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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满星星的窟野河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十四)

撒满星星的窟野河 珍珠蔡 3750 2021-06-07 08:49:41

  蔡子箴并非少言寡语,凡有大聚会的时候,他就光线四射。

  整个家族自从蔡维藩去世后,难得聚集在一起,逢遇哪家要办红白喜事、生辰寿诞才有大聚的时机。蔡维藩和他的兄弟姐妹相继过世后,蔡子箴同辈的人酿立室族里辈分最大的,他们的儿孙加上蔡子箴的十几个儿孙,都聚齐的话,有上百号人。那闹轰轰的大局面,各人辛苦忙乱却乐在其中。孩子们光把人喊一圈也要喊到不耐烦,搞欠好还被大人取笑,人数众多关系庞大认禁绝是常有的事,有的能叫得对称谓,却对不上是哪家的时,就会被抓住逼问个清楚。蔡玉梅回到娘家时跟在张家很纷歧样,东家跑西家逛地很欢实,究竟曾是家中最受宠的孩子,原来的任性和随意都一下跳出来。

  每逢蔡子箴的寿辰,子女们都要为他办个大事筵,把尊长们请齐,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蔡玉梅的二爹、三爹和大姑已经去世,他们的老婆和蔡玉梅的另外两个姑姑还健在,作为重要的尊长她们一定会加入,另有几位蔡子箴叔叔和姑姑的子女,也会被请来,坐到他们的位置上。

  父亲寿辰前一周,蔡玉梅便踅摸时机向婆婆杨二姊请好假,好带着孩子们去准时加入。去往蔡子箴家的公交车只有一路,很难等,车上的人总是挤得满满的,等蔡玉梅他们赶到时,早晨的长寿面已经出锅。院里家里的空当全都摆着桌子,放上果盘和调料,邻居家的桌椅险些被借光,那一整天他们只能站着用饭。家里的老太太们到了好几位,她们身穿灰色或者深蓝色斜襟褂子,衣襟上别着小红绳,发髻整整齐齐土地在脑后,人人拖着一双小脚。老太太们一进门就被请到炕上,坐到炕桌中间。老嫂子们和老小姑子们同坐在一起,手拉着手叙家常,问这问那,接应别人,忙得合不上嘴。张平平对吸烟喝酒的二老姑印象最特别,各人都说二老姑是家里头脑最智慧的闺女。她很喜欢说话,说起来语调慢悠悠的,声音温和慈祥。二老姑已是六十多岁的女人,面容依然秀丽规则,一张清素的鹅蛋脸,嘴唇的线条清晰优美,光秃秃的面皮放着清亮的光泽,像杨二姊的皮肤一样,连一根毫毛都没有,或许是她吸烟多,嘴唇颜色要深一些,但没有她年老蔡子箴的深。她温和的语态通报出浓浓的亲情,能让张平平立刻把矜持放下,贴在她的腿边听她讲话,她操着神田口音亲热地管孩子们叫“老命儿”。二老姑一上炕,地下的媳妇们就高声张罗:“赶忙,把烟拿过来!给二姑点上!”“二姑,来根雪茄不,硬硬儿的?”“灰娃儿们,净跟二姑瞎逗。”她是个开朗的人,晚辈儿喜欢逗她开心,她笑呵呵地接过烟斗含在嘴里,继续跟大伙儿闲聊。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怨气,流露出的全是对生命的坦然姿态。

  二老姑的人生并非丝毫无怨,她身上担着份遗憾的恋爱。她年轻时,一个外地学生随着他的父亲来到蔡维藩家里,结识同龄似乎的二老姑,那学生看上智慧伶俐的二老姑,跟她说想带她一起上海继续求学。学生的父亲向蔡维藩提亲,蔡玉梅的奶奶,也就是二老姑的妈,坚决差异意。她要把闺女嫁给自己妹妹的儿子,也就是二老姑的表哥。那位表哥的头一个媳妇年纪轻轻就死了,给他留下三个孩子,二老姑的妈心疼自己的外甥和妹妹,又正好是当地人考究的“亲上加亲”,她决意要把二闺女嫁已往。再说,怙恃也不行能允许她随着外地学生跑了,跑到那天南海北的地方,死活也不知道。

