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将云愧的奏疏呈到天子跟前,天子掀开略略扫过两眼,便放了下来。
“原先太尉提的四十万两赈灾款,各人在一起议一议,这钱照旧能省下不少的嘛,余下来的这二十万两给工部、给礼部,终究照旧能做成些事情的。”
天子喜不于色,锐利的目光扫过众臣,道:“朕有三德,曰俭,曰慈,曰敢为天下先。”
众人听罢,齐齐叩首答了一句:“是。”
弯腰下去,吴葭泽目光却一直望着云愧,眸光中尽是不甘。
甘肃大旱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十万难民已经到了啃树皮,吃观音土的田地了,怎么可能像云愧说的那么轻松,二十万两白银,加陕西、川蜀两省接济便可堵过?
云愧要讨好天子,这他一直都知道,可舍了黎民黎民的讨好,早晚也是污了天子明君的圣名!
云愧这样的奸臣必须早日铲除!吴葭泽狠狠握住了拳头。
天子最后落在云愧身上,一双丹凤眼深不行测,话锋却直指钟鲸:“吴葭泽,钟鲸昨日去见了云愧,你可知晓?”
“臣,不知。”吴葭泽犹豫了半天回覆道。
天子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大殿上走了两步,最后停在云愧和钟鲸的中间,“钟鲸是你一力举荐的人,然此人进京之后谁也没见,独独见了云愧,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吴葭泽眉头都蹙了起来,不知道天子所指何意,更不敢随便答话。
“你的门生入进不拜会你这个老师,说明你教学无方!没有教会学生尊师重道,叫他狂妄自大,目无尊长!”
天子看过钟鲸,最后目光又落到吴葭泽身上,“子不教,父之过,朕的儿子犯了错误是朕的过失,你的门生犯了过错,是你这个老师的过失,朕今日不罚钟鲸,就罚你三月的俸禄,好好思过。”
钟鲸闻言瞪大了眼睛,张嘴就要替吴葭泽分说,却被云愧一把抓住朝服,往后一拽。
钟鲸踉跄了两步,刚站稳,就听到云愧说:
“陛下,臣今日带了新画来,请陛下一同看画。”
天子点颔首,领着云愧两小我私家从暖阁绕到了侧面的上书房。
王贵见状,站在高台上,尖着嗓子喊道:“退朝。”
今日朝堂的辩说云党大获全胜,出门的时候各个都是高扬着头,挺直了身板;反观受了责罚的反云党们面上的颜色自然欠悦目了。
尤其吴葭泽为首的几个朝中一品大员,瞧着云愧跟天子走了的时候的神情,更是恨得牙痒痒。
太尉府中被低气压笼罩,徐跃峰、刘斌两人坐在左侧,都低垂着头不发一言。赵振勇在军营中听说了早朝时候发生的事情也急遽赶了过来,气得直拍桌子。
“云愧这厮也太阴了,这种算计也只有他想得出来!我早就和钟海圳说过不能去见云愧,见着这人都绕道走,他就是不听,如今还牵连了太尉大人,唉!”
赵振勇在这堂中连连踱步,越想越气,“云愧狗贼一日不除,我大平朝一日不得安宁!”
话落,半天才见吴葭泽长舒了一口气,缓声道:“钟鲸是个忠义之人,希望经过此事他能明白咱们的一片苦心。”
他徐徐站起身来,走到赵振勇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钟海圳这小我私家无论如何我们也一定要争取过来,能不能扳倒云愧,这小我私家很要害。”
徐跃峰闻言眼睛一亮,他主管吏部,所有官员的来历身份,吏部的纪录都一清二楚。
这个钟海圳的家世其时他瞧着就觉得奇怪,现在吴葭泽这么一说,他倒是摸到了些眉目,只怕与十年前梁裕一案脱不了关连……
如此看来,此人还真是很要害!
“跃峰。”吴葭泽突然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云相举荐的那个修黄河的李治就靠你多多把关了。”
“诶……”徐跃峰应答。
另一边,云愧陪着天子看完画之后,刚出上书房,就看到了站在廊檐下的钟鲸。
他背对着云愧立在那里,雨幕做的珠帘在他面前撑起了一道屏障,身上的朝服被雨珠打湿,酿成了绛红的颜色。
云愧不知为何心情豁然开朗,撑开三儿走之前留下的拿把伞,走了已往。
“海圳兄。”他走到钟海圳边上,替他撑了伞。
钟鲸比云愧略横跨一个头,云愧要将伞举起来,才气替他遮住。
钟鲸转头见是云愧,抬步就往雨中走去,云愧跟了上去,两人并排走进了雨幕之中。
“海圳兄,刚刚可是在等我?”云愧背着手,极柔的问出这句话,这人生来骨子里带的那为数不多的温柔,竟在现在全部都掏了出来,给了面前这人。
说话间,两人已经踏出了太和门,往前不远就是宣德门了。
钟鲸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云愧,“你适才为何拦我?”
