悔,偷眼观去,华阳小脸上并无愠色,却鞭指路旁,高声道:“看,那边跑了个啥物?”

  升平信以为真,掉过马头朝她手指偏向奔去。连翻两道岗子,只见秃石枯壑,半根兽毛也没寻着,便勒住马缰。华阳跟上来,杏眼含着戏謔。升平名顿开。

  “上当,上当!”她大笑策马,奔向一道黄土高岗。华阳略为迟疑,也挥鞭遇上。

  岗上林木扶疏,难寻路径。看看天已全黑,冷不防天际电闪雷鸣。升平望空高吟“雷填填兮雨冥冥”,不想暴雨接踵而至,砸出一片鬼哭神泣,令人战栗。所幸小姐妹们尚未解脱蓑笠,只好慌不择路奔上山。但见山腰乱石中似有一凹处,待赶到跟前,果真是个洞子,不深不浅,不高不低,可容两三人。她俩急急把马拴在洞外裂石上,相拥钻进野洞里。此时都是又湿又冷又饿,再加连日骑马行进,周身酸乏,胯下更是磨得辣辣生疼。小女郎们战战兢兢,相拥而卧,不觉昏然睡去。直到晨曦入洞,梦魇方散。

  “什么时辰?”升平已然清醒,眼望洞口,问道。

  “竟未听得钟鼓声。”华阳一双杏眼里满是疑惑。

  “山野间,哪来晨钟暮鼓。”升平拉起五妹,几步走出洞口。

  洞外,一片雨后滴翠。远近山峦重岩叠嶂,如大河起伏,岩壑间云蒸雾绕,映在小女郎眼里,恰似魔山仙境。两人牵手并立,哑然眺望。只见东方晨光匍匐散射,映出暗色山影间几只盘旋苍鹰,翻转扶摇,时而传过几声凄厉咆哮。西边峰峦依然幽暗,长天如洗,悬着泰半个淡月。但见天光已是无遮无拦,从象牙白幻化出湛蓝,青紫,旋即绯红又转橘黄。瞬间,冉冉旭日堂而皇之破云而出,端然落座于泼天浓霞之上,犹如登位大典的御阶华毡。一时天光豁然,远山近景如同千里长屏,又恰似造物偏心,集天下之神奇钟秀于此。

  女郎们望得如痴如醉,竟不想身在何方。直到脚下传来淙淙溪流,有如马蹄碎声,两人才如梦初醒。马蹄声?

  “黑里雪花——”

  “绝尘青——”

  任她俩长呼短唤,哪里另有马匹踪影。四目相觑,欲哭无泪。

  “想是昨夜雷电惊吓,挣脱跑了。”升平喃喃道。

  “这可如何是好,哪里寻去?”华阳颤声问。

  “只好下山去寻,”十三岁女郎说道,坚决收起蓑笠,横搭在背上,又手搭凉棚,四下眺望。突然面露喜色,“看,山下十丈开外,见有樵夫小路,从那儿定可寻到官路。咱的马们一准在路边啃草哩。”

  十一岁女郎闻听此言,忙也背起蓑笠,追上磕磕绊绊下山的四姐。脚下无路,两人在山石间连蹭带爬,直磨得掌股生疼,方寻着那条小路。

  “果真是樵夫常走,寸草不生哩。”升平拍手道,率先朝山下一路狂奔。华阳哪敢迟疑,前后脚紧追不舍。

  跑跑歇歇,约有半个时辰(合一小时),方到山脚下。可两人都楞住了。

  眼前哪来官道,只有一泓碧水阻路。水深可望及膝,顶上涧水成瀑,倾注下来,就势汇成几丈宽溪流。水面并无桥架可渡,只一溜横陈着几处巨细纷歧的落石,直到劈面。那些石身不知已历经几朝几代,皆已风蚀雨蛀,青苔斑驳。

