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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寇后志

第十四回 杨枹山惩恶拜名师 东京城寻甲识英雄

荡寇后志 都头郓哥 10314 2023-11-19 10:39:46

  诗曰:

  将门有种天下敬,诗书之家四海传。

  好汉聚首实天意,际会风云岂偶然。

  师徒相逢情义洽,兄弟同心胜金兰。

  水泊英灵应不灭,笑看后生起惊澜。

  话说官军平定江南,李宗汤离别张叔夜等众,带了韦扬隐骨灰,引从人望杨枹山来。一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约莫行了十余日,不觉已到济宁州南城驿。彼时正是二月天气,朔风正紧,连下了数日大雪,四野茫茫,一派肃杀景象。李宗汤见了这般光景,难免又想起金成英、韦扬隐二人来,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当晚在馆驿歇了一宿,兀自辗转难眠,看看挨到天明,吃罢早饭,依旧和从人赶路。

  在路又行了一日,来到济宁城北一带桑林,远远地望见那座杨枹山。昔人有言:‘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李宗汤见了杨枹山,肚里寻思道:“自随军征讨,多年不见师傅,不知他老人家如何了?”便快马加鞭,望桑林中来。忽听得空中一声响亮,抬眼看时,却是一只海东青,爪上挞着不知甚么工具,在头顶盘旋。李宗汤见了,忽起念道:“此行慌忙,正愁没个贽见礼,何不捉了这鹘鸟献与师傅?”想罢,忙取弓在手,搭上箭,望那海东青尾巴上一箭射去。满拟箭到鸟落,不意林尽头蓦地飞出连珠二箭,一箭将李宗汤之箭击落,一箭正中那海东青爪上之物,那物随之坠落。李宗汤又惊又怒,近前看时,却是一条白蟒。正要已往寻人,迎面早见一俊朗后生拍马而来。李宗汤喝道:“你是谁家后生,怎敢挡我的箭?”那后生见他喝问,心下不平,反问道:“那鹘鸟乃侠义之禽,你却何以要伤他?”李宗汤闻言震怒,正要动手,忽听得林中传来人声道:“且莫动手,是自家人!”看时,却是本师于潜主人,自林中策马而来。

  当下李宗汤滚鞍下马,笑脸迎道:“师傅如何在这里?”于潜笑道:“若不是我随你师弟到此,险些洪流冲了龙王庙。”便指着那后生道:“此子名韩拓远,乃老夫所收关门门生,也是你的师弟。”李宗汤听了,吃了一惊。看官,那韩拓远是如何拜于潜为师的?此中有个缘故,须得另起话头。

  原来那日梁山子弟要下回雁峰,史进引韩拓远、朱巧儿做一路,欲到江南寻访名医为卢俊义治病。当日三个离别,众好汉见史进头带白范阳毡大帽,穿一领鹦哥绿战袍,系一条绿战裙,提条朴刀,跨一口铜钹磬口雁翎刀。再看那两个后生,只见韩拓远头戴一顶混青抓角儿软头巾,身穿一领秃袖麒麟青袍,腰系一条青鸾带,着一双云跟鹰爪靴,带一张泥金鹊画细弓,悬一壶修干铜牙箭,手执一杆镔铁枪。剑眉星目,面似银盘,身长八尺,真个是英俊不亚小李广,威风赛过百胜将。朱巧儿头戴一顶遮日黄箬笠,穿件淡蓝长纱衫,腰系杏黄纵线绦,下着大裆白绢水裤,穿一双珍珠履。笑靥东风,质洁如莲,眼含秋波,肌肤胜雪,六尺五六身材,背着一个草药篓,恰似义妁在世。众人见了,赞不停口。当日卢俊义等不觉又忆起韩滔、朱富等一班已故弟兄,不禁唏嘘叹息一番,依依不舍,刚刚洒泪相送下山。

