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春海背负的课题,关孝和倾力相助。春海在获取关孝和灵感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孤苦。改历事业中关孝和完全没有走出幕后的时机,但他依然如此积极地协助春海,可见平时的关孝和基础没有理解者。
(关先生笑了。)
看到那道病题,关孝和对春海不知有何等期待。他何等想找到一个与自己不相伯仲的对手,或者更胜过自己也没关系,在钻研的门路上一起前进。虽然关孝和没有说,但春海能够感受到他的强烈愿望。
春海也衷心希望和他们一起走下去,但他对关孝和,对道策,说得却是这样一番话:
「收门生吧,许多许多门生。如果你成为了星辰,身负才气的人就能清晰地找到你的位置,其中也有逾越你的可能。」
这是春海另一个衷心的希望,也是对于道策和关孝和的最大期待。究竟春海一路追赶关孝和的脚步至今,感受很是深刻。他甚至比他们本人更强烈的感受到,收门生就是他们的天命。“算学”主张给无知的人学习算术的时机,春海相信,关孝和之所以能够有这种思想,也是因为天命。
可是道策反而显得越发寥寂,也许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春海温柔说道:
「我还没有死心呢。」
「……什么?」
「初手天元。」
道策的眼中立刻光线闪烁。
「总有一天要把它从你手中夺回来,道策。」
他终于露出了微笑。
「我不会输的。」
之后,道策收了许多门生,其中一人成为了第五代本因坊,乃至名人,也就是就任碁方。其他门生也才气出众,好比井上家的第四代继续人。他们在道策的指导下,棋艺突飞猛进。
而另一条龙也如春海所期待的那样,培养了众多门生。其中两人在牛込关孝和宅被引见给春海。
「我是建部贤明。」
十五岁的少年凛然相告。
「我是建部贤弘。」
十三岁的少年气势不输给哥哥。
春海坐在来人前面,兴奋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视线变得模糊。两人都是建部昌明的侄子,春海从两位少年身上似乎看到了建部昌明的身影,差点哭出来。
「我计划让他们把我的术理全部学去。」
关孝和说得轻描淡写,就似乎这事只是小菜一碟。
「未来把重要算术整理成书就交给他们了。出书果真照旧不切合我的性格。」
既然能让关孝和说这话,建部兄弟的才气自然毋庸置疑。
面对紧张到可怜的建部兄弟,春海微笑着说道:
「有这样的老师,可真不轻松啊。」
贤明与贤弘差点颔首,然后慌忙摇头。
「晚生誓将努力学习。」
哥哥响亮地说道。事实上,厥后兄弟俩生长起来,与关孝和一起出书优秀的算术书,然后逾越了老师,缔造出了新的数理。其门派被称作“关流”,建部兄弟是代表人物。此时的春海只是一个劲地忍住快要喷出的泪水,笑着说道:
「努力吧,努力吧。」
六
不久之后,春海自身的努力结出了果实。
『天文分野之图』。
延宝五年冬到七年夏,在江户和京都出书的“日天职野”受到了全国规模的关注。
以精密的丈量和运行轨迹的盘算为依据的星图上,星辰与全国各地一一对应,只要看星辰的位置和蚀况,各地的“休咎”即是一目了然。这本书是春海全部武艺和神道修养的结晶,江户的天文家、京都的阴阳师、各地的佛僧都对此赞叹不已。以书卷装订为生的经师把春海的图视作一种美,把它用在完全不相关的书本封面上。因此,“天文图”在不懂天文历法和数理的人群中也一下子流行起来。
春海也从暗斋那里获得一件意料之外的结果,很是惊愕。那竟然是美人画。配景和衣物花纹以“天文图”为主旨,而且画中婀娜多姿的女主角正在看的书正是『天文分野之图』。
不外春海也无法把美人画挂在家中,否则えん有他悦目的。于是他就带到麻布的礒村塾,送给了村濑。偶尔回江户的关孝和也见到了这幅画。
延宝六年甲府宰相德川纲重去世后,关孝和成为其子纲丰的勘定吟味役。在御城内供职的春海如果去他府邸造访的话,难免会引起怀疑,所以自然而然地在礒村塾碰面的时机就多了起来。其时三个老大不小的男人把春海带去的鱼烤了,一边吃一边以确认春海的事业结果为借口,一脸严肃地围着美人画谈笑风生,渡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勘定吟味役:相当于财政监察官。】
「从画的构图可以看到算术之美。」
关孝和拨打起算盘,盘算空白部门和女子面积、女子身高和臂长的比例。
「纵然是“解答先生”,在女人面前也无法一瞥即解啊。」
村濑打趣道。
「这种情况下,解答的历程才是幸福。」
听到关孝宁静淡的回覆,村濑和春海笑得像傻子一样。
自把研究资料托付给春海以来,关孝和对改历事业从不外问。
在江户时,春海时常找村濑和关孝和下棋。两人希望春海指导棋艺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可以以碁会的名义把安藤叫来。这也是春海在十多年之后实现了对安藤的允许。安藤马上就为关孝和的才气所倾倒,只恨自己身为藩士无法拜他为师。
在这种算术家之间的交流中,关孝和从不率先提起改历事业。
「与天的距离又进了一步啊。」
当春海有什么进展时,他只是像这样直截了当地赞美而已。另外,数理算术方面的话题一年比一年犀利,以至于春海对他险些有种崇敬感。关于改历事业,他从不敦促春海,而是以共享钻研结果的方式来默默支持春海,虽然得不到任何回报。对春海坚信不疑,就是这个天才的一贯态度。
另外,春海还把『天文分野之图』献给了伊藤火葬的寺院和伊藤的后人。
「终于完成了,伊藤大人。」
伊藤病逝八年后,春海终于实现了他的心愿。
而且,同一年,春海又出书了一本万众瞩目的书籍。
『日本长历』。
他把改历事业刚起步时暗斋所提议的“历注考证”,真正追溯到了神话时代。初稿在“缔造分野”的历程中、延宝五年就已完成,春海把书籍精炼至今才推向世间。
通过『天文分野之图』和『日本长历』的刊行,春海逾越了中国的占卜看法。人么一致认为,他独自奠基了全新的、日本独占的国家占卜术基础。
安藤与会津的岛田对春海肃然起敬,称这部作品为
「千秋伟业。」
暗斋和神道界翘楚吉川惟足赞扬春海是
「可与安倍晴明匹敌的学士。」
「阴阳术中的鬼神咒术算什么,天文历法和神话时代的奥义才是这个国家秘仪的根干。」
说这话的暗斋猛烈拍打春海的肩膀与后背,很是兴奋。
比暗斋可能更兴奋的是水户光国。他粗壮的两手划分握着『天文分野之图』和『日本长历』,
「呣。」
发出可怕的沉吟,身体剧烈哆嗦,额头上青筋爆起。春海以为这次真的要被那岩石般的拳头打死,心惊胆战。
