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鱼丸是名渔夫。
他在巨琼池(注1)西岸岸边,盖了一间小屋,住在该处。
以打鱼为生。
只要编织竹子制作陷阱,再放入蚯蚓等鱼饵,沉入河中,便可以捕到许多鱼。
鲤鱼、鲫鱼、诸子鱼(注2)、黑腹鱊(注3),甚至连鳗鱼都能想捕几多就有几多。如果使用鱼网,捕捉量更会增加。
流自北方的鸭川、桂川,流自琵琶湖的宇治川,加上流自南方笠置的木津川,在京城南侧形成这个辽阔的池子。
用竹子体例成畚箕,在岸边的水草或芦苇之间掬取,也能捞到数不清的小鱼。不仅鱼,池中也何田螺、蚬目等贝类,以及乌龟和甲鱼。
无论捕几多鱼,鱼也不会淘汰。
夏天,也能捕到逆流而上的香鱼。
鱼丸将这些捕捉的工具拿到京城的市场叫卖,以此维持生计。
他独自一人过活。
人们称他为巨琼的鱼丸。
小屋盖在池子岸边一棵巨大柳树旁,鱼丸拥有一艘船。
多亏那艘船,鱼丸可以在池中自由自在移动,也能打鱼。
岸边四处可见的梅树,零零星星开起白花之后,有个名叫阿哇哇火丸的奇妙老人,前来会见鱼丸。
夜晚————
离满月另有些日子的月亮,升至中天。
鱼丸在草蓆上,连头蒙着破破烂烂的铺盖,正在睡觉。
他用河里的沙子堆成比地面高一些的沙堆,于其上铺着草蓆,看成被窝。
冬天时,穿上所有能穿的工具,再盖着草蓆,睡在沙堆上。
每当鼻子吸入空气时,即便在睡眠中,也能闻到一股梅花的幽香。
光是一朵,梅花也会散发香味。
要是开了三成或四成,便会发出明显是梅花香的甘甜气味,流荡于夜气中。
此外,从泥地的炉子也会飘出微弱的火灰气味。炉子还残留着烧剩的炭火。这个炭火可以让小屋暖和一些。
有时,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会传来振翅声和水声。
啪嗒。
啪嗒。
或许是野鸭吧。
也许是狐狸或其他野兽,瞄准野鸭地挨近了吧。
鱼丸半睡半醒。
半醒的身体那部门,聆听着夜晚的声响,半睡的身体那部门,则心不在焉地妙想天开。
这事情到底能连续到什么时候?
最近,夏天和冬天都感受很吃力。
以前完全不算一回事的事情,逐渐变得吃力。
是不是即将五十岁了?虽然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不外,近来,冬天的严寒和夏天的暑热,都市令他感应吃不用。
鱼丸闻着梅花的香味,在睡梦中如此东想西想时————
「鱼丸大人……」
有人在叫唤。
鱼丸在被窝中张开眼,他张着半睁的眼,抬起头。
黑黑暗,可以看见炉子内燃烧的通红炭火。
奇怪————
适才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唤,难道听错了?
鱼丸计划再次闭上眼睛,这时————
「鱼丸大人……」
声音又响起。
确实是人的声音在叫唤自己的名字。
可是————
人们通常叫他鱼丸、鱼丸,从来没有人在名字后加个「大人」尊称。
总之,鱼丸抬起身。
他起床后,掀开入口的草蓆,望向屋外。
有个身穿黑衣的人站在月光中。
对方站在零零星星开出白梅的梅树一旁。
双眼像两个青色炭火地发出亮光。
「你是谁?」鱼丸问。
「我名叫阿哇哇火丸。」
对方行了个礼。
鱼丸第一次听到这种名字。
是人?亦或幽灵?
首先,在这种时刻,人会出门走动吗?