云愧慢慢转回目光,看着他解释道:“那时候,你不适合出头。”
“那就让吴太尉这么不明不白的被皇上责骂,还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钟鲸已经是在隐忍怒气了,但照旧可见额头青筋暴跳。
“你是嫌我多管闲事了?”云愧握着伞的指节用力的略微泛白。
他还以为这人美意等他一起走,却不想是等他来质问的。
钟鲸突然冷笑了两声,“我算是明白了,赵振勇一直叫我小心你,这话果真不错。我还想着何德何能能入云相的眼睛,云相至于以我为棋结构?
现在看来,我还真是小瞧了云相无所不用其极的本事!你昨日约我出来,定是想到天子会因为此事责罚吴太尉了吧!
如今,您的死对头被责罚了,您又在我这里卖了人情,云相这招一石二鸟真是高明啊!”
云愧的眸子逐渐暗了,脸色也一点点冷下去,白皙绝美的容颜透着无法靠近的清冷。
“你认真这么想我?”云愧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中已经隐隐带了哆嗦,却是在尽力压制,“从始至终,我只当你是国士,能为我大平朝立功立业的将军,我从来对你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倘若我对你有半点利用之心,就叫我天打雷劈!”
钟鲸看着他,黑瞳里全是疏离,冷冷的哼笑了一声:“云相的话,我是半句都不敢信了!”
说罢,抬步就走。
云愧撑着伞追上去,“钟鲸!”
他叫住了他,可没料到钟鲸大掌一挥将他手中的伞撅了出去,破败的油纸伞在风中打了个旋,又摔落到地上。
“云相的伞,下官撑不起,也不敢撑!”
云愧看着钟鲸的背影在雨幕中越走越远,到最后消失不见。
整小我私家脱力的险些站不稳,他扶着红墙站了许久,胸口像是被什么工具堵住了,憋得他喘不外气来。
钟鲸不信他……他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也不愿接受他的好……
在他眼中,他云愧丧尽天良,坏到骨子里了……
可是,昨天……
他们还一起在醉花荫里面品茗。
——此外人我一个也没见,别人的礼物我一件也没收,但云相的礼物,我收了。
这话也是他说的。
收了他的礼物,要和他做朋友,这才一天,他就忏悔了……
云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走到宣德门,等在那里的轿夫赶忙迎了上去,要扶着云愧上轿。
云愧狠狠一甩衣袖,把人都甩开了,“滚!”
雨越下越大,伴着惊雷阵阵。
云愧却似乎感受不到一样,一步一步的往桃花坞走着,那张天神都嫉妒的面容上沾满了雨水,淋湿的头发黏腻的沾在脸上,看上去狼狈极了,只有那双桃花状的眼睛清澈如水。
轿夫们不敢冒犯这位爷,又不敢走,只能抬着轿子跟在云愧身后。
回到桃花坞已经酉时末了,云愧一进门就把急急遽等在门口的三儿吓了一大跳。
“相爷,爷。”他连叫了几声,云愧都没有反映。
他伸手一摸,云愧身上冷的跟冰块似得,“哎哟,我的祖宗!”
“赶忙去烧热水,熬姜汤来!”他一边喊着,一把将云愧背进了房间,“你们几个再去生几盆炭火来!”
虽已开了春,这雨水却与冬日里的没几多区别,仍是寒的冻人。
云愧同天子说完话出来不外巳时,现在已经是酉时末了,这人整整在这大雨里面冻了四个时辰!
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身体,三儿赶忙将人放到热水里面,眼泪啪塔啪塔的就掉了下来。
热水泡了好一会儿后,云愧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向三儿:“哭什么,我还没死呢。”声音却说不出来沙哑虚弱。
三儿见云愧有了反映,忙着连连往他身上浇了几瓢热水,叹了一口气:“爷,您这又是何苦呢?都是些不值得的人,他们不懂爷的心意就随他们去吧,这……到头来为了他们,伤的是自个儿的身子……”
云愧脸色冷了下来,“滚出去。”
三儿见他脸色欠好,连忙住了嘴,“我不说了我不说了;爷,别赶我走,我伺候你把身上洗洁净。”
他安平静静替云愧洗完澡,又喂他喝了姜汤,又伺候云愧睡下,就已经快要亥时了。
他才轻手轻脚的掩了房门,走到廊檐下头。那四个轿夫颤哆嗦抖的跪在廊下,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不知道主子会如何责罚,一个个怕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今日都是怎么回事儿?”三儿冷着声音,话中透着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