  “可怜我的二姑,十八岁上就给人当起后妈,侍候他们一家老小,自己一辈子没生养。”蔡玉梅每次说起她的二姑,都是这两句话。人们都说,二老姑原来是块念书的质料,家里人差异意她再念,说让她上完初中已经够宽大,女孩儿不用读太多的书。“二老姑,那你咋不跟他偷跑呀?那会儿不是流行逃婚么?”“哎,你娃娃还小呢,人跟人纷歧样,比不了,况且,你爷爷,哦,你姥爷那会儿还在外面飘荡着来,子女都跑了,老人们咋办呀?”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果敢与浪漫,那年代有几个女孩,能像故事里讲的一样,抛开怙恃与情郎私奔?那个学生往神田县来回几趟,最终没能带走她,只好一小我私家去上海同济大学学医,结业后就留在上海的一家医院事情,直到做上院长,还一直惦念着她,回来看过她好频频。她嫁给表哥以后,随着父亲蔡维藩一起来到包头,历尽艰辛地把表哥的三个孩子都带大,又开始带他们的孩子。表哥离世后,那个已经是垂老迈者的学生又来看她,还想叫她一起去上海。

  “平平,你好好念书啊,如今纷歧样啦,二老姑年轻时候要是能多念点书,就给院长当媳妇去啦。”二老姑悠然地吐出一口香烟,向与她当年同样年龄的晚辈讲述着过往。

  听二老姑说着话的时候,“二妈”和“小妈”一起过来。“二妈”和“小妈”是蔡玉梅二爹在世时娶的两个老婆。张平平好奇地盯着这两个行止有度的老太太,只见二姥姥和小姥姥踩着两双小脚,一前一后亲密地扶持着进门,一进门马上被人们张罗着脱鞋上炕。脱下来的两双小高帮鞋,是手工缝制的,针线做得很漂亮,外貌刷着胶,刷得亮晶晶硬帮帮。适合小脚穿的鞋子这些年越来越难买,有些老太太就只能买孩子的鞋,再革新革新穿。两个老太太慈眉善目,面皮白皙,笑意从容。年纪小一些的小姥姥不停地招呼着身体略差一些的二姥姥,两小我私家的情状比亲姐妹还亲密和谐。“赶忙给二妈和小妈上汤糕!”在地下忙碌着卖力招呼众人吃喝的,都是蔡玉梅的同辈和低一辈的人。蔡玉梅的侄子开国,生得智慧伶俐,年龄不小辈分最小,爱在老辈们的面前撒娇耍坏,人多的场所满世界都是他的声音。“掌厨的,给二奶奶和小奶奶把糕泡得软软的,再拿上来,别把两个老太太的假牙粘下来!”

  蔡子箴从他单独居住的正房,低头抬腿步入小屋里,跟炕上盘腿坐着的弟妹和妹妹们一一打招呼,挨个问寻一遍后,转身就要出去。“哥,你快去哇,娃娃们早就歆忶地等不上你了,把你那口袋袋里的钱可捂严实!”二老姑依旧要跟她年老逗一逗。“想掏哇我的钱?门儿也没!”蔡子箴从身后扔出一句硬气话。

  蔡子箴坐着孙子的车来到为寿宴订好的饭馆。他一入场,年轻人“哄”得一下都围拢上来,似乎他是块巨大的磁铁石。开国提前跑来资助,看见爷爷来了,慌忙放下手里的工具,两三步颠到他跟前来。开国生得一副大花眼睛,自然带着的笑模样,嘴上能说会道,嗓子也不赖,爷爷蔡子箴坐哪他就往哪挤。耀国、邦国、保国、卫国、兴国等堂兄弟,另有蔡玉梅的表侄子、几个侄女婿都围在那里。蔡玉梅大嫂很久没有在亲戚前露面,只派她的两个儿子耀国、邦国和玉梅的年老蔡瑛玉过来给父亲庆寿。