「什么事?」
「我有件事想请您资助。而且这件事必须在夜间进行,因此明知非礼,我也前来造访。」
阿哇哇火丸慢条斯理地走来,站在鱼丸面前。
他伸手摸入怀中。
「这个……」
递出某样工具。
鱼丸伸出右手,有样工具把吧嗒地落在鱼丸手心。
是钱币。
「这、这是?!」
「这是等一下要请您做的事情的谢礼。」
「事情?」
「我想借用您的船。」
「船?」
「请您现在去拉船,划到对岸后,再返回这里。我计划装载一些工具。想请您运送到对岸。」
鱼丸迄今为止从未触摸过钱币。
他只在东市看过两三次。
「光、光这样就可以吗?」
「这样就可以。」阿哇哇火丸说。
「好,我做。」鱼丸如此回覆。
二
上船后,火丸坐在靠近中央之处。
鱼丸立在船头,握着竿子。
「开船吧。」火丸说。
「可是,船上还没有装载任何工具……」
火丸明明说过计划装载一些工具,但现在,船上除了鱼丸和火丸,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装上货物。
「就这样。」火丸说。
「等船划出之后,才会装载……」
既然火丸如此说,鱼丸只得把竿子插进水中,划出船。
「月亮真美。」
火丸仰望上空,低声说了一句。
阴暗水面映照着青色月亮。
船划动后,船头荡起的海浪,摇晃着月亮。
或许划至池子中央时————
「就在这一带吧。停船。」
听火丸这样说,鱼丸停止利用竿子的行动。
船,停了。
火丸在此站起。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卷纸,一面展开,一面呼叫。
「丹波的光远……」
似乎在呼叫某人的名字。
结果————
「是。」
不知自那边传出应声,而且似乎有人上了船,船大大地晃动了一下。
可以感受船沉了下去,正好是一人份的重量。
「青墓的片世。」火丸又呼叫了其他人的名字。
「是。」
有人应声,船再度晃动,又沉下一人份的重量。
「日下部的真屓。」火丸继续呼叫。
「是。」这回应声的是女人的声音。
船再度晃动,沉下一人份的重量。
「葛笼的川彦。」
「广虫。」
「惟雄。」
每当火丸呼叫名字,总有人回应。
「是。」
接着,犹如有人上了船,船会沉下。
火丸呼叫到第七小我私家的名字时————
「再多就不行了。」鱼丸说。
船的吃水线已经升至最大限度,看似稍微起一点海浪,船便会进水。
「这样吗……」火丸低声道。
「虽然还不够,但离日期仍有一些日子。今天晚上暂且到此为止吧。」
听了这句话,鱼丸松了一口气。
「那么,划到对岸吧……」
由于火丸如此说,鱼丸再次利用竿子,把船划到东岸。
「来,下船吧。」
火丸说毕,船摇晃了好频频,原来沉入水中的胎,恢回复样地浮在水面。
「我们回去。」
听火丸这样说,鱼丸又将船划到原来的岸边。
「鱼丸大人,您做得很好。」火丸站在岸上说。
「明天晚上,我会再来,一切托付您了。」
火丸说了这句话后,消失于黑黑暗。
鱼丸手中留下一枚钱币。
果真如火丸所说那般,第二天夜晚,第三天夜晚,火丸都泛起了。
做的事和第一次做的一样。
鱼丸收下一枚钱币,载着火丸划出船。之后,把船停在池子中央那一带,火丸站起,呼叫人名。
虽然眼睛实际上看不见人影,但每次都犹如有人上了船,船会变得极重。将这些隐形船客运到对岸后,船会变轻。
这种事,连续了八天。
三
「原来如此,原来发生了这种事。」
颔首如此说的人,是安倍晴明。
此处是晴明宅邸的窄廊。
源博雅坐在晴明一旁。
自白昼起,晴明和博雅便坐在窄廊上喝酒。
庭院的梅花已经开了泰半以上,四周飘荡着梅花香。
「是。」
鱼丸站在庭院,行了个礼。
鱼丸身旁又站着另一个男人。
是养鸬骛的千手忠辅。
「鱼丸找我商量这件事,我想,我实在无法胜任,于是就这样前来造访晴明大人。」忠辅说毕,望向鱼丸。
忠辅和鱼丸是很早就相识的熟人。
忠辅自己以前曾托付晴明和博雅解决了黑川主的问题(注4),之后,每天,他都市送来在鸭川捕捉的香鱼。
因此缘故,忠辅才带着鱼丸来到晴明宅邸。
「这么说来,第八天夜晚,正是昨晚吗……」博雅问。
「是的……」
昨晚————
第八天夜晚,鱼丸如常运送某物抵达池子对岸。
「一次六人,八个夜晚,恰好是六、八、四十八。有了这些人,应该可以了。」
火丸如此说后,昨晚又多给了鱼丸五枚钱币,之后便消失踪影。
「我觉得我似乎加入了某种可怕的事,虽然收下了钱,但照旧坐立不安。请大人相助……」
「唔。」
晴明不伸手去端酒杯,看似在思索某事。
「原来如此,或许有可能是那件事……」晴明低声道。
「那件事?」博雅问。
「博雅啊,今年是什么年?」
「你竟然问我这种事?今年不是寅年吗……」