「你到底想在历史上留名频频才肯罢休?」
「……大人过奖了……」
「什么过奖,这是客观的评价。」
尊敬的眼神中隐含着杀意,光国以险些不行能的方式瞪着春海。
「既然做到这个份上,改历事业你还没死心吧。」
「是的。」
春海断言道。分野的开创和历注的考证,目的并不仅仅是检验授时历。此时的春海坚信,从中国传来的人间至宝般的历术中脱离出来,缔造日本独自的术理,这才是改历事业的唯一突破口。
「有余在,水户和会津都市协助你。想要的工具都给你,尽管说吧。」
光国探身世子说道,似乎是一个敦促大人快点把工具给他看的小孩。春海犹豫了下,然后马上下定决心。
「有一件工具,在下无法取得。那原本是洋书,题为『天经或问』。」
听到这个,就连光国也陷入了缄默沉静。
「呣。」
他发出虎啸般的沉吟。
『天经或问』是中国一位名叫游子六的人的译作,对西洋天文学有详细描述,很是有名。不外日本全国正在施行禁教令,严厉打压天主教,所以被视作是洋书的书籍基本都是禁书,唯一能逃过禁令的就是汉书或汉译版。另外书中不能泛起天主教教义,能阅读的人也只是一小部门。
不外,『天经或问』虽不是天主教的教义书,但天文与宗教联系紧密,无法断定其中没有天主教的相关记述。如果被认为是违背禁教令,春海的人生就将终结。
「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光国问道。
「不赌上人生就无法触摸到天。」
春海绝不犹豫地回覆。如今只需要泯灭时间的研究阶段已经结束,接下来需要从一个崭新的角度进行验证。而春海也终于察觉到了需要验证什么。为了获得更深的理解和证据,中国和日本之外的第三视点是必须的。
猛虎忽地露出笑容。那样子无比恐怖,也无比可靠。
「不用担忧。不管发生什么,你的家人都可平安无事。纵然对方是将军,余也能保住你。」
光国遵守他的允许。翌年年初,一本阅读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没有破损和污迹的『天经或问』险些以秘密文书的形式送入江户会津藩邸,交到春海手中。而且光国还附上了一张南蛮人制作的舆图,也不知他是如何获得的。由此可见,光国对学问的热爱并不仅仅是兴趣,还影响了藩政。
『坤輿万国全图』。
一位名叫Matteo Ricci的基督教传教士为布教而前往中国,在教授天文学的同时,制作了这张世界舆图。春海第一次看时被惊呆了,不知道日本在哪个地方。然后终于找到日本时,又被那小石子般的领土吓了一跳。在京都看舆图时,えん也在春海身后。
「这就是日本?」
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不外春海马上就明白,这是事实。通过对星象的视察,他早就知道地球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所以看到球体上未与大陆接壤的列岛就是日本,并不难接受。
「这个世界如此巨大。不是我们太小,是世界太大了。」
春海向えん解释。
「另有六年哦。」
えん突然开始担忧起来,没想到丈夫的研究工具竟然如此巨大。不外,看着舆图的春海露出强有力的笑容,对她说道:
「必至。」
既然光国给了他这么大的资助,他相信自己将会实现飞跃。望着春海的えん也不再怀疑,露出开心的微笑。
「嗯。」
事实上,加上春海至今为止积累起来的知识与技术,配合西洋视点,春海的看法获得了飞跃般的提升。但在那期间,加入改历事业的人接连离开了人世。
延宝八年,夏。岛田贞继病逝。
安藤在给春海的信中写道,临死之前岛田还在丈量研究,为改历事业留下了许多重要资料。对于安藤来说,岛田是无可替代的算术老师。
岛田“未能完成主君遗愿”的遗憾,安藤对“实现改历”的愿望,沉甸甸地降落到春海肩膀。春海牢牢将这些接住,告诉安藤还差一步就能乐成,并许下诺言。
一个多月之后的五月。
年纪轻轻的将军家纲四十岁骤然病逝。幕阁都以为他只是患上了轻度伤风,而且家纲尽管病弱,去世之前身体一直康健。没有指定继续人,将军的去世给御城带来了紧迫感。在如那边置惩罚方面,大老酒井没有立刻回覆老中们的质问,只是怔怔地盯着虚空。也许他心中正在考虑立谁为五代将军候补。
然而,马上就发生了政变。
老中堀田“筑前守”正俊以电光火石之势拥立家纲异母弟纲吉为将军。没有人料到,堀田会接纳如此强硬的手段左右政权。堀田已经去世的父亲以前是家光的侧近,春日局遗留领地的继续人,家世门第确实足够显赫,而且四十六岁的他也正值壮年,但究竟只是老中之中的末席,擅自拥立德川家一员的行为简直近似谋反。
不行思议的是,大老酒井竟然无动于衷,淡淡地看着堀田以猛烈的速度夺取权力。对于自身的职位危机,酒井体现出难以置信的漠不体贴,令保持中立的幕阁哑口无言。
就这样,家纲去世后仅仅三个月的延宝八年八月,纲吉受封为五代将军,君临德川幕府。
城中权力构图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职位逆转降临到从末端武士到大奥女眷的每一小我私家身上,宛如枯荣盛衰的范本。
十二月,酒井的大老之位被免职。翌年,堀田正俊就任大老。酒井接受了这个不公正的人事调动,态度之淡薄令当上将军的纲吉感应羞愧。同年二月,酒井把家督传给儿子,退出公务,开始隐居。
紧接着,因公务来到江户的春海时隔多年之后再次被酒井唤去下棋。
所在是下马所前的酒井宅邸。春海追念了下,发现虽然在城内下过棋,到酒井宅邸照旧第一次。尽管被揶揄为“下马将军”,酒井家中却与豪奢完全不沾边,很是朴素。
说实话春海并不知道酒井这次找他的理由。以前推行改历时,酒井找春海下指导棋是出于保科正之的意图,失败之后就完全断开了联系。此外,政变中失势的酒井也不行能找事业失败的春海分享痛恨,他基础没有那种感性。
酒井如以往那样淡淡地下棋,棋招平和而沉稳,无法想象他正处于能够左右幕府未来的政变的中心。求胜的欲望、恼怒、伤心,甚至连在下棋历程寻找快乐的意思都没有,不外这也是他的性格。
「你似乎还在研究天理啊。」
下棋时酒井突然问道。
「是的……」
春海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回覆,只好简短赞同一声。因为担忧酒井会说改历事业是徒劳,他有些紧张。
然而酒井却击掌唤来仆人。
「把那个拿来。」
一件工具被搬到房间里。
春海马上想到那是什么。二十二岁被命令带在身边,三十七岁又被接纳上去,那熟悉的两把刀。如今春海四十一岁,两把刀再次回到春海身旁。