  现在蔡子箴的嗓音更嘹亮了,说话声震得饭馆房顶都颤乎乎,一群年轻人叽叽喳喳地嚷闹声都压不外他。他有项绝活,年轻人更压不外他。蔡子箴端坐在开国给他搬来的太师椅上,一群年轻人在他面前排着队跟他划拳,两三下便输掉,输一个走一个,一轮下来他稳如泰山。划拳的规则是这样:两人坚持,每人用手比划一个数字,嘴里同时喊出一个数字,得是两小我私家比划的数字之和。这需要很是快速地盘算和推测能力,喊错、喊慢都算输。“两五!六六六啊!八匹马啊!四喜财啊!七……喝!”“七巧啊,三星照啊!五魁首啊!”“喝!”“哈哈哈!”张平平心痒痒地挤不进去,只能听到他们面红耳赤地喊声和哄笑声——这是家族里的男人们最兴奋的时刻。蔡子箴连盘赢,一回都不失手,年轻人那个不平气。“大爹,我再跟你来一个!”“大爷爷,咱俩!咱俩!”“就你那相属,肯定不行,南辰汉当年都不是大舅的对手!”“别胡扯!”有时候蔡子箴会喝斥兴奋过头的年轻人。“大爹的麻架在晋边也可着名啦……”说起晋边,蔡子箴的脸色闪过一丝阴霾。

  一九五七年,蔡子箴被他爹硬拉回家后八年,他在晋边娶的老婆“赛三边”自杀。听说那女人一头扎进酷寒的水瓮里,活活把自己闷死。人们说,他离开以后,“赛三边”一直带着两儿子守寡,厥后抽开大烟,日子越抽越过不下去。快五十岁时,不得已又嫁了个老男人贴补她的烟钱,可能是她自己觉得羞愧,没脸见人,还可能是期待多年的压抑和大烟的作用,用那种方式了结了自己。

  人们察觉出蔡子箴脸色差池劲儿,赶忙切换话题,追问他其他的事情,他们对他的一切都好奇,他身上藏着太多不愿揭露的秘密。包头的泰安客栈,曾经住过地下党员王若飞,现在是文物掩护单元,人们听说蔡子箴和王若飞挺熟,儿孙们问他许多回:“那你老人家是不是也做过地下党?”但他从不接这样的话题。

  冒失的年轻人搅了局,蔡子箴收敛起兴致,走到部署给他的主桌边坐下来,跟左右两边的老亲戚们聊起闲天儿。

  荷荷姨又在跟各人念叨神田房产的事情,她家原本有几间平房,院子不大,她和母亲被蔡家接到包头时,安置给一家亲戚先住着,解放后既没给政府占用,也没被没收,还算是她们的家产。她跟母亲盘算着,是不是卖掉更合适?租出去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各人伙七七八八的出主意,有让卖的,有让就这样收着租吧,几多也是些补助。

  与蔡玉梅结婚以后,张全胜也经常在这个各人族露面,可他的心性越来越跟这家的气氛不协调,蔡子箴的光环太大,几位大兄哥又都能说会道,让他没有时机释放小我私家色泽。特别是有二兄哥蔡珖玉那样博学多闻的人物,人们除了围着蔡子箴,就是围着蔡珖玉,滔滔不停地蔡珖玉时时占据主讲人的职位,他基础插不进去话,即便插进话也可能被就地驳倒。因此,除非不得已,他是不太愿意来这边的,远不如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手舞足蹈地那份自在。来到这边他的酒量也变得逊色,陕北男人的酒量大嗓门高,酒桌上他总是压不外他们。唯独划拳他能上上手,而且算个不错的选手,偶尔还能在岳父蔡子箴那赢上两把,这使得他的职位被抬高一些,加上小辈儿们甜言蜜语的一番吹嘘,算是为他赢回几分女婿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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