  “来时可未曾涉过水路,别是走岔了?”华阳望水怅然道。

  “管它,涉已往再说。”升平说道,脚已踩上跟前那块石头,却未曾料到脚底湿滑难稳,险些落水。她栽歪几下,张开两臂,总算蹬上一块磨盘状落石。才稳住,转头见五妹已颤巍巍踏石过来。两女正待继续过水,忽听得马蹄阵阵,由远及近。方自惊诧,眨眼间只见一匹黄膘骏马冲进水路,蹂躏起丈来高水帘。马背上骑着一位黑衣蒙面之人,附身策马,直奔她们下山之处。

  “啊呀!”只听华阳一声尖叫,升平急转头,见她已扑倒在水中,便顾不得双脚踏进溪流,冲已往拉起她。眼前五妹已是满身湿透,冻得打抖,为姐的不由得怒火中烧,朝马去的偏向放声痛骂:“何方狂徒,竟敢如此无礼!”连骂数声,只得空谷回音,无奈作罢。姐俩抹去脸上水和泪,相掺相扶,爬到干处,都成落汤鸡模样,忙脱靴控水,扭绞裤腿。正待解衣抹干上身,忽又听得马蹄声近。惊疑间,那黑衣骑士已勒马立在跟前。

  华阳忙把五妹挡在身后,一把抽出腰间匕首。

  “贼徒,待要怎样?”她双手攥紧刀柄,摆出骑马蹲裆势,穷凶极狠般问道。

  马上的黑衣骑士绕着小女郎们转够两圈,忽地拉下面幕,朝下拱了拱手道:“两位小郎君(唐代对男孩称谓)受惊了。看来并无大碍,只就此赔礼罢。”

  其言语斯文,嗓音清纯,升平暗自惊异。观其面貌,不外十七、八岁光景。肤色虽不白皙,却光洁细润,不见丝毫髭须横肉,如一般粗鲁武士;容貌不算俊美,却眉目清朗,天然一种凛然浩气。她竟一时看呆。

  “他说小郎君哩。”听得五妹在身后低声窃笑,升平立即猜到是这两身胡服装扮,让他误认她们是男娃。也罢,将错就错,省却许多麻烦。她插回匕首,大咧咧双手叉腰,翘起下巴装模作样咳嗽两声。

  “马背上赔礼,岂是恳切?”她扭着脖颈说道,故作不依。

  闻听此话,正待离去的黑衣骑士略为迟疑,便翻身下马,再次朝她们拱手行礼。

  升平这才看出,此人身高足有六尺余(约1.75米),修长匀健;所着黑衣实是皂衣玄甲,难不成是来自有名的玄甲军,怎的单人独马?看他神色冷峻,拒人千里,却因额角几缕飘逸黑发,不经意露出怅然柔情。她心中暗自赞叹:若不是这硕长英姿,爽脱举止,很会被人误作妙龄女郎哩。直到感受背上有小手在轻轻点戳,她才回过神来,正色道:“唬人落水,差点淹死,岂是拱拱手就可以罢休的原理。”

  玄甲骑士冷冷一笑,问道:“小郎君待要怎地?”

  升平见问,把眼珠连转几转,道:“马上送我俩回营队去。”

  那骑士暗自称奇,不觉拉紧黄骠马,原地踱步。其实,面前两个胡服小儿怎能瞒过一双利眼。尽管皆是满身泥水,不施脂粉,却都是粉妆玉琢一股的肌肤;一个柳眉凤眼,一个杏眼桃腮,不掩其尊荣娇贵,颐指气使之态。尤其一直讲话的这位,更是唯吾独尊。手中那柄匕首,玉柄金鞘,炫耀异常,非皇室贵胄不行佩带。猛然想起来的路上,密林中窥见一队约有千人的羽林军行于官道。其时推知,那是护佑当今太子和诸郡王北投朔方大营的队伍。再看眼前这两位,定是离队迷路,非郡王子,即县主(唐代郡王女儿尊称)。这位直说要送归营队,越发证实自己所猜不错。

  “两位可是去赶羽林军麽?”骑士面无心情,突然问道。

  “正是。”升平急切答道。

  “可识得骑马?”