「是你的工具。」
酒井机械质的声音令人不知如何作答。
「……可是……」
「原本是保科公让我准备的。不用担忧会扣除俸禄,我买下了。」
说完他又唤人过来。这次放在刀旁边的是一只极重的袋子。从声响可以判断出是金子,而且数额可观。
「改历事业需要钱的地方许多吧,拿去用。」
「这……这是为何,酒井大人……」
春海疑惑不解,以至于忘记了致谢。
「嗯。」
酒井也没有正面回覆他,歪头看向棋盘,把棋子放在上面。不外春海似乎听到了棋子在轻轻的说,“这下可以放心了。”在御城中日理万机,为幕府安泰竭尽全力的酒井,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松了口气。
「金钱随便用好了。不外改历事业乐成时,把刀佩戴上。那是保科公的心愿。」
以武家之手缔造文化,以此来视线幕府与朝廷的安泰。这简直是保科正之的心愿。
至于酒井自身对此是否体贴,春海并不清楚。他只是觉得,两把刀和金子也就是酒井“整理身边事务”的一环。
如今,与正之一起在将军家纲的治世之下为泰平盛世尽力的男人结束了他的事情。春海心想,也许自己是正之和酒井的继续人也说不定。他郑重地跪下来。
「多谢大人赏赐,在下收下了。」
酒井看着自己下的棋子,然后又看向庭院。树木劈面可以看到江户城。
「巨大的城啊。」
他不行思议般说道。对于背负着如此巨大的江户城、为公务鞠躬尽瘁至今的酒井来说,“巨大”只是实际感受,而不是对自己辛勤事情的夸耀。
「是的,酒井大人。」
春海轻轻赞同,两人默默地看着江户城。
天守阁消失之后,新时代的天空在那里展开。
「竟然如此巨大。」
酒井说道。
三个月后,五月十九日,酒井逝世,享年五十七岁。
七
将军纲吉的反映很是窘迫。当听到酒井的讣告后,纲吉怀疑酒井是切腹自杀,畏惧至极,甚至说要掘开酒井的宅兆。他免职了酒井,却又怕酒井以死进谏,怕其他幕阁效仿。
将军的言行传到部下耳中,也传到春海耳中。而且那并不是无凭据的听说,作为确凿无疑的事实,消息当天就传遍了御城。
此事自己就不寻常。纲吉未经过正当法式继续将军之位的丑态袒露无遗。拥立纲吉的堀田也没想到纲吉会如此狼狈。
「酒井乃是病逝。」
老中们一齐慰藉纲吉,不外他们预感应纲吉将是一个昏庸的将军。
纵然如此,也只能为这样的将军效力。这是葬送战国时代,抵达泰平之世的德川幕府的使命,同时也是拥立纲吉的堀田一族、堀田的亲戚稻叶一族,以及其他所有支持政变的人唯一一条路。
酒井失势后,对于春海小我私家而言事态开始向有利的一方倾斜。
继续保科正之让春海卖力改历事业遗志的稻叶正则,另有稻叶之子、正之女婿稻叶正通比以前更受重用。
此外纲吉也尊崇保科正之为“理想的君主”,拼命模仿他的仁政。
所以一定的,纲吉对改历事业和春海提出的“天文方”构想很感兴趣,通过稻叶父子向春海转达了这一信息。不外春海并没有立刻上表请求改历,因为研究和验证还没有结束,而且改历事业的棋子还没有凑齐。
既然如此,纲吉便于更改年号的翌年天和二年,请来神道家翘楚吉川惟足,设立直属于寺社推行的“神道方”,任命吉川为初代。
这是幕府中首次设立研究日本自古流传下来的仪式和知识的文化部门。通过此举,全国神道家依附到幕府的统治之下,另外以吉川惟足为代表的神道家群体之间的联系也越发紧密。吉川惟足是授予保科正之“土津公”灵号的人物,支持改历事业。所以相当于春海在幕府中获得了强力支持者。
然而,更强力的支持者在这一年离开了春海。
暗斋去世。
「六藏……不,春海啊。我要将我的奥义教授给你,惟足先生作证。」
病笃的暗斋躺在床上说道。他没有使用平时那种不知名的方言,而是以为朱紫讲学时的口吻。因为这个,伤心反而更强烈,春海并不希望他这样向自己作别。
「我不要,老师。眼看着就要乐成了,授时历的谬误已经很明白,新的历法即将开始。」
完全回到青年时代的春海哭了,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四十三岁。而且还继续退化,像个小孩般哭喊道:
「请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死。马上就乐成了。马上……」
「宣明历的预报,将再次偏离日月的运行了呀。」
暗斋微笑着说道。作为“证人”在一旁期待的吉川惟足也严肃所在下头。
「是的,就快要到了。所以老师……」
「我并不是消失。」
突然恢复平时的口吻,暗斋温柔地笑了。
「只是这个身体里的心化作灵,回归到神那里去。然后就能与保科大人呀、你父亲呀,另有你第一任妻子こと再会,各人和太阳、月亮一起,守护着你。」
春海哆嗦着哭泣,然后终于同意了。
「嗯。」
「现在就将我今生领悟出来的,垂加神道的奥义,教授给你。」
「是,老师……」
「惟足先生。」
「在此。」
暗斋在惟足的资助起起身,将秘传教授给了春海。这正是暗斋的生命。今后以后,春海就拥有了神道中自成一派的权限,成为了神道家中的一员。对于改历事业来说,没有哪个立场能比这更有利。
「用你的历法,给幕府、朝廷、日本全国一个惊叹吧。」
暗斋展现出生涯最后的豪爽,笑了。
天和二年九月,暗斋离开人世,灵社号为乘加灵社,享年六十四岁。
翌年,似乎是交替般,另一个生命来到春海身旁。
えん产下了子女,是男孩。春海抱着取名为昔尹的儿子,不停地えん和孩子说
「谢谢,谢谢。」
似乎其他话语都不知跑哪去了。因为春海过于兴奋,
「请冷静一点,要掉下去了。」
えん把孩子抢了已往。
春海看着母子俩,不由得冒出一句话来:
「请不要比我先死。」
「你以为我会让孩子死掉吗!」
春海遭到えん猛烈的训斥。
「不,我是指你和孩子俩……」
えん不耐烦似的招招手。
「话说,另有三年哦。」
「嗯。快了。」
春海绷紧着脸颔首,手指被孩子小小的手掌握着。
「我感受到,这只手马上要触及到天了。」
而天以超出春海预料的姿态现形。
天和三年春。
在京都家中独自做完最终验证之后,春海先是看向大地,再看向天。
排除了对两者的误解后,正确的姿态立即显现。
第一是大地。春海证明出,制作授时历的中国和日本的纬度差异,导致了术理中发生了根天性的误差。通过北极星盘算纬度,求证其“里差(经度差)”,再结合汉译洋书这个新视点,这个谬误已经确凿无疑。
也就是说,授时历在中国是“明察”,术理中没有矛盾。但搬到日本时,因为视察地的纬度变了,授时历就成了“谬误”。
从中国舶来的工具通常被认为是最优秀的,但春海此时第一次完全抛弃了这种看法。相当于天元的北极星很久以前就把答案告诉了他,只是他和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到。