  且说史进、韩拓远、朱巧儿离了回雁峰,取路南行,沿途并无甚事。行了十数日,来到阳谷县地面。那日过了景阳冈,正值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不远处望见一个酒店--正是那年武松到过的。只见一面招旗飘在门前,上头写着四个字道:“打虎酒家。”史进等往日都曾听武松说起当年三碗不外岗之事,今日一见,虽是头遭经过,却似旧相识一般,不觉心生感伤。

  其时三个入到店内坐下,放了行李,不见有人,史进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听里面应了一声,转出东家人来,却是一个年轻后生。当下笑脸相迎,问道:“适才怠慢,客人勿怪。敢问吃些甚么?”史进道:“我侄女平素吃不惯酒肉,可有面么,下三碗饱肚。”酒家道:“不瞒客官,这来来往往的客人多数是男子,平日里吃酒肉惯了,小店却未曾备面。客人既不吃酒肉,店中尚有白米菜蔬下饭,不知可否?”朱巧儿对史进道:“叔叔,你与拓远弟自吃酒肉无妨,我有白米菜蔬尽够。”史进见说,便叫店家准备。转眼间,东家人把两只碗,一碗白饭,三双箸,一碟热菜,一盘熟牛肉,放在三个面前。史进、韩拓远喝了三碗酒,便问道:“店家,我听说当年有个好汉打这里过,曾在前面冈子上赤手空拳打死一只大虫,可有其事?”酒家笑道:“半点不假,那打死大虫的壮士名唤武松。当年打这店经过,却是小人丈人招呼的。我家有酒叫做透瓶香,又唤做出门倒,寻凡人吃上三碗便醉,因此往日小店招旗上写着三碗不外冈。那年景阳冈上出了只吊睛白额大虫,那武壮士经过小店,一连吃了十五碗,兀自没事。后又不听我丈人劝,独闯景阳冈。本想他性命难保,不意竟徒手打死了那只大虫,惊动了大千世界。我丈人刚刚信世上真有天神一般的人物,便索性把酒更名打虎酒,连招牌也换做打虎酒家。说来也奇,自那以后,多有慕名而来者,兼且来往客人,都到小店歇脚,因今生意红火,小人伉俪也从家乡到此帮衬。转眼过了十余年,却再未见过如那武壮士一般的人物。”又叹口气道:“厥后小人丈人病故,小人伉俪俩便经营这店,又听过往客人说,那武壮士在孟州杀了公人,入了绿林,不知如今怎样了?可叹恁地一条好汉,官家竟不能用,世道也容他不下。”便筛了酒,转入里面去了。史进、韩拓远听了,睹物思人,再喝不下那酒。其时三个吃罢,见时候尚早,便算了钱,离店去了。

  又走了几日,恰来到济宁州地界。那日行至一山,转过山嘴,前面又现出一带山冈,劈面隐隐传来呵叱声。韩拓远提了枪,抢上冈看时,原来冈下有位老者,背靠大树,被伙强人围住剪径。韩拓远见了,迎风喝道:“那来的鸟男女,青天白日里竟欺负一位老丈,岂不识羞?”那伙强人听见,早有两个贼人持刀奔上冈来。韩拓远暗笑道:“这伙撮鸟不识好歹,今日教你认得小爷手段!”其时插枪于地,从背上取下那张泥金鹊画弓,搭上两枝箭,叫声:“且留下质当再走!”飕地射去,恰将两把刀射落。唬得两个贼人转身便跑,没头没脑滚下冈去。冈下强人内,为首的红头子见了震怒,把手指着韩拓远,便要上冈,韩拓远暗忖道:“这厮虽可恶,却也不必伤他性命。”便大叫一声道:“你这厮该晦气,今日撞着小爷。叫你长个记性!”搭上箭,拽滿弓,只一箭,喝声道:“著!”将那红头子的左手钉在树上。又抽出一枝箭,瞄准众贼,假作要射。那些贼人见了,发声喊,一哄散了。韩拓远心下自得,收了弓箭,拔枪在手,飞也似奔下冈来。