  “那是虽然。”

  只见玄甲骑士跃身上马,伸手拍拍马臀,只一声“上”,升平就一把拽住玄衣腰襟,足蹬其腿,翩然上马。再伸手去拉华阳,却已被骑士一臂助力,跨坐其前。

  “驾——!”一声长喝,健马扬起四蹄,生风一般飞跃起来。

  升平双手紧搂其人之腰,脸贴着后背闭上眼,心头蓦地一热。十三岁年纪,已是情窦初开,府中红男绿女众多,耳熏目染,又读了不少香艳诗句在肚子里,什么“妾发初复额……郎骑竹马来……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开空折枝”,云云。更况且这是有生以来初次紧拥男人,这身体年轻健实,挺拔柔韧,隔衣透出一屡桂叶的淡淡清香,不由人不想入非非,如在梦中。

  约有半个时辰,听得一声“看前路”,升平睁开眼,只见已在官道上。目光越过骑士不宽的肩膀,望到前方灰尘喧腾,马蹄声声。

  又追了十余丈远,已看得清各色旌旗飘摇,骑士一把勒住马缰,道:“那方赶路的,就是你们要归队的北上羽林军,还不下马去追!”话刚出口,已将身前小女郎轻轻放在地上。

  升平却舍不得松手,耍赖道:“再送一程何妨。”骑士哪里肯听,扯开她紧搂的双手,连连催着下马。华阳站在一旁,笑着羞她。升平恼羞成怒,挥拳打人,却被一把攥住。

  “个儿郎不知感恩,下去吧!”骑士悻悻说道,将她轻推下马,随即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军爷留下尊姓台甫!”华阳放声喊道,连追几步,却只见扬尘,不闻回音,一时怅然,口中自语“今朝此为别,那边还相遇”。

  升平也深悔不及,没问姓名,今后那边追寻,又听五妹轻声道:“他那右腮下有片小小胎记,丹玉般殷红,甚是可爱。”

  升平撇了撇小嘴,寻思道,难不成今后遇到貌似男子,都要上去掀其腮,检察一番不成?转脸却见那大队人马扬尘已远,忙拉起五妹一路追赶。

  看看离队尾只有几丈远,小女郎们却再也迈不开步,又加口干舌燥,马蹄声隆,喊也喊不应。情急之下,华阳一把取下腰间那张小银弓,又抽出一支小箭。升平看得明白,忙也搭弓引箭,与五妹同时朝前方射出。(一箭之遥,约100-300米)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队尾一匹壮马中箭立起,前蹄腾空,连连倒退。同排骑兵纷纷勒马转身。小姐妹扯过背上雨笠,竭力挥舞。只见一骑飞驰而来,到得跟前,滚鞍落地,单膝跪下,高声道:“两位县主安好!郡王妃们皆六神无主,望眼欲穿耶!”

  *********

  且说官道上行进的,正是由广平郡王李俶亲率的太子护驾羽林军。

  得知两爱女走失之前,李俶已是心绪如麻。自马嵬驿与继续南逃的天子爷爷及皇室宗亲分道扬镳后,已有十日余。起始,二十八岁的他由皇爷爷李隆基钦点,雄心勃勃率领御赐的两千余名羽林、龙武两支禁卫军,护佑刚被晋升为“天下平叛戎马大元帅”的父亲,当朝太子李亨北上朔方,寻建平叛王师,再起基地。哪知行进不外三、五日,禁军兵士已逃亡过半,清点后仅余数百死忠之士。且暑热雨蒸,人疲马乏,所载粮草看看将尽,沿途却寻不见一个怙恃官。可见叛军未至,官员先逃,气得太子一日连杀两位潜逃被捉的太守,却也未能止住“官皆鸟兽散,十城九遗弃”的惊惶之风。