另外春海心中结实的知识被击碎,主要照旧因为天体的运行。
通过庞大的丈量数据,以及对数百年间历注的考证,太阳、月球和春海所在的地球的轨迹浮现出来。
地球绕着太阳周围公转,这点对于天文家来说是知识。
然而大量的丈量数据得出的结论是,运动速度并不均匀。
通过近日点时,地球公转速度最快。反过来通过远日点时,速度最慢。好比说,从秋分到春分约莫是一百七十九天不到,而从春分到秋分约莫是一百八十六天有余,所以这点显而易见。
后世把这个称作为“开普勒定律”。而且近日点和远日点也在徐徐移动。地球的轨迹是绕着太阳的椭圆。
「……竟然是椭圆。」
春海不由地发作声音来。但这就是事实。当今世上的人都以为星辰轨迹是尺度的圆形。这是神道、释教、儒教,另有其他种种知识的基础,有谁会想到,是一个奇妙而突出的弯曲轨迹呢。
太阳被认为是一切的中心,从这点来看,地球不行能忽而接近忽而远离。而且验证之后春海还发现,连近日点也在缓慢移动。地球的轨迹并不是一个牢固的椭圆,这个椭圆在移动。谬误因此而发生。在制作授时历时,近日点正好是冬至。于是元朝的天文家就在“近日点即是冬至”的基础上构建起了术理。而经过四百年之后的现在,近日点已经凌驾了冬至六度。
地上纬度之差,天上近日点之差,
(——算哲之言,可谓中,也可谓不中。)
这两者导致了酒井对春海的严厉评价。现在春海明白了,身体畏惧得哆嗦,因为他看到了地和天的谬误与正确答案。而且现在日本知道这点的恐怕只有他一人,怎么不畏惧。
不外,恐惧徐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曾今听过的话语。
「有时也会被称作惑星,但那是人对天的误解,只是错误地理解了天之理。正确看穿和理解天之理的话,就是这样——」
「天地明察……伊藤大人。」
感伤万千,春海不知如何是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出房间,来到挤满视察工具的院子内。えん看到后也来下来了。
「乐成了,えん。」
他朦胧地告诉她。
「恭喜良人。」
えん嫣然笑道。
眼泪喷涌出来,打湿了春海的脸颊。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只有青空一望无际。
这个瞬间,春海四十四岁,自丈量纬度以来经过了二十二年,终于触碰到了天。
八
「大和历怎么样,渋川?」
关孝和轻松地说道。语气轻松绝不是对春海的侮辱,因为“大和”可是最大级此外赞美。在关孝和看来,用它来赞赏春海的劳绩是理所应当的。
「……会不会太夸张了?」
春海有些欠美意思地缩了缩脖子。村濑笑着作出担保。
「渋川先生啊,既然关先生这么说,那各人肯定都认可啊。」
春海现在正在礒村塾,与关孝和约好了碰面。
「那……请愿时就用此历名……」
「嗯。一定要用。能配得上你历法的名字可不多呀。」
听到关孝和这么说,春海开心到难为情的水平。在觉察了授时历纬度差和天的知识错误之后,春海以正确的数值和数理整合出了新历法。可以断言,现在日本比这部更精确的历法是不存在的。
『名副其实的明察,敬服之至。』
会津的安藤稀有地写了份长长的赞美文章寄给了春海。而且既然也获得了关孝和和村濑的认可,那么已经没什么可以怀疑的了。以后就只要在数理的研究上不停深入,使历法越发完善,追求新的发现。这个事情春海一生是不够的,还要交给遥远的后世来完成。
另一方面,此时的关孝和又有了新的结果。
『解伏题之法』。
乃是约莫两年前完成的稿本。关孝和再一次独自缔造出新的算术,被后世称作为“行列式”。而且其时这个术理中国和欧洲都没有。看穿授时历谬误所在之后,关孝和还能带来如此强烈的攻击,令春海敬佩不已。
「关先生所创的术理才配得上大和之名,以后称其为“和算”。」
「不行不行,与你的历法相比,我只能感受到羞愧。」
「关先生太谦虚了。」
「你才是。」
村濑愉快地拍打大腿笑道:
「太有意思了,你们两个。话说,这次的改历大战什么时候开始啊,渋川先生?」
春海心情变得严肃。
「很快。」
事实上,改历的气运正在逐步高涨,究竟宣明历的谬误已经昭然若揭。自上次改历请愿后已往了十年,其谬误越来越严重,成为全国各地热议话题。更重要的是,将军纲吉对改历很感兴趣。
「不外听说大老并不赞成。」
关孝和说。新上任的大老堀田正俊,政治姿态可以用一个词来归纳综合,那就是“紧缩”。天和三年,全国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像『饥民数万』之类悲怆的陈诉从全国各地集中到江户来。可是堀田以“顺应天意”这个保科正之曾今废弃掉的思想为美德,只考虑武家而忽略民生,未能接纳有效的对策。堀田拜山鹿素行为师,对他推崇备至。而山鹿也为了将堀田的思想正当化,提供了不少新的武士理论。只要有堀田和山鹿这两小我私家在,改历即是无比艰难。甚至将军纲吉也如此认为。
「我有措施,虽然有些小智慧的嫌疑。」
春海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之后,春海稳坐如泰山,一步一步为改历事业摆好棋子。这是保科和酒井教给他的,二十余年来在江户和京都这两个日本的中心之间往返而修得的态度兼战略。
堀田的“紧缩”政策不久就使得江户捉襟见肘,在城中任职的官员连俸禄都失去了保障。可是将军纲吉和堀田并不认为是自身政策的失误,对老中们说是自然现象。国家掌权者认可自己无法给官员发放俸禄,简直无可救药。
这时,春海使出了他那“小智慧”的一招。
一封文书通过老中稻叶正通送到堀田那里,发挥出绝大的效果。堀田立刻以指导棋的名义,在稻叶正通的陪同下召见春海。
「这个,是真的吗?」
堀田问道。棋盘上放着春海通过稻叶正通给他的文书。房间里基础就没有准备棋笥,可见堀田连边下棋边攀谈的从容都没有。春海跪着淡淡说道:
「是的。」
「这个,叫历书的工具,真的能收集到这么多的金子?」
「是的。」
「改历可以给幕府带来收入?」
「是的。」
然后堀田陷入缄默沉静,终于不再重复同一个问题。春海机械质的回覆使他感受就像是在和酒井攀谈,似乎见到了幽灵那样。虽然眼神中不安还没有到畏惧的水平,身为大老的堀田显然气魄不足。
一旁看不下去的稻叶正通说道:
「天皇也许要下诏改历也说不定。」
此时的稻叶正通也是京都所司代,对朝廷的动向很敏锐。眼下宣明历的谬误终于造成了问题,朝廷自身已经在商讨改历了。
不外春海早就掌握了朝廷的动向。
「是的,在下也有耳闻。」