  却才行得没几步,忽听侧首冈上有人说道:“这箭射的也不俗了,只是尚欠火候,江湖上怕斗不外真好汉。”韩拓远听得这话,猛转头看时,见是一个老儿,皓首苍髯,身躯健硕,一袭白衣。不觉震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我的师傅乃是天下闻名的小李广花荣,岂不如你!”那老汉笑道:“那花荣既然射得一手好箭,如何会折弓新泰?”韩拓远听了愈怒,骂道:“老匹夫,你怎敢辱我师傅!”挺枪上前,便要厮并。那边厢,史进已飞驰下冈,那红头子忍痛拔出左手,待要杀老汉,早吃史进一刀,挥作两段。忽听得冈上老者之言,心念一动,急转身奔上冈来,叫道:“贤侄,不得无礼!”韩拓远听了,止步道:“这厮笑话我箭法倒而已,叵耐竟辱我恩师,怎肯罢休!”史进道:“当年我初遇家师王进时,也似你这般光景。这父老既出狂言,必有真才实学,何不问他一问?若无大才,再盘算不迟。”其时朱巧儿见冈下老汉受伤,便去为其包扎。史进引韩拓远已往,那老者劈面走来,其时相见。

  史进上前施礼道:“适才小侄无礼,足下莫怪。敢问高姓台甫,可通射术?”那老者道:“老夫于潜,就在前面杨枹山里住。年轻时家中也有些资财,任性狂侠,不慕功名,只爱使枪弄棒,射弓走马。厥后见世道混沌,索性随师入山隐居,潜心修行。说起射术,也粗知一二。适才见这位令郎箭法有破绽,因此不觉失口说出,幸勿见责。”史进道:“原来是高人隐士,失敬失敬。”便叫韩拓远赔话。韩拓远兀自气呼呼隧道:“这老儿无礼在先,如今又说假话装幺。他不来赔罪,反教我去赔礼,天下间岂有这等事!”那老者听罢,哈哈笑道:“既然如此,令郎不妨与老夫做个赌注。若是令郎告捷,老夫宁愿赔罪。若是老夫告捷,令郎须拜我为师,随从修炼,艺成方可出山。”韩拓远道:“若论赌赛,我岂惧你?你且说赌甚么?”于潜道:“老夫适才见令郎箭法,虽然精准,却少灵性,因此说有破绽。如今便请令郎在五十步外射三箭,若能射中老夫,便算令郎赢。”韩拓远道:“你这老儿既活的不耐烦,小爷便送你一程。”

  其时史进在旁劝说,韩拓远执意要比。只见于潜双手背负,气定神闲,径自走出五十步。韩拓远急取出一枝箭来,弓开满月,流星掣电价一箭射去,只见于潜一个闪身,那枝箭却从肋下飞过,箭簇直没在身后石棱之内。韩拓远见一箭落空,心中已有些着慌,却不宁愿宁可,暗想道:“这老儿果有些本事,适才那箭算是侥幸,且看他如何避得我的连珠箭。”便取两支箭在手,搭上弦,先把弓虚扯一扯,却见于潜纹丝不动,索性双箭齐发,直射左右双臂,眼见已是避无可避。不意那于潜一个鹞子翻身,舒出双手,竟将双箭接在手里。惊得韩拓远目瞪口呆,连史进、朱巧儿手心里都捏了一把冷汗。

  当下韩拓远呆在原地,进退不得,甚是窘迫,只见于潜过来道:“老夫适才见令郎虽心存仁义,却口出刀枪,故以言语相戏,并无冒犯之意。适才接箭的法,名唤空手入白刃,若是精通,视刀枪剑戟如无物。若臻化境,纵然百十张弓射来,两只手也尽挡得住。令郎若是想学,老夫定倾囊相授。”韩拓远见说,刚刚心服。当下推金山、倒玉柱,拱手拜师。于潜连忙扶起。