  想来自幼长习于皇家“百孙堂”,虽然生母吴氏乃罪臣之女,宫中职位甚卑,然身为嫡宗子,更兼“自幼勤学,宇量宏深,宽而能断,喜俱不形于色,仁孝温恭,动必由礼”,深得皇爷爷喜爱,十五岁时便被赐封广平郡王,从来一呼百应,哪里见过这随处不留爷的窘境。幸喜昨日行至平凉(甘肃平凉市),从一处空无一兵一卒的军马牧场牵得健马千匹。沿途又遇逃乱黎民,强征五百余新兵,凑足千余,方壮行色,可免遭朔方轻看。哪知昨夜人马在荒寺避雨,凌晨竟不见了升平华阳,只急得独孤和崔氏两位姬妾惶遽如热锅之蚁。

  其时众人召唤之声惊动了太子妃张氏。她本是天子亲外甥女,只因太子李亨惊恐宫中蜚语,畏避“联络外戚,图谋篡政”之嫌,连休两妻,经大阉人高力士力保,天子动了怜子之情,将容貌可人的张氏赐婚太子,后由良娣(东宫姬妾)转封正妃。虽名为李俶之母妃,却只年长两岁。所憾不知何以,经年不见生育,倒把孙女儿升平华阳疼爱得颇似己出。近年忽连生二子,却似不甚上心,仍把痛爱孙女之心不减。此时闻听不见了两个开心果,又惊又怒,一面当众训责已成泪人的两位郡王姬妾,一面恳请太子,暂留寻人。

  怎奈前方彭原(甘肃宁县)太守李递,已于昨日差人送信到此,约定今日迎见太子于乌氏驿馆,以进献粮草军需。李亨正急欲获得足够补给,尽快抵达朔方,时不等人,便顾不得儿子的女人们梨花珠泪,断然喝令,立即开拔。

  眼看几近昏厥的爱姬独孤氏,李俶心如刀绞,却无从宽慰,只得默然与三弟李倓护佑在父亲左右。

  这位年方二十五的建宁王李倓,一路日行二、三百里毫无疲态,只管喧笑如出笼鹏鸟,眼下也怏然无声,倒让李俶心生感动。

  他深知三弟这些天来一直十分自得,皆因父亲曾甚赞其言,“逆胡犯阙,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恢复”。随后又纳其主张:奔赴朔方,集兵救国。身为年老,李俶其时惊讶于弟弟的肆意斗胆,竟敢紧拽父亲马头缰绳,寸步不让,口中朗朗大叫:太子现在万不行涉险杀回长安,或投往尚无叛军侵占的河东(太原);更不行远避战火,伤了普天下之民心军心。唯此朔方,兵精粮足,也曾向以忠王之名,遥领朔方节度使的父亲拜会送礼。儿已记下众边将名姓。尤其是那位朔方太守,人称郭老令公郭子仪,虽未见其人,倒也尽闻其名,听众口交赞,恨不立见,云云。说罢竟长跪不起。

  事后,两弟兄私下议及。李俶言道,还多亏随行阉人李辅国一旁相助,鼓舞三寸不烂之舌,伏地磕头如捣蒜,对太子泣曰:若与帝入川,叛军可尽毁栈道,不令出川,必山河拱手让寇矣。李倓尽管心知肚明,若非那阉人一番诤言,父亲断难立决,但面上嗤之以鼻,傲然自许。只是此时面对失魂落魄的兄嫂,一向自负的他,却不知如何相劝。

  真个是,马蹄声声碎人心,喇叭呜呜摧肝裂。

  愁云惨雾间,忽听得后队一阵骚乱。行进在队伍中间的太子李亨一时惊惧,以为是叛军虎狼之师又碾压跟来,慌得险些坠马。直到看见羽林军云麾将军王强林,护着两个形容狼狈,划分骑在黑里雪花和绝尘青背上的女孩儿来到跟前,李亨方稳住心旌,却已气得无话可说。倒是太子妃张氏在马背上厉声喝道:“不知死活的小女郎,还不遇上前去,给你娘们请罪去。再有如此野行,定斩不饶!”

