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通背拳

　　疯道人半夜时分翻进姜枫的屋子，见他依旧昏厥不醒，且脸色灰白，意外的难看，不由得“咦”了一声，心道，前几日取出子弹，明明已大有好转，今日怎的反而严重了？看来这西洋的玩意儿，治外伤还好，内伤却不会调治。照旧老道来吧。

　　疯老道知道姜枫卧床时间已不短，肯定气血滞涩，于是挽起袖子，先在姜枫全身大穴推拿，助他气血流通。接着扶他坐好，伸掌抵着他的关元和膻中徐徐输送了少量内力已往，沿着他的经脉运行。行至肺部，忽觉经脉不畅，疯道人试着加力去冲，不意姜枫体内气机突然乱窜起来，心中一惊，忙收回内力，重新扶他躺好。疯道人站在床边寻思，东北虎自幼随着李书文习的是外家功夫。外家功夫淬炼筋骨内力的方式与道门有很大的差异。莫非是有冲突？想来想去，老道一拍脑门，跳着脚开始骂娘，哪里是冲突，一定是那洋鬼子取出子弹缝合的时候搭错了经脉！这洋人也是半瓶子水晃悠。看来照旧得找到兑门医家的门生来看看，否则好了也是一条胳膊半残废。

　　疯道人叹道：“老道我真是自找麻烦。不外既然允许了那蒙人小伙子，就入关跑这一趟吧。我君山派是个不出世的隐秘门派，下属八大门，兑门修医，历代门主皆是神医。只是这些年也不知道游历到那边去了。小子，看你运气了。”说罢依依不舍的从身上解下双枪背囊，放在姜枫身侧，纵身一跃隐于黑暗之中。

　　姜枫这一躺，躺了两月有余，胸闷晕厥症状才逐渐消失。每日里叫做二胖丫的小护士都市将外面听来的消息栩栩如生的讲给他听。张作霖部自从深入草原之后，消息越来越少，倒是那义士深入匪巢的故事越说越是离奇，已经演绎出了数十个版本。

　　姜枫早已在心中将当日情景复盘了无数次，可假名卓力格图的安遇吾到底如何被发现的，始终想不出头绪。这日在病房中边想心思边用左手将短枪转的飞起，突然手腕一甩，短枪笔直的由窗口射出，钉在树干上，枪头入木约三分。姜枫正心中沮丧，未受伤前，这一掷至少可入七分，却听窗外“啊~”的一声惊叫，接着一阵骚乱。有人便喝道：“有贼人！”

　　姜枫一惊，扯掉右手的针头，跃出窗子检察。脚还未落地，耳边呼的一声，却是自己那杆短枪被人起出，掷了回来，忙伸手抄住。

　　来人是个武官，两鬓花白，眼内精光四射，约莫五十上下，叫道：“好小贼！偷偷摸摸躲在神父居所旁边作甚！”说罢也不给姜枫开口时机，已飞脚踹来。

　　姜枫忙伸臂架住，说道：“大人恕罪，在下是在此求医的病人。闲来无聊练练枪法，本是无心之失，惊吓了夫人。”

　　那武官手下不停，越打越快，口中骂道：“小贼！还想骗人，今日落到老夫手里，定教你这辈子都不敢做那梁上君子！”

　　姜枫见老头不讲理，非说自己是贼，哭笑不得，又不愿伤他，边招架边退，一连退了十几步，已退至院墙边上。姜枫瞅准时机，双腕下翻压住那武官双臂道：“大人，我真不是贼人。你若不信，问问神父便知。”

　　“神父无人不救，问他有何用？赃物我亲眼所见，照旧不是贼！”那武官双臂呼的伸长三分，直击姜枫中脘。姜枫没料到他手臂竟能突然变长，退却已无空间，而且这一下来势太快，两人相距又近，躲是躲不外了，忙吸腹运气，侧身一带，卸掉了泰半的拳力，硬吃了这一下。

　　那武官感受自己似乎打到了泥鳅上，滑不溜丢的无处着力，正待变招，劈面小贼双手大拇指齐出，点向自己手臂曲池穴，忙后撤了半个身位立掌格开。不意那小贼却是虚招，趁他稍退之际，脚尖一点从他头顶倒翻跃出，落在地上大口喘息。