  忽听山下被救的老汉唤道:“于潜,你今日烧高香,收得好徒弟!”于潜看那老汉,回道:“你被老夫徒儿所救,却欠老夫一小我私家情。”说罢,两个都笑。韩拓远、史进、朱巧儿等正摸不着头脑,那山下老汉走上冈,对史进、韩拓远道:“老夫张履初,兖州人氏,靠行医为生,与这于潜是多年挚友。今次去曹州与人治病,回来正好路经此地,便想到杨枹山一叙,不想遇着盗贼剪径,幸得二位相救。”其时施礼,史进、韩拓远见说,连忙还礼。当下说了姓名,于潜延请众人赴杨枹山家中。路上朱巧儿张履初问道:“先生莫不是那年受李应之请,在兖州为魏辅梁诊病,人唤作重生扁鹊的?”张履初道:“正是老夫,此事你却如何知晓?”朱巧儿道:“说来也巧,奴家曾随神医安道全学过些医术,李应也是叔伯尊长。当年李伯伯为招那魏辅梁入伙,闻其有宿疾,便写信想请安先生去治。不巧彼时安先生有事缠身,便举荐了先生。安先生常与人言说,张先生的是妙手,江湖上素有‘北张南安’之称,因此晓得。”张履初笑道:“天下如此之小,不想竟有这等缘分。安神医是老夫生平挚友,后闻其竟误于庸医之手,扼腕叹息者累月,惜再不能与其坐论岐黄矣!”众人叹息不已。

  一路走走谈谈,不觉早到于潜家中。众人看时,却是一个大庄院。入内坐定,韩拓远忙问张履初道:“先生既是神医,可治得筋骨损伤之症?”便将卢俊义的病说了一遍,只见于潜道:“徒儿不知,这老儿离奇得很,与人医病从不收金银,只要别人允其一事便可。”韩拓远道:“只要能治好卢伯伯,莫说一件,即是十件,晚辈也依得。”于潜道:“莫要说假话,你如今要潜心学艺,如何做得别事?”韩拓远见说,低头不语。张履初笑道:“非是老夫夸口,筋骨受损,极难恢复。寻常医士纵然千般调治,创口虽合,内里却难以如初。但若交由老夫,未必全无转机,然须先答允老夫一事方可。”韩拓远、朱巧儿见说,齐问何事。张履初道:“你二人一文一武,各有造诣。我今日见于潜收得高徒,忽想起自家尚无传人。适才见朱女人医者仁心,又有这等缘分,若要我医那卢俊义,须得朱女人拜我为师,传我衣钵方可。”朱巧儿见说,犹豫再三,方颔首道:“若能治好卢伯伯的伤,奴家愿拜师。”张履初大喜,对于潜道:“如今你我各收门生,正宜作庆,还不将出你的酒肉来?”众人都笑。当日于潜付托下人排设宴席,公共吃酒,都在庄上歇了。住了几日,张履初随史进、朱巧儿赴回雁峰为卢俊义医伤,韩拓远自守诺留下。

  且说张履初等走后,韩拓远便随于潜修行。于潜却不教他武艺箭法,只是每日与他对弈。韩拓远问道:“师傅不传我真本事,每日学这些作甚么?”于潜笑道:“你不晓得,能坐定方是真本事。实对你说,老夫师祖乃是隋唐好汉谢映登,神射天下无双。厥后看破红尘,修道成仙。曾留下箭术三诀,所谓准、快、奇是也。射箭要准,此是基本。熟能生巧,但凡有些天赋的人,积年累月,皆能到达;出箭要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若能先手制敌,则能随机应变;箭法要奇,此是最高一层。纵然箭法又准又快,然若对手先有备防,便难操胜券。那日你我斗箭,你即是输在一个奇字上。”韩拓远听了,默默颔首。