  左右护驾的两位郡王见两个嬉笑如常的小人儿骑马走远,相视而笑,额手庆幸。只听太子道:“云麾将军王强林听令,命全军加速行进。”

  已然放下心头重负的李俶,见父亲如此焦急惶遽,不觉心生恻隐。多年来,他一直疑惑,为何身为太子而温良恭俭让的父亲,始终得不到慈祥祖父的完全信任和护佑,听凭他一次次被宰相李林甫及其后任杨国忠等人罗织罪名,群攻诬陷。直到老太监高力士从旁力劝,祖父才放弃再次废太子之意,免父亲落得前太子李瑛的下场:废为庶人。

  目睹父亲屡遭宫廷权争,甚至被朝臣轻慢,果真欺之以悦圣人(唐代天子尊称),以致不得已为自保,连休两位无辜太子妃。虽如此忍辱退缩,仍逃不脱祖父那双警惕戒备的鹰眼。俶实不忍坐视旁观。他血气正刚,主张笃定,看准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叛乱,正是天赐良机,可助懦弱的父亲一举挣脱祖父钳制,勇担复国重任,赢取天下。当祖父领皇室宗亲逃至马嵬驿站,俶已纵观全局,静心估判,得出“三步险棋”之决断。

  他先暗地联络祖父的羽林骠骑上将军陈玄礼。因二人有校场练武之交,深知玄礼向来痛恨杨国忠弄权误国,故一拍即合,迅雷不及掩耳鼓舞起禁军兵谏,一举诛灭国忠全族,贵妃玉环被七尺白绫绞杀。其时面对成堆血尸,他连眼也不眨。直到目睹杨氏家族几十个幼童残尸被拖来,已育有四子六女的广平王,突觉头晕目眩,险些呕吐。但他很快稳住心神,离开现场,找到三弟李倓及向来死忠父亲的阉人李辅国,私议一番后,当下谋定,以大厦将倾之危情,鼓舞沿途黎民扯住太子马缰,不令南行。他三人则轮番进言,力劝太子北上集兵,收复两京,削平四海,以迎帝归。铿锵诤言,直说得向来以父皇马首是瞻,优柔寡断的父亲踟蹰不前,并很快决绝异议,决断北上。俶不失时机,传令羽林军云麾将军王强林,马上遇上前面慢行以候太子的天子,禀报“太子已被黎民羁留,欲回马北方,征集败阵官军,重整旗鼓,平叛复国”。深具政治智慧的祖父,不负李俶期望,即命追随自己多年的羽林军,分拨两千多名将士,由王强林统领,返回原路,与广平建宁两郡王共护太子北上。又命高力士前去宣诏,钦封太子李亨为“平叛天下戎马大元帅”。

  堂而皇之,出师有名,太子于是名正言顺,拥有至高兵权。

  直到三步险棋完毕,李俶才惊奇发现,原来“兵谏”,“阻行”,“获诏”竟在几个时辰里一气呵成。非但就此挣脱皇权,清除阻挡势力,且为父王登临皇位铺下坦途。

  然而,父亲虽骑射俱佳,究竟年近天命。启程至今,日夜兼程,加之门路崎岖,沿途只见逃难黎民跌爬夺路,呼儿唤娘,哀声不停于耳,闻之惨然。远处还不时传来叛军人吼马嘶,催人肝胆。俶已见父亲近日鹤发骤添,苍颜失神。而朔方,已不光是帝国某个辖区,更是当今太子心中唯一希望,及支撑日行数百里之动力,急切抵达之情,何须言表。

  看看天色渐晚,忽有前队羽林军来报,彭原太守李递已设道迎候多时。是夜,人马停驻乌氏驿站。李太守亲自监视杀鸡宰猪,支锅制饼。一时间,千人已得饱腹。两位郡王随太守查收驿站内整齐码放的粮草及一应军需,并代太子致意,又问明其官阶仅为从四品。