「没错,正是五黄((注5)的寅年。」
「那又怎么了?晴明……」
「哎,如果我推测得没错,今天晚上,我们或许可以看到一般人难以看到的光景。」
「什么意思?」
「与其在此说明,不如先准备吧。」
「准备?」
「就是准备动身去寓目一般人难以看到的光景。」
「晴明啊,所以我在问你,那到底是什么光景?」
「万一我推测错了,现在照旧不要说出比力好……」
「什么?」
「怎样,去不去?」
「去哪里?」
「去巨琼池。现在就去准备,应该可以在天黑之前坐车出门。现在还充实赶得上,博雅……」
「什……」
「怎样,去不去?」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梅花树下,铺着毛毡。
晴明与博雅,以及千手忠辅和鱼丸,坐在毛毡上,正在喝酒。
为了御寒,每小我私家身旁都搁着火盆。
此外,又收集了四周的漂流木材,燃烧木材可以取暖,燃烧的火焰也可以当灯火。
四周的梅树都开花了,浓郁的梅花香气扑鼻而来。
眼前是巨琼池。
浅蓝色水面映着月亮。
大气益发清澈,晴朗明亮,博雅有时会吹起笛子。
现在,笛音也在流响。
每当笛音触及水面,月光会倍增清澄,看似正在凛凛作响。
笛音停止,博雅搁下笛子。
「喂,晴明。」
「什么事?博雅。」
「这里,稍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博雅将双手罩在火盆上地问。
「你总是爱搭架子,什么都不说出来,这是你的坏习惯,你知道吗?晴明……」
「哎,不是我在搭架子。拿今晚的事来说,那个,无论我如何描述,都比不外亲眼目睹来得好……」
「不,我不管。今晚我一定要问到底。究竟这里不是只有我一小我私家,其他两位的想法应该也和我一样……」
博雅说毕,望向忠辅和鱼丸。
「是。」忠辅颔首。
「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可以,哪怕仅是一斑,我也想恭听晴明大人的看法……」鱼丸增补说。
「那么,我就几多说明一下吧。」
晴明端起酒杯,喝干里面的酒,再搁下酒杯。
「鱼丸大人不是说过,那个名叫火丸的老人,呼叫简直实是人名吧。」
「嗯。」博雅颔首。
「这几小我私家名中,我对其中之一有印象。」
「是吗?」
「火丸大人似乎呼叫了丹波的光远这个名字,这位大人,擅长作和歌,一年前左右,受兼家大人邀请,特地从丹波来到京城……」
「听你这样说,我想起来了,我也听过这个名字。不外……」
「不外什么?」
「如果真是那位光远大人,他不是在去年过世了吗……」
「没错。去年秋天,发生过一场狂风雨,继而引起洪水。那时,光远大人说,有些和歌必须在这种状况下作,于是,夜晚出门前往鸭川,结果流水铲走他脚下的泥土,他掉进河中,就那样被冲走了……」
「是的。这么说来,换句话说,光远大人已经……」
晴明望着博雅的脸。
「嗯。」晴明微微收回下巴所在头。
「恐怕,已经不是这小我私家世的人……」晴明如此说。
「什、什么……」
「接着,是今晚的事。」
「今晚?」
「今年是五黄寅年。」
「这又怎么了?」
「是天一神久违三十六年进行大横渡的年度。」
「什么?!」
「这个五黄寅年,每隔三十六年循环一次。而且,天一神现在位于东方。先说明一下,今年最初的四方位横渡,是从东方往西方移动。凭据老例,应该从东方通过阿哇哇十字路口往西方移动,但是,大横渡时,会稍微偏向南方。因此,今年的大横渡,恰好会在这个巨琼池上空通过……」
「什、什么?!」
「而且,每夜六人,连续八天,总计四十八人————博雅啊,你怎么看这个数字?」
「你问我怎么看,我也……」
博雅说到此,晴明的视线移向东方。
「噢,博雅啊,似乎开始了……」晴明说。
博雅、忠辅,以及鱼丸的视线,均栘向东方。
巨琼池东岸四周————
深邃的黑暗底层,
啪地燃起一盏灯火。
「那是什么……」博雅叫作声。
就在众人张望着时。
啪、
啪、
点燃的灯火数逐渐增加。
那些灯火开始移动。
往这边——也就是往西岸移动。
「挨近了……」
博雅站起身。
晴明也早就站起身。
「哎呀……」
「这是……」
鱼丸和忠辅也站起身,凝视着那些灯火。
灯火在巨琼池的水面,无声无息地,徐徐地挨近。
柔和灯火的亮光,映在水面上。
灯火排成连绵两列。
「博雅啊,灯火有几盏?」晴明问。
一盏……
两盏……
博雅数着。
「四十八盏……」博雅低声答。
「和我猜的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晴明……」
随着灯火挨近,可以看出举着灯火的,是貌似人的身姿。