　　姜枫重伤初愈，用力过猛，一落地便眼前金星乱冒。心想这位大人的通背拳使得入迷入化，再要过来，自己可吃不用了，得想法先稳住他，忙问道：“大人，您可认得马龙潭马统领。”

　　那武官见姜枫倒翻出去，也是愣了一愣，只觉得这姿势无比的熟悉，曾经也有位少年与自己过招比试之时，这样倒翻而出，一脚在自己背心大穴踹了个黑呼呼的脚印。那武官并不答话，反而问道：“你这枪，从哪偷来的？你问马龙潭干什么？”

　　“真不是偷的，是在下自己的。我看您的通背拳很厉害。这关外善使通背拳的人，我还认得另外一个，右路巡防营统领马龙潭马大人。不知道您认不认得？”姜枫忙道。

　　那武官仔细将他审察了一翻，皱了皱眉说道：“我即是马龙潭。我认得这枪，这是安家原来的二当家东北虎的。他二人双双命丧草原，众人皆知。你又从哪里冒出来的？”

　　姜枫一呆，揉了揉眼睛，仔细的看眼前之人。自己十五岁那年，单人匹马偷跑去刺杀无恶不作的忠义军首领张桂林，此人还通俄。姜枫混进去后，正碰上马龙潭率部由悬崖之上潜入，两人都以为对方是敌人，又怕惊动张桂林的人，不声不吭的闷头打了一场，才知道原来都是来杀张桂林的。于是携手铲除了这个毒瘤。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不外六七年时间，这马将军怎么苍老的如此厉害？通背拳倒是越发老辣了。

　　马龙潭也在细细审察姜枫。究竟只在多年前见过一面，在他心目中，姜枫是个胆大包天一脸顽皮相的小少年，与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青年人实在难以挂钩。可刚刚那招又使得一模一样。马龙潭问道：“这招叫什么名字？”

　　姜枫想起当年在山顶上，马龙潭也这样问过，自己那时年幼，一心想着占自制，哄他说叫老牛舔犊，忙抱拳道：“马将军恕罪，小子其时年幼，乱说八道，说这招叫老牛舔犊。其实是从大枪的枪法中化出来的，叫做倒摘星。”

　　“老牛舔犊。还真是你！原来叫做倒摘星。”

　　“是。马……马将军！多年不见，您，您还好吗？”姜枫见到旧友，心中激动。

　　马龙潭走上几步，一拳捣在他肩窝，“叫马年老。当年是个屁娃的时候让你喊叔叔，非要喊年老。这长大了，怎么还害起羞来了。”马龙潭神情激动，隔了半晌才骂道：“没死装什么死。都说东北虎和安大当家一起死在了草原之上，骗得老哥哥我惆怅了数晚未合眼。适才见了这短枪，我只道是你死后兵刃流落在外，被贼人偷了。没想到真的是你。你倒是清静，你可知安家如今是何光景？”

　　“安家怎样？”

　　“大当家战死，继任大当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个内院管家安小九护着安遇吾两个幼子。短短几个月，内四外八，十二位大掌柜的留下的不到一半，自立的自立，投奔他人的投奔他人。最厉害的骆北江被撒到草原之上寻你下落，至今未归。那些曾经靠在你安年老翅膀下面的巨细绺子就更别提了，倒有一半投了我七弟张作霖，跑来找我牵线的人可不在少数。另有你，你再不露头，就被人生坑了。下月初五，安大当家下葬之时，也会给你做个衣冠冢。丧事办完，安小九就须交出安家内掌柜的位置，另有关东绿林盟主的玉扳指。帖子已经送到我这儿了。那内门大掌柜也而已，是安家自己的事情。这玉扳指可不是一般的事物，觊觎之人众多，这几天安家门槛都快被抢扳指的人踩断了。你倒真能放心交给安小九。”

　　“这扳指本是安年老走前交给我的。厥后我去追年老，想着未必能在世回来，就托可靠之人带给了九叔。没想到有这么大的乱子。”

　　“你真送去给安小九了？我原以为外面是谣传。这小子也是小我私家精，对外称扳指在东北虎身上，想要扳指就要找到你。撒去草原的找你的可不止骆北江一个。”

　　“马年老，这扳指只是个联络信物，也不是什么好玉，为何有人要抢？”