  越日清晨,太子李亨以天下戎马大元帅之名,任命彭原太守李递兼忠武将军,官至正四品上,即报天子御批。李递自然欢喜拜谢,恭送太子一行继续北上。

  再行一日,抵平凉郡(甘肃固原)境内。早有朔方节度留后使杜鸿渐率一众同僚,锦旗鲜衣,隆重相迎。进驻驿站,又见驿舍内外,修葺一新,百桌酒席,酒肉俱丰。

  酒席事后,太子随杜鸿渐进入特备驿舍,两郡王紧随左右。但见舍内帷幔密闭,烛台高照,突显一张漆黑长案上层层叠放的簿册。

  “启禀太子殿下,此乃我朔方军全军将士名册,并军需囤储全部账簿。”杜留后手指条案道,“灵武太守兼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特遣某带来,呈献天下戎马大元帅。”

  李俶随父近前寓目,竟觉察那双抚摸簿册的手微微哆嗦,浏览的双目泪光闪烁。正待替父掩饰,李倓已抢先开口,厉声道:“郭子仪为何不亲自前来迎接大帅?”

  俶情知三弟只是因为久闻老将赫赫威名,恨不能立见,便微笑不语。

  只听鸿渐朗声答道:“郭令公乃当今一等忠臣良将,决无轻怠大元帅之意。实因前方战事胶着,一时无法脱身。”说到此,又向太子单膝跪下,再道,“前者,因史思明那路叛贼攻破常山(河北正定),圣人夺情急召尚在母孝期的郭公,授权朔方节度副使,兼御史中丞,率朔方雄师会集河东(山西)节度副使,御史医生李光弼,分兵合击史贼。据报,现在已夺回常山。郭与李两军,正欲挥师北上,直捣范阳(北京),一举端掉叛军老巢。故派鸿渐赶来,恭迎大帅,以坐镇朔方,召集北方劲旅,重建王师,挥军南下,扑灭逆贼,收复两京。郭公未能亲迎,还望大元帅恕罪。”

  太子李亨心中早已五味杂陈。回首这场安史兵叛,已将百年帝国推到灭顶边缘。起源虽不在东宫,且看似连带受害者,然则难脱关连。早在主叛安禄山拥兵重镇,渐露獠牙之时,朝廷上下已不乏警觉之人。丞相张九龄等京官,另有父皇养子,时任河西(甘肃)节度使王忠嗣等边将,都曾数次上奏,告禄山深藏反意。不想皆开罪于其时宰相,权势倾朝的李林甫,落得或遭贬斥,或降职边远。天子也曾为此垂询太子,他却选择唯唯诺诺,一味迎合父皇心意。虽是畏上,却也心存理想,以为那胡将只为泄私愤造反,打的是“清君侧”旗号,与己无干,何苦逆鳞。身边又有一心护主的太监李辅国进言,道只圣人年逾古稀,此番能借胡儿之力,铲除奸相杨国忠,倒有利太子早登皇位,何妨静观其成。那太子妃张氏也与大太监声气相通,力主装聋作哑,伏伺时机。然东宫密室只顾窃喜,偏是忘却一则至理民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亨幻梦骤醒,是洛阳传来安禄山已在东京自称“雄武天子”,国号“大燕”。继而再驱铁甲战车,率精锐步骑,烟尘千里,鼓噪喧天,直扑京师门户潼关而来。然待朝廷急召戎马,为时已晚。

  李亨随父出逃之前,便已得知官军在潼关溃败,被视为帝国砥柱的老将哥舒翰被俘遇害。父皇在惊惶中以军情紧急,发出制敕(天子特发)立召郭子仪,终止在老家为母守丧,马上返回朔方,率军平叛。

  逃出长安之时,亨已是懊恨万分,怎奈事无转头路。此时听杜鸿渐一番话,急问道:“子仪、光弼现在那边?”