四十八小我私家排成两列,一列二十四人,在月光中走来。每小我私家的左手都举着灯火,右手则握着粗绳,正在拉曳某物。
既有男人,也有女人。
拉曳的粗绳有两条。
二十四人拉一条粗绳,共计四十八人,他们一面拉着粗绳,一面光脚哗啦哗啦地踩着水面,往这边挨近。
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粗绳是用黄、红、青、黑、白,五种颜色的线搓揉而成。
而且,这两条五色粗绳拉曳着一座附有轮子辉煌醒目的轿子。
轿子上,坐着一名怎么看都是孩童外貌的人——的来者。
那来者头上戴着一顶垂着黄金装饰的帽子。
来者乘着轿子,慢条斯理地顺着巨琼池水面逐渐挨近。
前头的人先上岸,一个接一个穿过梅树及柳树之间。
不久,轿子也通过了————
「那就是天一神大人……」晴明低声说。
「就是,那个看上去像小孩的……」
「嗯。」
晴明和博雅在攀谈时,队伍依旧陆续在眼前通过。
跟在轿子后面的是一群妖怪。
只有一条脚的鱼。
用手取代羽毛飞翔的鸟。
独眼大秃僧人。
长脱手脚的门板。
有一张狐狸脸,身穿唐袍的男人和女人。
长出双脚的锅子。
牛脸者。
马脸者。
长毛者。
何鳞旨。
弯曲者。
爬行者。
发作声音者。
默默无言者。
用两条猫足走路的大笑者。
倒着走路的有脸书桌。
不正经者。
玄色的工具。
细长的工具。
粗眫的工具。
倒立的蟾蜍。
有脚的蛇。
无脸男。
各式各样的妖怪,跟在轿子后面,在月光中陆续通过。
他们穿过梅树林。
梅花的香味芬芬扑鼻。
接着,最后走过来的人,正是火丸。
火丸走至晴明一行人面前。
「哎呀,您不正是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吗……」火丸说毕,行了一个礼,「如果这位是源博雅大人,刚刚我们听到的笛音,应该正是博雅大人吹的笛子吧。」
火丸转头望向鱼丸。
「这回承蒙您多方看护。托您的福,天一神大人的大横渡似乎可以平安无事完成了。」
「您是?」博雅问。
「我是阿哇哇十字路口四周,小小不动尊底下,那只每天总是在睡觉的老黑狗。而且,我遇见过频频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火丸敬重地说。
「这次,听从天一神大人的交接,我在寻找横渡巨琼池时,可以拉曳轿子的人。正好,去年发生洪水,各处的河水都有人被冲走,他们的尸体都沉在巨琼池底。我向天一神大人提议,爽性把他们聚集起来,让他们拉曳轿子,天一神大人允许了,因此,我才托付鱼丸大人帮我这个忙……」
「为什么人数是四十八人呢?」博雅问。
「凭据老例,天一神大人每次进行西行大横渡时,都市前往西方极乐净土造访阿弥陀佛大人,外交一番。天一神大人指示,既然如此,正好有四十八名还未超渡的灵魂,爽性带着他们一起前往……」
「果真是这样……」
听晴明如此说,火丸颔首,再鞠个躬————
「我告辞了……」火丸说毕,转身追赶队伍。
过了一会儿,四十八盏灯火和天一神,以及百鬼夜行的妖怪群,犹如混没于梅花香中,消失了踪影。
一切都消失于黑黑暗,四周只剩映着水面的月光和梅花香时————
「喂,晴明啊……」博雅开口。
「什么事?博雅。」
「那些拉曳轿子的人,为什么是四十八人?」
「因为天一神大人在进行大横渡时,前去造访的工具是阿弥陀佛。」
「所以我才在问你,到底为什么?」
「阿弥陀佛曾经许下四十八个大愿,由于实践了大愿,他才成为阿弥陀佛。天一神大人应该是决定将那四十八名灵魂,比作四十八大愿,一起带到净土吧……」晴明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博雅颔首。
「谢谢两位大人。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这次承蒙您两位大人的看护。」鱼丸行了个礼。
「不,我什么都没做。反倒是多亏了您,我们今晚才气获得这种鉴赏珍奇光景的时机,我们应该向您致谢。」
晴明敬重地行了个礼。
抬起脸的晴明,深深闻着飘荡在夜气中的梅花香味。
「博雅,吹笛吧……」晴明如此说。
「我又想听你吹的笛音了。现在吹的话,应该还可以传到正在大横渡西行途中的天一神大人耳里。」
「嗯。」
博雅应了一声,自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
叶二滑出无以名之的音色。
笛音轻柔地溶化于梅花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