  于潜又道:“你可知花荣为何输与那陈丽卿?”韩拓远道:“徒儿百思不得其解。”于潜道:“新泰斗箭之事,我早已听说。花荣、陈丽卿二人箭法本在伯仲之间,但最后一箭,花荣却射那陈丽卿头盔,何也?心存仁慈,无拼死必胜之念也。花荣只求体面退兵,斗志已衰,那陈丽卿却怀你死我活之念,是以胜负已分。花荣非败于射术,乃败于心术也。”韩拓远听了,豁然醒悟。于潜见他如此,方尽心尽意每日教他武艺箭法。韩拓远专心练习,大为精进。那日师徒出山,见树上一条白蟒,趁鹰巢空虚,吃了幼雏,得一义鹘路见不平,与那白蟒厮斗,不想李宗汤不明就里,欲射那义鹘,因此韩拓远脱手相阻。

  那日李宗汤与于潜、韩拓远相见,说知韦扬隐阵亡之事。于潜听了,长叹一声,流泪不已。当日带李宗汤归家,祭祀一番,将韦扬隐骨灰埋于杨枹山中。李宗汤略住了几日,便告辞师傅、师弟,引从人赴东京去了。看官牢记话头,那韩拓远自此便在杨枹山随于潜修行,按下慢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唐斌引关昆、徐翎离别众好汉下山,投东京进发。路上三个作军官妆扮,唐斌穿一件青色战袍,系一条生布裙,提一口朴刀,跨一口腰刀。关昆头戴一顶绿雷巾,身穿一领斜肩圈金线戏狮绿战袍,腰系一条七尺揸五指梅青攒线搭膊,着一双倒云根虎尾靴,腰悬宝剑,手提一柄春秋大刀。身长八尺四五,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并无髭须,威风凛凛,真乃武圣传人。徐翎头戴一字巾,身披生色花白战袍,腰系销金包肚红搭膊,下着刺麒麟间翡翠云缝锦跟靴,跨一口腰刀,手里拿一把钩镰枪。七尺五六长身体,团团白脸,仪表亭亭,恰似华表柱一般。路上过往人见了,无不赞美道:“好一对少年军官。”

  三个行到河北地界,闻听官兵正在与杨江鏖战,便绕道而行。又走了多日,方到东京。只见人烟辐辏,商旅往来不停,果真好个富贵所在。当日三个边走边看,不觉到了景岳街,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近前看时,内里一个后生,约莫十二三岁,正在舞剑,地下放着盘子,却是做龊嘹风告标手的。那后生年纪不大,却舞得一手好剑,恰似护身龙一般,满身上下没半点参差,众人喝彩不迭。正热闹哩,忽听远远地鸣锣开道,不多时一支队伍走近。为首两个金人,两旁宋朝官员趋随,原来是金国使节。当下围观众人见了,两下躲避。那后生见了,也忙回剑,收拾物事,却迟了些,那队伍已是行到面前。

  只见一个宋朝官员上前骂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贫乞丐,讨饭不生眼珠子,不见大金使节队伍么,怎敢在此挡路!”那后生连连道:“小子怎敢,这便收拾……”那官员待要发作,见金使说话,忙去解释一番,转来笑道:“你这厮撞大运,大金使者不盘算拦路之过,只要你那把铁剑赔罪。”那后生忙道:“这宝剑是祖传,小子全靠它讨生活……”那官员听了,变了面皮,痛骂道:“你个臭要饭的,整日背着把破剑装甚么势?今日若不交出这剑,便在大金使者胯下钻已往,这事便了。”那后生听了,跪在地上,苦苦恳求。那街上两边看的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

  正闹中间,只见人从里走出一个瘦高男人,脸上戴着铜面具,上前扶起后生,喝那官员道:“你这厮身为朝廷官员,本应待大宋黎民如赤子,今为着甚么番邦的鸟使节,当街欺侮一个孩童,是何原理?”官员听了,骂道:“你这厮好大的胆,敢管老爷的事!”男人听了震怒,只一拳,打得那官员牙齿脱落,喝道:“叫你认得老爷!”金使队内有个武官,见状直抢过来。说时迟,那时快,那男人先把两个拳头去武官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武官震怒,抢未来。被男人一飞脚踢起,踢中武官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男人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武官额角上,踢个正着,望后便倒。那男人踏住金使骂道:“你这番邦狗才,我大宋乃礼仪之邦,柔远怀迩,敬你三分。你这厮不识抬举,倒来捋虎须,敢在俺大宋国撒野,今日教你认得天朝上国!”