　　“你安年老没跟你说起么？这扳指是……”马龙潭话未说完，克里斯蒂飞驰而来，边跑边喊：“主啊！快停下！他是我的病人！”

　　“杜爷爷，您慢点、慢点。”姜枫见老头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忙抢上去搀扶。老头身后还随着小护士二胖丫。

　　马龙潭施了一礼，说道：“司医生，别来无恙。”

　　“司医生？”姜枫纳闷儿。

　　“那是神父的中国名儿。总督大人帮神父取的，神父兴奋了很久，逢人就介绍自己是司督阁。”二胖丫嘴快的解释道。

　　克里斯蒂好容易才把气喘匀，见两人没像二胖丫说的快打死人了，不由得露出责备的神色。才要说话，马龙潭接过来说道：“司医生，适才只是误会，我和这位小兄弟是旧相识。今日登门造访，是我那夫人说跟您约好要加入贵教派。适才夫人受惊，我让手下扶下去休息了。想来应该醒了。听说那仪式十分的庞大，神父身兼数职，肯定十分的繁忙，不如就尽快开始吧。”

　　克里斯蒂兴奋极了，在这里每生长一个教徒都很是的不易。马夫人这样身份的人成为教徒，势必能影响身边的许多人。特别是，捐款也格外的大方。于是忙颔首允许，走前瞪了姜枫一眼说道：“你要乖乖的。”

　　姜枫嘻嘻一笑不作声。马龙潭见神父被支开，走近姜枫压低声音道：“他知道你是巨匪东北虎吗？”

　　“不知道。神父在关东身份敏感，神拳运动后更是被习武之人针对。我不想他陷入危险，所以在此养伤期间从未找过道上朋友。马年老，东北虎也不是什么巨匪吧？顶多算个独行浪客。”

　　“哼，没差到哪儿去。这些年我虽没见过你人，你的事迹可惯得两耳都满了。”马龙潭白了姜枫一眼，接着道：“小小年纪，这么好的身手，不出来为国效力也就而已，这次伤好了回安家好好做你的大当家，不要一天到晚的在匪窝里头乱晃了。”

　　“马年老，你适才说那扳指是怎么回事？”姜枫提醒道。

　　“最早要讲到甲午一役。甲午之后，许多绿林义士不宁愿宁可就此向日本认输。特别是旅顺一战后，日人屠杀黎民逾万人。当年辽西辽东一十七位有血性的大绺子的大当家的，连同你安年老，私下建设了义勇军，带着兄弟们截杀日军。厥后，陆续有人加入，也有人死了或者退出。你那时年纪太小，差池，你是不是还没出生？”

　　“生了生了。旅顺惨祸我有耳闻，听祖父……家中老人们提起过。”姜枫险些说出祖父名讳，忙掩盖已往。他入绿林之初，安遇吾便申饬他，在道上行走，只能提东北虎这个报号，切不行报自己真名，更不能提起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免失事之时累极家世。

　　马龙潭并没多想，颔首道：“厥后这些人中脾性相合的大当家们，便提议在关东结成联盟，各寨人马守望相助，配合杀敌。并推举一位盟主，有大事之时，请盟主出头协调调动，盟主的信物即是这玉扳指。第一位盟主是当年的辽西巨匪，杀人阎王杜立三。”

　　“原来另有这段渊源。当初结盟的大当家中可有张作霖？”

　　“老七当年只是个乡保安团的团长，可远远够不上。不外那杜立三太过凶残，又贪图日本给的财物和枪支弹药，第二次会盟之时，各人推荐的盟主便成了你安年老。当年你安年老和盛京将军交好，代管官府金矿，生意做得极大。拜在安家之下的巨细绺子不行胜数。论实力，在辽西可与杜立三，厥后的老七，鼎足而三，功夫又好。实在是可惜了。”马龙潭摇摇头，脸上浮现出痛惜的神色。“日俄战争之后，结盟抵御外侮之事便徐徐的少了。只不外，这盟主扳指，依然可以向结盟的山寨绺子发出盟主令，各寨都要鼎力相助。这些年依附在联盟之下的绺子可上百了。拿着扳指的人能不让人眼红吗？你安年老势大，盟主位置实至名归，也无人敢来闹。如今他一死，你也不在，安小九可压不住这些江湖人。”