  鸿渐答道:“已接战报,攻陷并进驻常阳(河北东南)。”

  李亨微微颔首,漫步走到驿舍门前,默然驻足,仰望星空良久,猛地抽出腰间所佩尚方剑,直指苍穹,极重而断然道:“朔方留后使听令!”

  杜鸿渐几步上前,单膝跪在太子剑下,高声道:“杜某在。”

  “传,平叛天下戎马大元帅首颁教令(教令,专用于太子亲王在外领军命令):着朔方节度使(雄师区司令员)郭子仪,并河东节度使李光弼,接令后马上率全军回师朔方灵武,共筹收复两京,以迎帝归!”

  杜鸿渐口中应道,“接教令”,却有些愣怔。建宁王李倓用靴尖轻踢其足,笑着敦促道:“留后使没听差,大元帅已将郭李两位节度副使擢升为节度正使。还不派飞马传令去!”

  站在太子身后的广平王心中暗自叹息,曾经日夜提心吊胆,处事如履薄冰的父亲,如今终结忍辱吞声,发出无上权威。

  两天后,人马进入鸣沙(宁夏中北部)。早有杜鸿渐预先调动的数千轻骑,排在道旁,持戟迎候。

  半月后,已达灵武朔方军大营的李亨,却一直食不知味,坐卧难安。只因这些天来,可谓斗转星移,喜惧交织。

  先是杜鸿渐,拉着从半路追随而至的御史中丞裴冕等人联名上书,恳请太子即登帝位,以安天下军心民心。亨自封爵太子一十九年,无时不望早日登位。今日机从天降,反畏缩犹疑。究其因,一是并无父皇金册正传,恐背负“篡位”骂名于史册;二是宗室兄弟众多,总有不平之人,会因争夺皇位兴兵。其中最令人生畏者,可数永王李璘。这位十六弟一向颇得父皇宠信,在马嵬坡更拒绝太子相邀同行,头也不回,随父入蜀。而眼前更有近忧:自己带来的羽林军,加上沿途征集的散兵游勇不足五千,万一事情不遂,谈何“护驾”。虽已一日数玄门令,发往郭李战区,翘首以盼的雄师及其统领仍未赶到,心里总是惶遽无底气。

  这天,已是杜鸿渐等人第五次上表。太子妃和太监李辅国,并两位郡王轮番相劝。最后照旧李俶点出要害:再不应允,只怕眼前这些邀功心切的臣子边将们倒生反心。

  李亨终于首肯。

  第二天,就在朔方军大本营,灵武城南门楼上举行了登位大典。没有庄严辉煌的殿堂,没有万方朝贺的仪仗,参拜登位之文臣武将不足三十人。留守的几千戎马倒有些气势,阵列壮观,三呼万岁,誓保河山之声令人动容。却也有边将不知朝礼,竟在登位台下对羽林军将领王强林吆三喝四,直到监察御史李勉上前弹压,刚刚息事。

  大典虽简,法式尚全,以太子向长安偏向叩拜,遥祭宗庙为典成。

  新皇已然登位,立即诏告天下,改年号至德元年(756年),尊圣人为太上天子。同时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皆加官进爵。设朔方大营为行宫,即遣快马入蜀,禀报太上皇。

  大典第三日,新皇李亨闷坐行宫前厅,寓目新封皇后张氏在床边缝补军衣。忽见杜鸿渐未经通报,喜不自胜快步走进前厅。

  “启禀陛下,郭子仪亲率精骑五万,前来护驾。人马已近灵武山……”

  鸿渐话未说完,只见新后张氏秀眉紧蹙,抢着问道:“李光弼可是同来护驾?”