  人群里,唐斌、关昆、徐翎听了,悄悄地喝彩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真个好汉所为!”忽见那些随从都奔那男人去,便上前相帮,一顿拳脚,都打的乱七八糟。那边厢,早惊动了巡街的官兵。街上大乱,那后生见了,急扯了男人便走,唐斌三个也紧随去了。

  众人一路奔走,不知转过几多街道,看看后面人影不见。过了北固桥,行到一地方在。看时,却是几椽平屋。那后生开了门,请众人入内,那男人方对唐斌三个道:“适才多谢众位好汉相助。”唐斌道:“我等见好汉仗义脱手,甚是钦敬,敢问高姓台甫,贵乡那边?”那男人除了面具,众人看时,二十七八年纪,眼如寒星,英气逼人。其时男人道:“俺姓乔,双名慕武,因在郓州生养,人都唤作郓哥。现做阳谷县都头,因有公干到京,在此延误数日。今日上街闲行,遇见此事,忍耐不得,因此相帮。”

  徐翎听罢,问道:“兄长莫不是曾资助武松之兄武大捉奸的郓哥?”郓哥道:“正是,令郎如何得知?”当下徐翎见告众人身份,郓哥大喜,笑道:“当年俺助武大郎捉奸,又帮武都头作证,大闹授官厅。厥后武都头杀死奸夫淫妇西门庆、潘金莲二人,刺配孟州。俺吃那西门庆往日亲随欺侮,幸得武都头挚友相救,又从他处得武都头传俺的拳谱。厥后机缘巧合,我入东京武学,学成武艺兵法,回阳谷县做了都头。因平日里爱带铜面具,惩恶扬善,满县人口顺,都唤我做小狄青。不想今日得遇梁山后人!”

  说话间,那后生伏地拜谢,郓哥连忙扶起,问其名姓。后生道:“小弟郭武定,是东京当地人。先父郭英本是教头,不幸英年早逝。十岁那年,慈母见背,独剩小弟一人。家中贫困,别无他物,只有先父所留一口宝剑,又各处胡乱学些本事,每日靠卖艺为生。今日若无乔年老及众位兄长解围,恐难逃受辱。”郓哥道:“俺平生仰慕武都头为人,最恨欺软怕硬,不明事理之徒。那些滥官遇本国黎民如狼似虎,作威作福,见了番邦之人百依百顺,恰似祖宗一般供着,这等畜生定见一次打一次。”唐斌道:“何止官员如此,近年来又生出一怪现状,多有女子以嫁番人为荣,反看低了俺大宋好男子。可见世道人心,亟待收拾。”众人称是。关昆道:“我等数人,若在此地久留,恐连累郭兄弟。”郭武定急道:“不妨事,小弟籍籍无名,无人认识。这里僻静,官兵断寻不着。况诸位兄长原是为我出头,今日既到寒舍,且让小弟尽田主之谊。若就此离去,真叫小弟无地自容了。”其时请众人坐地,自出门去。不多时,从街上买来两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众人同吃。

  吃酒间,各谈身世遭际,唐斌、关昆、徐翎说起此来寻甲之事,郭武定道:“诸位可曾听得东京三绝?”徐翎道:“我幼时曾听家父提起,京城之中,高家刀、徐家甲、郭家马,并称东京三绝。”郭武定道:“正是,高家刀即是太尉高俅所藏宝刀,本非高家之物,相传是五代时夏鲁奇所用,当年护卫庄宗脱险,闻名天下,后辗转落到高俅之手,当年曾用那刀诱骗八十万禁军教头林突入白虎节堂。徐家甲即是哥哥家中的那副赛唐猊雁翎甲。郭家马即是先父坐骑穿云电,因当年先父过逝,无钱下葬,家母不知虚实,将那马一百三十两银子平沽与陈希真。厥后小弟知事,寻马保问明原委,故而数年来卖艺积攒银两,只为赎回这马,告慰先父之灵。”