　　“九叔本就不是绿林中人，这些年只是打理安家生意，我只想着这枚扳指应该传给安家后人，却没想到反而给他招来这么大的麻烦。我这就去台安！”

　　“傻小子，你一个回去有什么用！而且适才看你身手，动了没几下就气喘如牛，且左臂无力，你这伤，应该还没好利索吧？”

　　“已经可以下床了，再过些时日应该就可恢复。小弟年轻莽撞，思虑不周，安家这事，还请年老指教。”

　　“谈不上指教。我虽和安大当家未曾谋面，却敬他是条好男人。我那七弟张作霖，人还没回来，抢生意的手已经伸回来了，安家北边的生意，除了骆北江，都归附在他旗下。我虽是他结拜年老，也觉得他此次吃相未免太难看了。如此也好，你不妨借他的名头，将安家置于官府掩护之下。你在绿林之中名头虽大，讲话分量却远不及你安年老。就算你单枪匹马回去执掌盟主扳指，我怕你也惮压不住众人。不如索性弃了绿林中人的身份，牢固过日子，可好？我巡防营也定会看顾安家。”

　　姜枫淡淡一笑，“马年老，绿林之中欠好混，官府羽翼之下，未必就能好到哪去。您看甲午之后从盛京将军到东三省总督，换了几多任，更别提您这巡防营统领。哪个可以永远护着安家？安年老这些年，黑白两道都有沾染，且关系已深。您要安家自剪羽翼，这么大块肥肉，岂不是洗洁净了等着人来吃？”

　　马龙潭闻言叹了口气，“你所言有理，我也只是……唉，你计划怎么办？有老哥哥能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马年老，小弟想练枪！”

　　“你的枪法在关东也能算得上头一份儿了，我所学的是通背拳，枪术不大懂。”

　　“小弟想练的是打火枪。年少无知之时，仗着自己有些功夫，看不起那些拿火枪的，只觉得不是真本事。军队中或许有用，单打独斗碰上妙手连开枪的时机都没有。如今，亲眼见到安年老命丧枪口，我这伤也是被枪打的，才知火器的威力已远超我见识。”

　　“这个容易，你有空之时来我巡防营，我来部署。手枪步枪都有，而且训练期短。这功夫一练几十年，还要靠悟性。火枪一天便能学会，月余便能杀人。日后怕是没人练功夫咯！”

　　“马年老，我自受伤之后，便左臂乏力，左臂枪使出的威力不及原来三成，是否影响学打火枪？”

　　“无妨。无需多鼎力大举度，如果是手枪，单手都可发射。”

　　“现在到下月初五前另有二十多日，我这就跟你去营中。快走快走！”

　　“你这就走了？神父那边……”

　　“嘿，忘记嫂夫人还在他那，那年老小弟无礼先走了。出去之后我上哪找你？”

　　马龙潭看姜枫着急遽慌的样子有些可笑，一把拉住他道：“神父医治你，也算对你有恩，怎可如此不敬？我带你去和他致谢作别。”

　　“年老有所不知，神父与小弟家中有些渊源。被他知道，肯定不会让我离开的。我留书一封，来日处置惩罚完安家事情之后再回来拜谢。”

　　“……也好。我与你同行吧。你嫂夫人自有下人送回，不必担忧。”

　　待克里斯蒂喜滋滋的送走马夫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桌上放着张信纸，用毛笔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单词：“Well Soon God bless you”。而且笔力不俗，颇有《灵飞经》的气质。

　　姜枫幼年还住在奉天将军府的时候，时常趁父亲瞧病，跟来玩耍。还曾缠着克里斯蒂学了些许几句英文。克里斯蒂还记得，他教小家伙回复别人问候，要说：“I'm well”，是我很好的意思；再见是“See you sonn”，很快就会回来再见到你的意思。小家伙一本正经的两手抱肩，坐在他的手臂之上，严肃的说：“别人问候身体，只要回复‘安’即可。很快就回来，说‘不日归’才对。所以就说，well和soon就得了。”

　　留这封狗屁不通书信的，不是姜枫还能是哪个？再一问二胖丫，姜枫的双枪和马匹都不见了，克里斯蒂记挂姜枫伤势未愈，又气又急，跳着脚在屋子里一连串的痛骂“忘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