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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满星星的窟野河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一)

撒满星星的窟野河 珍珠蔡 2901 2021-06-06 09:36:59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隆冬,刚刚历经小冰河时期的中国北部旷野,依旧经受着百年稀有极冷气候的余威。铺天盖地的蒙古野驴口衔冰雪,往北方领土而去,起自西伯利亚的西北季风横扫蒙古高原,一路簌簌地号叫着而来,掠过黄河的南岸,直抵那块“几”字型的平川,恐怖的声音在空中盘旋,像天空打出的巨大叫哨。

  准格尔旗一小我私家口稀少的苏木里,若干砖头瓦片搭起的农舍稀稀拉拉地伫立在严寒中。苏木偏角上,有一排浅易陈旧的土坯房,低矮的墙头围起一间四方院落,一应农用物具归置得齐齐整整。房檐下的木头椽子上挂着一条条一尺多长晶亮耀眼的冰棱子,黄草纸糊的窗子里闪烁出幽幽的暖光。农舍里一家八口老少正守着一口铜炭盆取暖,炭盆中冉冉燃烧的木柴和黑炭把两个男孩和四个女孩的脸照得像秋天熟透的黄柿子。他们每小我私家身上还穿着秋天的单衣,衣服上都撂着补丁。娃儿们把前胸烤的火烫,再转过身烤冰凉的后脊梁和屁股。

  这年杨二姊刚满十二岁,上身穿着件褪色的绿花袄,衣裳上的两块补丁剪得方方正正,细密的针脚码得整整齐齐,她把件旧衣穿得精致整洁,没有一丝破败相。炭火边的她突然尿紧,起身抓起炕头摆着的一身厚棉衣棉裤套上,理理齐整,急打慌忙地推门出去,撒完尿又瑟缩着跑回来。全家就这一套厚衣裤,特意做得很大,谁出去谁穿。二女人兜着一身冷气跑回来,两步跑到火盆前,伸出一双冰巴凉的纤长嫩手,重复烘烤。大兄弟还没等她喘口气,就嚷嚷着要她把棉衣服脱下来自己穿,他也尿紧。最小的妹妹发出“咯咯咯”地笑,奚落着哥哥姐姐的狼狈。二姐是个极其要强的人,不要听她笑,黑起脸训斥她:“有甚可笑的,你试试就这么出去尿个,冻烂你那屁股门子!”

  外面的严寒让巨细牲口骡马都畏缩不行,厚重的积雪掩盖住大地,使得飞禽鸟雀饥饿难熬,土狗把身子蜷起来,抬起后腿,把它的长嘴塞进温暖的肚皮下面,呼出的热气在卷曲的睫毛上结出一摞冰碴子。整个隆冬腊月,几个孩子只能在家里折腾,谁也不敢出去疯。那年头的冬天是可怕的,人们像蛰伏的黄鼠狼一样不敢出去。气候的影响让苏木里的收成欠好,时常青黄不接,人们最怕过冬天,能吃饱穿暖活到冰雪消融是最大的奢望,他们把过冬天叫“窝冬”。

  杨二姊五明头就从炕上爬起来,数十年日日如此。她已忙完早上的事情:穿着整齐,绾好发髻;走到外面取下门窗上遮挡冷气的厚木板,清扫完门庭;打开鸡窝门,撒好饲料,做完猪食和狗食趁热喂过,把料草放进羊圈……所有事情收拾停当,坐回到自己的烧得热熥熥的大火炕上。厨房冒出热腾腾的馒头香气,混淆着一点羊奶的腥膻,她用干硬的手掌扑挲着三个赖在热被窝里的孙子,给他们讲述起儿时的辛酸岁月,自己也陷入那遥远又真切的回忆中。

  “奶,你们那会儿真可怜了。”小孙女张和和一脸庆幸地说。

  “家家都穷,气候欠好,地皮养不肥。说起那个冷,可比现在硬挣。村西边那家有个男小子,隆冬腊月跑出去耍冰,掉到冰窟窿里,把棉衣棉裤全打湿,怕后妈吼喊不敢回家,想在外面等的衣服干了再回个……唉,一小我私家在锣门后面藏了一黑夜,最后说是冻坏了身体,厥后就控制不住尿尿,身上老是有骚气味儿……”

  杨二姊继续讲述着她经见过的艰辛往事。她手里总是在忙着活计,嘴上跟孩子们说着话,手里捣鼓着一个转圈长满枯叶子的向日葵花盘,那是她秋天收取下来,贮藏在地窖里的。她把上面的生籽一颗颗地拨下来,收在洁净笸箩里,顺手给孙子孙女们喂上几颗,像她早晨给院里的猪和鸡喂食一样。

  “你爸你妈长什么样?跟你一样不,奶?”刚拨下来的生瓜子生甜,汁水很浓,在张平平的嘴里越嚼越香,但挡不住她说话。她就是这样,想到说什么话就会说,当杨二姊回应不了她的问题时会说她:热饭也烫不住你的嘴!