  徐翎道:“那副雁翎甲亦是我家祖宗留传五代之宝,当年花儿王太尉曾还家父三万贯钱,兀自未曾舍得卖与他。自从梁山失陷,家母亡故,那甲便不知所踪。郭兄弟消息灵通,可知赛唐猊的下落?”郭武定拍手道:“这却巧了,那花儿王太尉,乃是东京城数一数二的收藏癖。贵寓有个宛珍阁,专门收藏宝物。前几日我在阅武坊集市上听人说起,那王太尉三绝已得其二,怕不是那甲被他收了去?”徐翎听罢,心中大喜,便与唐斌、关昆商议道:“既如此,何不就去阅武坊一问。”郓哥道:“欲速则不达,兄弟莫急。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去不迟。我因来此公干,客店中另有同伴,须得早些回去,以免生事。”众人颔首,当下郓哥告辞回去,唐斌等就在郭武定家中歇宿。

  越日天晓,郓哥重复转来,说道:“昨日的事已闹到开封府,那府尹周可道却是个忠直为民的官,访得来龙去脉,将那无礼官员一顿斥责,着人引金使入宫,眼下风头已过。”众人都喜。当日又闲谈了一整天,看看月轮升起,夜市已开,五个乔妆一番,都投阅武坊来。看夜市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郭武定四处找那日说话的人,只是寻不见。

  正在焦急,忽听得巷口有哭声传来。已往看时,乃是一个小妇人,身着缟素,在那里烧陌纸钱。徐翎近前看时,不由吃了一惊,叫声:“梅香姐!”那妇人听了,抬头见是徐翎,惊愕道:“小令郎,莫不是梦中相见么?”原来那妇人正是昔日徐家丫鬟梅香。当下梅香收泪,引徐翎等归抵家中,自家哽咽,说不出话来。徐翎好言劝慰,诉说来由,便问道:“姐姐如何到了这里,为何啼哭?”梅香道:“大寨失陷时,夫人恐吃捉了受辱,投井自尽。临终前,将宝甲交托于我。后官兵杀入内寨,有个毕应元麾下裨将,将我掳了去。又要抢宝甲,我为护甲,不得已只得委身于他。后被掳到东京,吃他打点,未曾贬去为奴。谁知他因未得加官,心生不满,每日酗酒。厥后趁我不备,偷偷将宝甲拿到集市上去卖。不意却被花儿王太尉府中一班人谈价不拢,硬抢了去。索要时,反吃一顿毒打,没过几日便死了。今日乃是头七,念他好歹救过我,因此在巷子口烧些陌纸祭祀。”

  徐翎道:“姐姐真乃重情重义之人,今次若能夺回宝甲,便与小弟同到回雁峰如何?”梅香颔首。唐斌道:“如此说来,宝甲确在花儿王太尉府中。”关昆道:“虽知宝甲下落,但那王太尉府中定护卫森严,如何能够要回?”郭武定道:“小弟知花儿王太尉府在那边,不如先去探看一番,再做盘算。”众人称是。便叫梅香在家,期待消息。五个到王太尉府左近,见前后门均有卫士扼守,四面墙垣甚高,靠墙又无树木,无从得入。看了一回,无计可施。

  是夜,五个回到郭家,徐翎皱眉不展。关昆道:“不如挖隧道进去,如何?”唐斌道:“不行,我等不晓得府中结构,况京城之内,如此大动,定吃觉察。”郓哥道:“既然进不去,不妨引他出来。”众人忙问何法,郓哥说了,众人都喜道:“真个好战略!”郓哥道:“此事须得生面孔,郭兄弟去不得,只带梅香出城相等便可。”当日部署已定。