  鸿渐面对新皇,躬身拱手言道:“禀皇上,郭公命李将军暂留北方战区,与叛军史思明部周旋,阻其推进。”

  不等李亨发话,一旁伺候的李辅国厉声道:“当初太子,啊,老奴掌嘴,当今圣上却是明令,两将同返朔方……”

  大太监话音未落,只见李俶李倓两位郡王并肩走进前厅。

  “儿臣们愿代父皇出城迎接郭子仪雄师。”俶难掩兴奋,朝父亲拱手道。

  李亨颔首不语。看来,儿子们先得了消息。

  “此话从何说起!”张皇后已立起凤目,道,“难不成两位郡王要做皇上的主?”

  一句话,唬得广平王唯唯倒退,不敢再言。

  但见建宁王两步上前,道:“皇后言重。儿等只是虑及父皇连日劳顿,愿替父皇分劳,何言‘做主’二字?”

  李亨挥手道:“不必多言,朕亲自出城迎接。”

  闻讯前来的其他诸王,王子,公主和郡主们已在行宫外静候,人人面带期盼好奇,要随新皇先睹为快。朔方军大营留守将士早已整队待发,见天子一行步出行宫,便齐齐随护在后,直到灵武城南门外。

  人们殷殷期盼,翘首以望。

  人群中最不循分的即是县主升平。她原是计划骑黑里雪花出北门,奔那无垠的黄土高岗,纵马撒欢。不想却被母亲硬生生拉来城南门外,“以迎护驾王师”。这于我何关,使我不得开心颜。她气恼在心,口不能说。

  “看,那边灵武山上!”有眼尖者突然欢呼雀跃。一时间,数千道目光集向东南方,那条缓如象背的山脉。

  只见一里开外,灵武山高台上,旭日喷薄,华光冲天,铺山遍野涌出无数锦绣旌旗,随风飙舞。旗下是一望无际的轻重骑兵,有如天降神兵,正以雷霆万钧之势,踏着层层凝砂裸岩,连天接地,铜墙铁壁一般向灵武城推进。

  城外迎候公共,上至新皇,下至士卒,尽皆震憾,屏气凝神,只顾延颈张望。那满山成排军阵,井然有序,渐次走近。看得见明光铠甲锦绣饰边,鲜亮醒目;听获得战马铁蹄踏石,铮铮雄健。

  只一炷香光景(约30分钟),五万人雄师依铠甲服色,赭朱,靛青,玄黑,分列三队,已于南门前严整排定。

  此时正值盛夏,又刚刚离开浴血沙场,全军竟无征尘污面,疲惫散乱之态。只见个个鲜衣亮甲,人人精神奋起,面容洁净,令观者无不悄悄称奇。

  但见队前分立三位领军上将。中间那位金甲炫目,腰佩龙泉斩马剑,银白斗篷衬出弘大气魄。左右两将,一位身着铁灰重铠,手执长戟,披皂青斗篷;一位身着细鳞银甲,手握七尺长陌刀(专为阵前斩断敌军马腿),披赤红斗篷。

  三将策马缓行,及至离新皇丈余处,一齐翻身下马,单膝跪倒黄土地。只听中间金甲银披者高声道:“臣等护驾来迟,望吾皇恕罪!”其声如青铜钟,沉稳嘹亮,其势如下山虎,威猛压顶。一时间,三将身后那五万健儿齐声高呼“吾皇万岁”,“家国不复,毋宁死”。

  面对这壮阔军容,震天呼声,新皇李亨心头一阵狂喜,又是一阵冷气彻骨。自古“水能载舟,又可覆舟”。面前护驾雄师,与杀入长安的叛军区别何在,唯忠心耳。然则忠心何恒久,皇家安危实如悬巢之卵,存毁只在这些镇边猛将的一念之间。希望掺和绝望,振奋陪同心悸,李亨喉头酸紧,不觉傖然泪下。挥袖拭去泪水,他几步上前,双手扶起那位金甲将军,连声道:“众爱卿来得正其时,就此随朕入城去。”

  不远处,建宁王李倓一把扯住年老,低声问道:“到底谁是那郭老儿?人说‘东风不染鹤发’,怎不见一位髭须蒼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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