  “有甚一样的,纷歧样……我跟你老爷爷有点像,跟你老奶不像。”大孙女的问题总让杨二姊排斥,却又忍不住从那久远的影象中翻找答案。

  “我老奶厉害不?他们打你们不?”

  “不厉害,你老奶可善了。”

  “我大姨姥长得悦目不?”

  “别韶问了,好欠悦目也早死了。”她嘴上说着,身体却微微地摇晃着,那是她想要倾述时的行动。

  “啊,咋死的?”

  “……唉,大姨姥苦命……聘到别人家里,没几年就死了,说是病死的。”这句话让张平平想到刚从电视里看过的评剧《杨三姐起诉》,她悄悄臆测,大姨姥不会像杨二姐一样,是给婆家人迫害死的吧?

  “什么病?”

  “我哪知道了,你这个娃娃,可爱打破沙锅瓮(问)到底了,快都起来哇!早就日上三竿了!”杨二姊的嘴像是有条拉锁,一旦拉上,要等她自己愿意拉开才行。

  “噢,嘿嘿。”张平平嘴里应着,爬起身滚到炕底,依旧赖着不下炕,另外两个也不转动。

  又过一会儿,在杨二姊的再三敦促下,几个孩才各自爬起来,吃完桌上的早饭,出去忙活自己喜欢的事情。

  张平平穿上杨二姊给她新絮的棉衣棉裤,外面套着防止她把棉服弄日脏的薄罩子,脚下踩着杨二姊做的花帮大棉鞋,甩开腿,“咣当”一声把门关上,跨出院去。

  她准备到院子里巡视一遍。先直奔羊圈,圈里的三只羊划分用姐弟三个的名字命名,她把叫做“平平”的那头小山羊重复抚摸半天,单独喂了它一根胡萝卜。这头山羊脑门上的白毛旋成一朵花,她认为是三只羊中最漂亮的。而且,它是自己的“同命羊”。谁曾想,厥后杨二姊把这头羊送给别人,让张世良老家来的一个亲戚带走了,望着被栓在拖拉机马槽中徐徐消失成黑点的“同命羊”,她觉得自己也被带走半条命,爬在土坡上哭成个泥水脸。

  顺着羊圈又巡视到猪圈,同样是三头用他们的名字命名的猪,叫“和和”的这头猪后背上的鬃毛特别长,今年冬天就要被杀掉,它是妹妹张和和的“同命猪”。可它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临近,还在那么开心地拱着脚下的泥水粪土。鸡窝里的公鸡、草鸡共有几十只,近亲繁殖几代同堂,每到夜晚,杨二姊都付托平平他们把鸡赶进窝里,再堵上两道门,防止黄鼠狼钻进去吃鸡。鸡们很厉害,它们用可以两条爪子抓住横搭着的棍子,站在上面睡觉。个性最突出的几只鸡都被孩子们起了差异的名字,也最招几个孩子的欺侮。一群鸡里只能有一个大公鸡,它的母亲和父亲都出自这群鸡,新的小公鸡长大的,老的大公鸡就会被杨二姊杀掉。鸡喜欢吃肉虫子,张平平他们从外面的榆钱树上抠下来一种长着玄色硬壳的带翅膀的昆虫,喂给它们,这些虫子看上去有点瘆人,鸡们一口一个丝绝不畏惧,虫子一扔进去瞬间就被疯抢光。

  外面兜逛一圈后,张平平独自返回来。

  “奶,你看我捉的甚了?”她把小手在杨二姊面前晃悠。

  “唉呀!赶忙摱远!吓人捣怪的。”知道杨二姊最怕能蠕动的虫子,张平平故意捉弄她的奶奶。此时,杨二姊已经剥完葵花籽,正在仔细挑选清洗,准备放在柴锅里加上些调料煮熟,最后再铺开在纱布上晾干晒透。

  “那我喂鸡了啊?”

  “快拿远哇,没见过你这种闺女家!害的甚也敢拿!”

  “奶,你八月十五在月光上写的字跟谁学的?你不是说你不认识字么?”张平平把虫子扔进鸡窝后,又迅速颠回来。

  “跟你爷爷的大。”

  “那他爸比他许多几何了,还教你认字。”张平平不喜欢爷爷,因为他总是让杨二姊不开心。

  “嗯,公公人是挺好,比婆婆善。”说起已经故去数十年的人,杨二姊心情平静淡然。

  “我爷爷的姐姐长得悦目不?”

  “行了。”

  “那他妈是不是也悦目?”

  “没时间跟你闲扯,我得赶忙预备中午饭个了,我忙得脚后跟朝前,嘴上还得接应你,你快去画你那鱼去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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