堀田显得越发心虚。
「武家能加入改历吗?」
「如果能满足在下一个请求,就可以。」
「什么?」
堀田神经质般问道。
「允许在下佩刀。」
也就是说,让春海成为武家的代表。稻叶偷偷看堀田。堀田板着脸一言不发。对于被山鹿的理想武士像洗脑的他来说,让棋士佩刀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有刀么?」
稻叶用提问来敦促堀田亮相。
「以前在与人下棋时,对方送给在下两把。」
春海没有说是酒井送的。
稻叶向堀田使个眼神,堀田不情愿地说道:
「只要能把主动权从朝廷那抢过来,佩刀就佩刀吧。」
春海只是跪在地上,没有回覆这个问题。他已经为改历事业的启动布好了局,不外,不行或缺的最后一颗棋子还在寻找中。
然后他在意外的地方找到了这颗棋子。
天和三年九月,京都贩卖历书的大经师家发生了事件。主人之妻与杂务工私通被觉察,偷了店里的钱逃跑,后被抓住,与帮过他们的人一起被处刑。主人大经师意春虽然没有受随处罚,甚至还反过来利用这件事宣传自己,拼命扩大生意。可见这小我私家疯狂而贪婪,失去妻子也不在乎。
(此人可用。)
春海通过大经师的所作所为而如此判断,与此人接触了频频,把最后一颗棋子决定下来。
两个月后,天和三年十一月。
意料之中的事终于发生了。
宣明历对月食预报堕落。而且许多人早就不在信任宣明历。此前春海频频被问及月食的问题,
「不会发生。」
春海如此断言。以此为契机,改历的气运在十年之后再次到达极点。而且因为宣明历的谬误已经众所周知,形势比上次更有利。知道春海以前挑战改历的人频繁拿出这个话题,窥视春海的反映,但春外洋貌上无动于衷,从不主动谈起改历,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安插下的棋子发挥作用。
当朝廷终于开始行动,颁布改历敕令时,春海也极为平静。
凭据灵元天皇颁布的敕令,改历事业由阴阳头土御门家卖力。知道春海以前独自上表请求改历的幕府官员忍不住发出叹息。效仿保科正之、以武家之手缔造文化为理想的将军纲吉和期待历书带来莫大收益的堀田明显很是失望。
「果真,照旧京都么……」
堀田和老中们叹息道。在天皇指名之下、朝臣领导的改历中,没有武家涉足的余地。朝廷相当于是在宣告,京都是包罗天文历法在内日本所有文化的中心。江户幕府无法推翻这个决定。
就在所有人都放弃时,一封书信通过京都所司代送到幕府手中。
极端不寻常的书信。而且内容也让幕阁们难以置信。
『恳请著名历法家、神道家保井算哲,亦为渋川春海,加入改历事业。』
土御门家请求春海上洛。
九
「你到底使了什么术数?」
堀田已经顾不上羞耻了。
「并没有。」
春海跪着淡淡地回覆。说实话,心神不宁的堀田令他感应厌烦。不外,究竟是京都土御门家直接向幕府求助,幕府中人不管是谁都市感应惊奇。
「回覆我,算哲。你什么时候和土御门家的人结交上了?」
「在下未曾见过土御门家的人。」
「那你肯定认识与土御门家有因缘的人……」
正想说出具体名字的时候,堀田闭上了嘴。这仅仅只是春海小我私家的交友关系,如果幕府怀疑其中有政治意图的话,不知道朝廷会如何回敬幕府。那样一来武家可真的没时机加入改历了。
如果大老照旧酒井,可能基础不会把春海叫来,而是让稻叶去部署一切,默默把春海送出去。
(比起酒井大人,低了数个品级。)
政治嗅觉无法相提并论。春海在心中叹气,说道:
「恳请大人允许在下上洛。」
「嗯。你可别弄砸了。」
「若是如此,在下自当切腹。」
堀田禁不住发出降低的声音。没想到这样一句话就把他给震慑住,春海才想要皱眉呢。
「有什么想要的工具,我会派人送已往。钱、人、物,尽管用。幕府支持你。」
春海静静叩拜,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上京途中,春海绕道去了关孝和家。在离开江户之前,春海想要亲自对他说,改历的实现全是他的劳绩。
从不敦促春海,在改历气运高涨时也没有说什么的关孝和感伤良多地露出微笑。
「这个国家的历法要变了啊,酿成你的。」
他完全不提自己对春海的资助,把一切都看成春海自身的奋斗。与上次把资料托付给春海时同样,关孝和以送别者的眼神看着春海。
「不外主导权在土御门家手中……没问题吗?我知道你一定准备好了对策。」
「入其门下,拜其为师。」
春海淡淡说道。不外关孝和睁大了眼睛。土御门家当主远比春海年轻年轻,而且听说历法和数理都还不成熟。
「你是认真的么?」
「这是最好的要领。想要夺取对方的工具,必须先低头。」
「就像你跪在我面前那样啊。」
听他这么说,春海难为情地缩了下脖子。关孝和笑了出来。
「大和历的棋子在你手中,京都和江户都没有。日本的历法,由你奠基。」
此时春海四十四岁。
十
当主土御门泰福二十九岁,好奇心旺盛。丰满的面容就像少年那样,对任何事物都能表达出直率的情感。见到春海时,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
「真的很是谢谢,春海大人。土御门家的颜面全靠您了。」
他一边频繁地劝春海吃茶点,一边生动地低头致谢。泰福绝不是愚钝的人,经验虽然不足,但头脑优秀。他知道春海作为历法家的劳绩,作为棋士的名誉,另有背后幕府的政治力量,更知道朝廷方面没有能够使用高等数理来解明历法的人才。
纵然天皇希望土御门家拿出历法,但土御门家没有这个实力。春海之所以能够加入改历,正是利用了这点,不外泰福对春海的接待并不虚假。
「可是,真的要那样吗?春海大人继续了暗斋大人的秘仪,而且与惟足大人关系也很好,从立场上考虑的话,我……」
「总之我是门生,泰福是师傅。这样对形势最有利。」
见春海笑着如此回覆,泰福既谢谢又惊骇。
他那青涩的样子令春海感应开心。以前自己与自己一起丈量纬度的建部和伊藤肯定也是同样的心情。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规则。在掌握天地规则的历程中,能遵守人的规则是最好不外了。」
闻言,泰福规则地向春海行礼。
「春海的大和历法必将获得陛下的赏识。让我们一起实现改历吧。」
泰福忘记了师徒立场,彻底为春海所折服,学习他的历法。而且,泰福比春海更倾心于大和历。
「真是太完美了。春海大人了不起……一小我私家完成了大和历……。我也以土御门之名立誓,努力学习大和历,争取陛下的认可。」
看到年轻生动的泰福全力学习历法的术理,春海似乎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同时也预见到,泰福将和自己犯同样的错误。泰福对大和历被接纳一事绝不怀疑。