  且说那花儿王太尉自得了赛唐猊,十分欢喜,把高家刀、徐家甲都锁在宛珍阁里,每日须要把玩一番。那日外出归来,正与妻妾饮酒取乐,忽听得报说:“有数个远方客人求见,说带得郭英的那匹穿云电到此。”王太尉听了,屏退妻妾,忙教请入正厅相见。不多时,只见四人入厅。三个辽人装束,一个汉人妆扮。那汉人拜道:“参拜太尉,小人乃是山东人,向来做贩马生意。上月间,偶遇着这三个辽人,说是途径河北,盗得这匹马来。小人问的明白,却是那女飞卫陈丽卿的坐骑。多方探询,方知这马旧主是教头郭英,是东京三绝之一。闻得太尉如今已得三绝之二,故不远千里到此,以全完璧之美,不知太尉可愿买下?”王太尉搓着手,连连道:“如何不买?那马现在那里?”汉人道:“因是盗来的马,恐惹生人打眼,故不敢带入城中,现在城外驿馆内。已得京城内有名的马保儿验过,人正在府外候着。”

  王太尉听了,大喜过望,急教左右备马。不多时,左右牵过御赐乌云豹过来—正是高俅昔日的坐骑。原来那年高俅倒台时,王太尉混水摸鱼,将此马并那宝刀一块弄得手。当下王太尉点起十数名随从,都牵了马,随四人出府,果见那马保儿在外候着。那汉人道:“太尉已到,还不快走。”马保儿忙回道:“请太尉先行,小人随后。”王太尉平日里买马,多曾与那马保儿打交道。今见他如此说,心中又着急要看穿云电,遂坦然不疑,随众出城。

  一路快马加鞭,风风火火,早出城外五里,只见郭武定、梅香牵着一匹白马,立在大路中间。众人都下马,王太尉待上前看时,只听那汉人喝一声:“动手!”三个辽人手起刀落,将王太尉随从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只留得一个,用刀架住。马保儿早已吓得脚软,瘫坐在地。只见那汉人飕的一声拔出短刀,把王太尉劈胸揪住,望脸上撇了两撇,喝道:“王太尉,叫你不要慌!我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即是梁山泊上好汉。你这厮身为朝廷命官,如何强夺徐家宝甲!识相的马上送出来,饶你性命!若然道半个不字,叫你身上多百十个透明窟窿!”唬得那王太尉面色如土,巨细便只顾往下厮逼,连声告道:“好汉饶命!就送!就送!”急唤余下那名随从,速回城去取。

  列位看官,想必早已猜着,那汉人即是郓哥,三个辽人即是唐斌、关昆、徐翎假扮。这是郓哥设的两头烧通之计,先假扮王太尉府中人,寻那马保儿,多与他银两,说太尉要买穿云电,请他去验真假。又带他去太尉府,骗王太尉出来,不及细说,慌忙出城。那王太尉、马保儿两个都蒙在鼓里,只道相互已知,因此中计。

  当下那随从正待要走,郓哥喝道:“且慢,那有这等自制事!除了那副宝甲,连同高家刀,并一百三十两银子都取来。若敢动半点歪心,惊动官府,我先砍下王太尉这颗驴头!”那随从听了,连声允许,飞也似去了。一炷香功夫,早将刀甲并一百三十两银子送到。唐斌夺过,众人看了宝刀并宝甲,果是真的。郓哥方把王太尉推已往,说道:“王太尉,你回去好好悔悟。收了贪念,敬服黎民,休要再做不义之事。若然再犯,决不轻饶!”王太尉与随从跪倒在地,磕头捣蒜,连称不敢。郓哥牵过那匹乌云豹,与郭武定骑了,梅香自骑那匹白马,公配合上马,扬尘而去。

  当日郓哥等投北行了十余里,来到一座关武安王庙,见门前有三个土兵,却是郓哥随行的伴当,先部署在此相等。郓哥便叫众人下马,同入庙内,当众说出一番话来。正是:送君千里须分手,天下终无不散席。究竟不知郓哥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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