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秦

　　咸阳城的清晨，总是醒来的那么迟。

　　街道上，隐约亮起丝丝火光，那是早起换防的咸阳正卒，正打着火炬巡逻。

　　穿着咸阳军武士服的年轻士兵，举着火炬，脸上仍然带着三分困意。

　　他皱了皱眉，竖起耳朵，街的那头有声音传来。

　　“武功太白，去天三百！”

　　“孤云两角，去天一握。”

　　“山水险阻，黄金子午。”

　　“蛇盘鸟栊，势与天通！”

　　听到饱含沧桑与风霜的声音，年轻士兵笑了笑，他知道大清早遇见的人是谁了。

　　“夫瘸子，起那么早啊？”

　　夫瘸子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身上的残疾不仅仅是腿脚。

　　右手断了两根手指，背上中了深深一刀。就是这差点要命的一刀，让夫瘸子常年直立不起腰背。

　　夫瘸子是地隧道道的关中老秦人。

　　当年加入过大秦伐楚之战。

　　不幸的是，他加入的不是第二次王翦六十万雄师灭楚之役，而是第一次李信被项燕教育的那次。

　　秦军大北。

　　无数同乡袍泽身死异乡，连尸首都没来得及带回关中。

　　夫瘸子也因此颇为郁闷，一身伤病退役，连给小辈们吹嘘都找不到素材。

　　一看，一身老伤，肃然起敬。一问，是李信兵败那场战役落下的，小辈们想起敬，也起敬不起来了。

　　在秦朝，成年男子想要免除兵役，要么就是爵位到达“不更”，要么就是六十岁老免。

　　夫瘸子在役时只加入过一次大战，杀过一名楚兵，到现在爵位仍是一级“公士”。

　　年龄也没到六十，别看他那么显老，岁数估摸着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

　　虽然硬性条件无法免除服役，大秦对夫瘸子这种老秦伤兵，终究照旧有些人情味的。

　　每月朝廷会补助些粮食、人为，加上夫瘸子自己找了个木匠的活儿，倒也能勉强维持生活。

　　“小子，有没有酒喝？”

　　年轻正卒笑骂道：“老子在执勤，上哪儿给你这瘸子弄酒去！”

　　今天才八月十几，离下个月领钱另有十多天，夫瘸子舍不得买酒，只能希望在年轻正卒那儿蹭点酒喝。

　　“臭小子！毛都没长齐，也敢自称老子？想当年，老子持着劲弩杀楚人的时候，你还在咸阳玩泥巴呢！”

　　夫瘸子红着脸，手舞足蹈一边比划，“劲弩摸过没？你小子预计见都没见过！一排弩箭飞出，楚人就像割麦子一样倒下.....”

　　说着说着，夫瘸子眼眶微红。那场战役，箭如雨，鼓如雷。身边的袍泽们，也是像割麦子一样倒下。

　　“哈哈哈，夫瘸子，又在吹嘘你加入的郢陈大北了？老不羞！这种丑事儿也能天天拿出来吹牛...”

　　年轻正卒笑着笑着，发现夫瘸子有些走神，痴痴愣在原地。

　　“唉！”

　　年轻士卒暗骂一句，快步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秦半两，塞到夫瘸子手中。

　　“自己去买些酒解渴，老子还要巡逻呢！”

　　夫瘸子一手握着年轻士卒递来的钱，一手杵着老树拐棍。这根拐棍跟了他十多年了，瘸腿之后，又没有媳妇儿，都是靠着这根老伙计支撑着。

　　自从郢陈兵败，咸阳的那些个博士儒生们，没少说李信将军的坏话。

　　说什么李信一人坑了大秦十数万年轻士卒，埋骨异乡。若不是李信瞎搞，大秦至少可以提前两年灭楚。

　　一个李信，害死了几多老秦人？

　　这种话说的多了，不仅是屁都不懂的念书人，连咸阳军中的年轻士卒，也开始随着一起嘴碎。

　　对此，夫瘸子只想回两个字：“放屁！”

　　他虽然没有见过李信本人，好歹也随着李将军当了几年兵，岂容他人如此羞辱李将军？

　　难道李将军攻伐太原、云中，围歼赵国数十万雄师的劳绩是假的？

　　李将军当年亲率轻骑横渡易水，大北燕太子丹，灭亡燕国的劳绩是假的？

　　李将军的一身的箭伤刀痕，也是假的不成？

　　退役之后，每逢年轻小辈讥笑他，夫瘸子只是一边苦笑，一边与不懂事的年轻人对骂。

　　可一旦有人敢讥笑李将军，夫瘸子非得跟人玩命不行！

　　至于十多年前的那场大北，夫瘸子只是一个大头兵，高层们的算计与谋划，他不懂。

　　夫瘸子只知道，当年每个追随李将军的袍泽，都是死战到最后。哪怕被困绕、被项燕雄师截断退路，他们仍是军心可用，心甘情愿为李将军、为大秦赴死！

　　“瘸子，还没死呢？”

　　一个好逸恶劳的声音响起，夫瘸子连忙偷偷抹洁净眼泪。

　　“今天起的那么早？不像你啊！”夫瘸子笑骂一声，拄着拐棍想要起身。

　　来人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坐着，拍了拍屁股，大大咧咧坐在夫瘸子身边。

　　这人年纪与夫瘸子相仿，几个月前，似乎也就是新君登位那会儿，这人隔三差五就要来看看夫瘸子。

　　带几瓶好酒，聊聊天吹吹牛。有小我私家陪自己说话，特别是愿意倾听当年李信军的辉煌事迹，夫瘸子虽然不爽这人玩世不恭的态度，心里倒一ㄇ默默接受。

　　“可带了好酒？”

　　夫瘸子眼睛一闪，问道。

　　“没，今天没酒，给你带了个水灵媳妇儿来。”那人笑了笑，搂着夫瘸子的肩膀打趣道。

　　夫瘸子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支支吾吾的，瞬间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你...你这是作甚？老子…老子又不需要女人！”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夫瘸子，“需要的，需要的，瘸子你都老大不小了，也该立室了。”

　　夫瘸子吞了吞口水，盯着那人看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水灵媳妇儿”泛起。

　　这才觉察是被他耍了！

　　夫瘸子马上震怒，抬起手欲要往那人身上招呼。

　　那人连忙笑骂着闪躲，“还以为瘸子你真不喜欢女人嘞，原来是假正经。”

　　“你乱说！”

　　“哈哈哈，那为何你刚刚如此期待？”

　　“......”

　　水灵媳妇儿虽然没有，好酒却是不少的。

　　两人很快喝了起来。

　　坐在咸阳街边，面朝咸阳日光，夫瘸子没一会儿就喝醉了。

　　满嘴都是吹嘘自己当年的辉煌事迹。

　　过了一会儿，那人默默收起酒壶，将已经酩酊烂醉陶醉的夫瘸子扛回了屋。

　　李信将半壶酒和一串钱放在桌上，拍了拍手出门。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人。

　　旭日初升，锣鼓声在小巷间响起，年轻人抱着一方木盒，默默看着李信。

　　“参见陛下。”李信笑着拱了拱手。

　　…..

　　咸阳宫，胡亥伸出拇指，擦了擦王鱼眼角的泪珠，将木盒紧紧贴在胸口。

　　“小鱼儿，我把小鹤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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