尽管优秀,大和历未必能够被接纳。
春海可并不乐观。在教授泰福历法的同时,每天都外出收集消息,默默研究时下形势,然后发现这次的改历困难重重。
朝廷颁布改历敕令后,世间的意见分为三个阵营。
一是春海意料之中的“民历阻挡派”。他们认为春海的大和历脱离了中国历法,主张接纳明朝官历大统历。同时也积极运动起来。
另外另有希望授时历被接纳的一派。春海上次改历失败之后,授时历的优秀反而获得了广泛认可,所以有些人觉得应该用授时历来取代宣明历。不外背后支持他们的,是企图把主导权握在自己手中而招募算术家、神道家的朝臣。他们骂春海是抛弃授时历的“叛逆者”,热衷于诋毁大和历。这一股力量简直就像亡灵,正是春海带给世间的,名为“谬误”的亡灵。
最后一派是天皇敕令中被指名的土御门和入其门下的春海所支持的大和历。
这三派让春海感应不自然,特别是提倡授时历的那些人,给人很是做作的感受。他们对春海千般责难,与这次改历敕令格格不入。春海通过京都所司代和关系亲密的某位朝臣,了解到他们的真面目。
(为了支解支持大和历的人么。)
提倡授时历一派被大统历一派利用着,中心是历博士贺茂家的人。支持春海大和历的人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于是便故意祭出授时历来把其中摇摆不定的人疏散出去,为大统历缔造优势。这是一个将春海和把春海招募到京都的安倍家一起排除的战略。
(厉害啊。)
春海由衷地佩服。封住对方的招数是围棋的基本。他没有告诉泰福这些事,一小我私家思索朝廷中倾轧的诀窍。
很快,就从自己的经历中找到了妙招。
(横竖已经习惯失败了。)
胜也好,败也好,都保持迎战的姿势。
春海静静地臆测,提倡大统历的一派会将迎战姿势保持到何时。
另外,他还带着えん在京都市内四处走动。视察各地的人流量,向えん请教市内热闹的地方在哪。
除了这些,春海每天要写五到十封信,做好随时可以寄出去的准备。
然后,春海与土御门泰福一起,正式上奏请求接纳大和历。
紧接着,大统历和授时历也各自上奏。泰福终究照旧未能跟上节奏,不理解为何敕令中被指名的自己会遭到忽视,甚至另有授时历上奏。
而大统历一派的运动,收到了完美的效果。
年号由天和变换为贞享。元年三月三日,灵元天皇颁布改历诏书。
颁布之前,各派主要人物汇聚一堂,期待决定。期间春海一边慰藉紧张的泰福,一边仔细视察在场每小我私家的心情,思考如何打开局面。当春海思考结束时,诏书到了。
「神灵保佑大和历……神灵保佑大和历……」
一旁的泰福不停祈祷。春海的心完全不在求神的状态。
同时,虽然身处如此紧张的局面中,心底竟然涌出了幸福的感受。
他默默盘算自己累积起来的岁数。
四十五岁外加两个月。自从二十二岁快结束时加入纬度丈量,已经经过了二十二年多。
不,应该从见到那绘马群——见到瞬间写上的一瞥即解之士的回覆算起,经过了二十二年。
叮铃、咚隆。
梦幻的声音想起。春海闭上眼睛,在瞑目中听使者读招数。
陛下决定接纳大统历,也就是贺茂家黑暗支持的明朝官历。因为他们的运动,代表着春海已往与现在的授时历与大和历,都落选了。
春海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脸色铁青的泰福。泰福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转向春海。
「春、春海大人……大和历……竟然……」
春海无动于衷。从在场各人的心情变化,推断出大统历的接纳对谁最有利。他看到了贺茂家的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坐相如实反映出告捷之后的神经松弛。在春海眼里,他们就像阳光下的老树,主干粗壮钝重,却已被蛀空。他淡淡说道:
「泰福大人,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
泰福极端狼狈。因为听到诏书而奋然离席的话,有失礼仪。然而春海转头对泰福说道:
「去为上奏作准备。」
泰福愕然呆住。大统历刚刚已经被接纳,但春海的态度告诉他,事情还没有完结。隶属于朝廷的泰福,知识被击碎。
「难、难道……再上奏一次……大和历就会被接纳?」
泰福小心翼翼地问道。春海露出笑容。
「必至。」
轻描淡写地说道。
十一
诏书颁布的当天,春海把事先准备好的三百八十封信全部寄出。其中有些无法依靠幕府在支付,所以寄信的高额支出全部来自酒井给他的金子。另外,因为已经写信向堀田说明了情况,信件很快就会送达。
看到如此多的信件被发出去,泰福哑口无言。
「那我们走吧,泰福大人。」
「去……去哪里?春海大人。」
「梅小路吧,那里人多,道具也准备好了。」
说完佩戴好两把刀,与泰福一起来到梅小路。
许多人正在这里组装巨大的丈量工具。是那些加入纬度丈量的仆役们。他们的中心是侍奉建部家的平助之子平三郎,与父亲同样缄默沉静寡言且优秀,听到春海打招呼也只是『嗯』的一声,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子午线仪的组装上。
所有人都是应春海的请求,在稻叶部署之下过来的。他们用一尺锁来确定器具设置位置,手中拿着种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在门路正中央似乎搭建衡宇般树立起一根根柱子。与以前差异的是没有帷幕,为了让周围路过的人看到。而这为视察而准备的光景已经吸引到许多惊讶路人,围成了人墙。
「春、春海大人,这究竟是?」
面对呆若木鸡的泰福,春海淡然一笑。
「这是为了告诉世间民众,我们的大和历有何等精确。」
不久,巨大的子午线仪组装起来,京都市民发出了惊呼。然后大象限仪也进入组装。春海与泰福一起悠然坐在子午线仪下面铺着的毛毯上,取出算盘,迅速拨打起来,接着在纸上写下数值。
「这是在做什么?」
「纬度的预测。」
『三十四度八十七分十二秒』。
春海让泰福看数值,笑着把算盘递给他。
「一起来盘算吧。」
「是……」
泰福畏畏缩缩地结果算盘,皱着眉头盘算。
『三十四度九十八分六十七秒』。
不愧是在京都丈量天体的阴阳师末裔,马上就得出了结果。这时,天空中泛起了亮点,春海迅速站起来。
「星星!」
他高声喊道。泰福也跳了起来。
「开始丈量!」
以缄默沉静寡言的平三郎为中心,仆役们熟练地操作刚刚组装起来的大象限仪。对丈量完全不了解的人们预感应将有事发生,发出了期待的声音。三位仆役凭据顺序进行丈量,确认到数值一致之后,由一人记在纸上递给平三郎,平三郎再快步来到春海身边。
「嗯。」
把纸片递给春海。春海接过数值,与两人盘算结果进行对比。
『三十四度九十八分六十七秒』。
竟然与泰福的数值完全一致。泰福基础没想到连秒也算对了。
「这……是真的吗……」
他突然用京都腔说道,重复对比两个数值。春再度站起来,以最大的声音喊道:
「明察!土御门家当主完美盘算出纬度!」
看热闹的人尽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一齐喝彩。泰福两手握着纸,因为惊讶、喜悦、难为情而脸胀得通红。
「土御门泰福乃是星辰之子!」
春海大笑。并非演技,他由衷地感应喜悦。
今后,春海在梅小路接连数日进行视察,不仅是纬度,也视察各个恒星。每次春海都和泰福进行比试。带刀的春海与阴阳师装束的泰福之间的比试意外地引人注目,路过的人热情“观战”,甚至下赌注来赌江户赢照旧京都赢。此事成为了一假话题,“大和历”徐徐赢得了京都市民的赞美。接到春海信件的人们也一齐来到现场。
神道家、朱子学者、僧侣、阴阳师、算术家,或是观战或是资助丈量。为改历倾力奉献的冈野井玄贞和松田顺承也来了。自然而然的,此次诏书和各代历法成为热议话题,就在这梅小路之上。
实际上,春海是以天体丈量来吸引民众关注,缔造果真讨论的场所。在民众注视之下,众多学术家对大和历交口赞美。
「日本的历法,就在这里。」
这些天体丈量、盘算比试,另有果真讨论,就当大统历的接纳不存在般连续了好几天。期间春海准备的各个棋子也逐步开花结果。
其中一个在诏书颁布后不到一个月就发挥了作用。
朱印状。
去年,大老堀田以及将军纲吉同意了春海的请求,发表朱印状,封土御门泰福为『诸国阴阳师主管』。自此,土御门家成为了全国阴阳师的领导者,莫大的收益任谁都看得出来。
这招首次极大地改变了局面。支持大统历或授时历的朝臣们对土御门家另眼相看,特地到梅小路来。
另外春海在去年第一次改历请愿——『请革历表』的制作历程中,盛赞泰福:
『今有阴阳头安倍泰福,精通天文,可谓千古不遇之才。』
为土御门家赢得了千石的现米作为改历资金。
而且春海为朝廷和幕府之间今后关于历书主导权可能泛起的争执提出了决策意见,由幕府实施。这也就是种种权益谈判,如果某一方亏损了,那就以其他形式在赔偿他。
全部都没有超出春海的计划。要说意料之外的话,就是朝臣倒戈的速度之快。没过多久,曾经执着于官历的朝臣们开始一起赞美土御门,甚至春海和大和历。
就这样,在获得民众的体贴和支持、学术家的认可、用利益诱使朝臣倒戈之后,春海使出了决定性一招。
曾今在纬度丈量时召见春海的加贺藩主前田纲吉,应春海请求而脱手相助。纲吉的女儿嫁给了西三条家,西三条家在纲吉的授意之下,部署春海与对朝廷影响力极大的人物直接谈判。此人就是刚刚就任关白的一条兼辉。兼辉是距离灵元天皇最近的人,他允许支持大和历,而且还果真在朝廷内亮相。朝臣群体之间的联系因此而断裂,大统历的实施进度被弃捐。
紧随其后,春海与大经师意春碰面。
他让意春卖力大和历的大量制作与贩卖,把京都所司代稻叶的许可给了意春。意春立刻被巨大的利益吸引,率先行动起来,掐断其他历书的制作与流通。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大路上的果真讨论、舆论造势、给土御门家的朱印状、关白的允许、贩卖网的掌控。
在这些招数面前,大统历支持派终于分崩离析,连贺茂家也连续泛起支持大和历的人,以至于最初是谁在支持大统历的变得模糊不清。如今朝臣泰半都支持大和历。
「那么,走吧。」
春海淡淡说道。泰福全身哆嗦,看着春海。
「春海大人,太了不起了……您是我一生的老师,土御门的恩人。」
「我一小我私家也无能为力,有泰福大人在,我才勉强完成使命。」
春海笑着说道,然后和泰福一起再次上奏请求接纳大和历。
倾其一生的,第四次改历请愿。
当夜,春海梦见了在某条路上行走的二十二岁的自己。然后忽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京都家中,身边睡着えん。春海露出笑容来。
「幸福的家伙……」
也不知道是对以前丝毫没有怀疑、充满希望的自己说的呢,照旧对现在的自己说的。纬度丈量之旅已经已往了二十三年。如今,来自许多算术家、重视传统历法的人,或是将中国学问奉为最高教条的人的谩骂和诽谤都集中到春海一小我私家身上。把春海的改历视作为沽名钓誉的人遍布全国。
「嗯……名誉虽然想要。」
黑黑暗的春海嗫嚅道。他想要获得建部与伊藤的赞赏,想要告诉酒井触摸到天了,想要回应保科正之的期待,想要实现暗斋、岛田、安藤这些改历事业同伴们的悲愿,想要挺起胸膛向亡妻陈诉,想要给村濑惊喜,想要让えん和孩子为自己骄傲。
想要站在只属于自己的春之海滨。
话说回来,到底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与这么多的人发生了羁绊呢。为什么自己总是在漩涡的中心呢。
叮铃、咚隆。
想到这里的瞬间,无法抑制的欣喜涌上心头。曾经在金王八幡听到的绘马群那梦幻之音鲜明地在耳朵里响起。他看到了天守阁消失后无比辽阔的青空。这两者都是如此的美。不知不觉中,春海微笑着留下眼泪。
贞享元年十月二十九日。
大统历改历诏书颁布之后仅仅七个月。
灵元天皇宣布接纳大和历,并冠以年号,赐名『贞享历』,决定从翌年开始实施。
诏书颁布的地方,泰福紧握这自己的膝盖,泪水滂沱。
「真的……真的……乐成了……春海大人。大和历……被接纳了……。恭喜春海大人……」
春海平静地瞑目。
心中想着已往的日子和故去的人们,感伤万千。
大和历的接纳马上传到江户。
「武家触摸到天啦!」
听到陈诉的将军据说开心的这样叫出来。
御城里兴奋地沸腾起来。幕府立即设立天文方,任命春海为初代,然后着手为历书带来的巨额利益做准备。不外大老堀田无法体验这种兴奋了。贞享元年八月二十八日,堀田在大殿上被刺杀身亡。刺客是堀田的亲戚,若年寄稻叶正休,就地被其他阁僚斩杀,所以刺杀动机成为了迷。
【若年寄:官职名。】
堀田死后不久,山鹿素行也因病去世。知道临终他还高呼武士理想,对春海的改历仍旧是『可笑至极』的态度。
堀田与山鹿,两人都没能看到新时代就死去。
之后,将军纲吉不再设立大老,重用卖力自己与老中联络的侧用人,效仿保科正之推行文治,但诸如『生类恻隐令』等极端的弱者救济政策遭到民众反感,被评价为昏庸将军,十四年后病死。
春海的乐成马上在江户市流传开来,招来了更猛烈的赞扬和谩骂。
特别是算术家们,尽力贬低春海,连礒村塾中也泛起了批判春海的声音。
在这种气氛中,村濑与关孝和不以为意,一起在私塾庭院里眺望天空。
「乐成了啊,渋川先生。」
村濑开心地笑道。
「他做到了。」
关孝和也很开心,把手伸向天空。
他脸上浮现出微微苦涩的笑容,仰望自己未能触及的天空。
十二
时光流逝,抑或是轮回。
大和历被接纳之后,春海就任初代天文方,成为武士,在江户市内获得宅邸,终于也可以束发了。
「酿成武士了。」
春海有些难为情。
「很适合你哟,良人。」
えん打趣般笑道。
在春海实现改历之后,将军纲吉尽管拙劣,依然在推行文治。春海以文化事业成为了武士,另外另有许多文人在御城内获得了职务。御城,乃至江户,获得了新生,不仅是政治经济中心,也成为了影响人们生活的文化力量。
三十年之后,正德五年。
七十七岁的春海与えん一起在京都鉴赏戏剧。
这是近松门左卫门的作品,『大经师昔历』,描述大经师意春丑闻的故事。
现实中的意春,在贞享二年获得刊行历书的巨大利润后,试图以垄断来扩大销售网而惹恼了京都所司代稻叶,被没收了家产。之后大经师由一个名为茂兵卫的人担任,因为名字和与意春之妻私通的人相同,很是讥笑,听说是稻叶故意为之。
戏剧与现实差异,妻子与私通男子最后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了一起。
「真有意思啊。」
えん鉴赏完之后微笑道。
「嗯,嗯。」
春海也点颔首。体力衰弱的他如今半个身体不听使唤,说话也不顺畅。
看完戏剧的观众手中多数拿着历书,也许是为了欣赏戏剧中与历法有关的台词。他们没有想到,制作其历法的老人也在观众之中。
不管是戏剧的时代配景照旧现在,春海都没有料到自己竟然如此长寿。因为这个原因,每次他都只能看着人们一个个离他而去。
改历乐成十六年后,元禄十三年,水户光国病逝。终其一生,最突出的就是教养与狂暴,纵然面对将军也从不收敛。当『生类恻隐令』走向极端时,光国亲自斩杀五十只狗,把毛皮送给将军,以此来表达对执法的强烈不满。
最忌惮的光国去世后,将军纲吉失去了约束,弊政越来越糟糕,导致物价高涨和世情动荡。同时,时代也进入到富贵的元禄,江户前所未有的繁荣,文人成为了时代的推动者。
光国死后,紧接着春海的义弟知哲也离开人世,享年五十六岁。与道策对战次数最多的就是他,许多人为他的才气而惋惜。
春海在就任天文方的同时从围棋界隐退,不外道策经常到他江户宅邸去,险些所有棋谱春海都见过。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道策输给向二子一目的棋谱,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新棋路。
「乐成啦。」
春海也开心地赞美。
「这是我一生最高的杰作。」
输掉的道策格外兴奋。
知哲去世两年后,道策也病逝,五十八岁。
义弟与道策去世之后,春海正式更名为“渋川春海”,把“安井算哲”这个名字与出生在同一时代、一起下上览棋的两人埋葬。
翌年,义兄算知也离开人世,八十七岁的大往生。今后安井家还延续了十代。
年号变换。宝永元年,没有子嗣的将军纲吉封甲府宰相德川纲丰为世子,让他住在江户城。因此,侍奉纲丰的关孝和在六十四岁高龄成为了幕府直属官员,留在江户城办公。春海带着他熟悉御城。
「那边是大広间,很大吧。」
「嗯,很大。」
「这里是虎之间。在这里易服服,鞋子在这里。」
「嗯,谢谢。」
两人一起在城内散步。如果三十年前就能实现的话,也许春海就能和关孝和一起从事改历了。关于这两人,后世在编纂会津藩算术家简史时只有一句话:
『盖安井春海衔命改历时以关孝和者精算命与其事』。
意思是安井家春海改历时,关孝和因为精通算术,加入了使命。不外关孝和从来不说自己曾提供了资助,不管在哪一本书中都把劳绩归给春海,不让自己的名字泛起。他培养的许多算术家,使“关流”成为日本第一算术家系谱。不久之后,正如春海所预见的那样,他们促成了日本独自的数理——“和算”的降生。
进入江户城仅仅四年之后,关孝宁静静地离开人世,享年六十九岁。
春海前所未有的沮丧,葬礼之后,在关孝和墓前哭了出来。
同行并慰藉他的是安藤。安藤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严谨老实的秉性,因此在改历事业之后受苦最多的人也是他。因为部下的过错,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幽禁处罚,尽管各人都知道他是无辜的。几年之后获得赦免,历注考证方面不输给春海的安藤把研究结果出书成书。在江户,关孝和与村濑也向他体现祝贺。关孝和去世后没多久,安藤以八十四岁稀有的高龄去世。
翌年,将军纲吉去世,纲丰成为六代将军家宣,把年号变换为正德。以此为契机,春海把家督天文方传给儿子昔尹,然后隐退。
家宣立刻破除纲吉的弊政,整顿幕政,但三年后骤然去世。老迈的春海看着幕政陷入杂乱,又再灰尘落定。
不久,幼小的德川家继成为七代将军。此时包罗近郊在内,江户市规模增长到九百三十町,凌驾了“八百零八町”,规模世界最大。
曾今在明历大火和玉川开凿后重生的江户,经过时代的催化,生长为春海未知的都市。
两年后的四月,也就是春海带えん鉴赏戏剧的正德五年。
宗子昔尹三十二岁英年早逝,尽管前途一片灼烁。
伉俪两人忍住伤心,把知哲之子接过来当养子。在为安井家和渋川家的安泰奔走历程中,春海感应了灵魂出窍般的疲劳,无法恢复,寿命即将走到终点的疲劳。知道大限降至之后,春海把许多时间用在准备后世和书写遗言上。
类ひなききみのめぐみのかしこさを
なににたとへん春の海辺
他留下了这样一句和歌。“君(きみ)”到底指代的是谁呢。也许是运行的星辰息争明历程中带来的天之恩惠吧。
另外,えん还生了两个女儿。如今也都找到了良缘。
半年后的十月。
春海与えん来到金王八幡的神社。虽然不是去看树叶都掉光的樱树,也不是献纳,仅仅参拜而已。也有可能是从神社领一件工具回去。说不定就是很久以前春海献纳的病题算额。对于春海来说,那只绘马完全没有存在的理由。
えん托付神社不要烧掉,和那张纸一同生存了下来。
如果春海问起这个问题,えん肯定会微笑着如此回覆:
「不告诉你。」
几天后的十月六日。
春海与えん在同一天去世。
家人说这对伉俪到最后还如此和气,似乎是遇到喜事般,没有觉得不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