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许向鸾凰称小友，笑看鹦鹉避芳尘

　　程小正跟在父亲身后出了澡堂的大门，黄昏的凉风迎面吹来，马上觉得神清气爽，满身轻松，心情也格外舒畅。

　　父子俩出了巷子，准备过马路，程小正听到后面有人喊他，“小赤佬！”

　　小正一听这上海话就知道是谁了，笑眯眯地回过头，“老家伙！喊我干啥啊？”

　　五金店门口站着一位六十多岁身穿灰色毛呢中山装的老头，戴着一副老花镜，也是笑眯眯地望着小正。

　　“侬个小赤佬，一点都不晓得尊老爱幼的，过来过来，陪我这个老家伙下一盘五子棋。”

　　老头姓顾，本名顾陶然，典出李太白“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以前在上海大学教古代文学，是个二级教授，也是博导，专攻唐宋诗词歌赋。十几年前的一个秋夜，吹着西风，突然想吃徐镇老家雪慈塘里的桂花鱼，于是举家回籍，坐着绿皮火车从上海回到了徐镇，做了徐镇小学的校长，几年功夫就把徐镇小学这个始建于民国初年困难卓绝的百年老校整治成了如今苏州数一数二的示范小学，学校大厅里市级省级国家级“文明单元”“先进团体”“红旗大队”之类的奖状证书挂了满满一面墙。徐镇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干什么营生的，路上见了他都亲热地叫一声顾校长或者顾先生，都对他很是尊崇敬重。

　　周末如若没什么要紧事，顾校长就和几个老师约着一起去雪慈塘钓鱼，塘里常年养着桂花鱼。每次钓到一两条他就知足了，收了鱼竿，坐在塘边举目鉴赏碧波激荡的雪慈塘和一树树粉嫩可爱的桃花，吟诵着“半亩方塘一鉴开”“桃花流水鳜鱼肥“之类的古诗词。回了家就让老婆下厨烧一盘桂花鱼，老婆还没回来他就系上围裙自己下厨，横竖绝不行能留鱼留宿，红烧或者清蒸都行，都爱吃，出锅装盘，撒点葱花，端上桌，配上一两盅自家酿的青梅酒，吃几块鱼，呡一口酒，听着收音机里的昆曲，或是《牡丹亭》，或是《永生殿》，晃着脑袋，自得其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几年前，顾校长到了退休年龄，就辞了差事，带着老伴搬到了儿子家，方便儿子照应。儿子在塘南东路开了一家五金店，卖些门锁车锁插座插头榔头扳手铁钉铁丝铜线电缆钨丝电灯泡之类的小物件，就在老程服装店劈面，也是前店后房。顾老头和老伴在后边宅院里住着，每日侍弄花卉，练练太极，晒晒太阳，戴上老花眼镜翻翻珍藏的几册古籍善本，临摹几页瘦金体。有时候也还约上几个老友去雪慈塘钓鱼，路上碰到人叫他一声顾校长或是顾老先生，也笑眯眯地招招手。吃桂花鱼的时候照旧配上一两盅青梅酒，一小段昆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悠哉悠哉，有滋有味。

　　程小正经常去五金店后院找顾老头下棋，老头琴棋书画俱佳，尤其下得一手好围棋，八五年吴清源来大陆会见，顾老头就和他交过手，八九年吴清源的关门门生芮迺伟回上海，顾老头也邀其至浦东泰和茶室小聚，过从甚密。

　　顾老头拿出围棋，

　　“小正，阿会下围棋？”

　　“不会。”

　　顾老头也不怪他，拿出象棋，

　　“象棋，象棋侬阿会？”

　　“也不会……”

　　顾老头又拿出五子棋，

　　“小正，五子棋阿会？”

　　小正欠美意思再说不会了，挠挠头，老头看了出来，摸摸他的头发，笑眯眯地说，

　　“侬个小赤佬，不会我教侬啊，侬有空就来晓得伐？围棋和象棋我也教侬，这种工具总是要学学的侬晓得不啦？不出半年，保证把侬教成绝世妙手，打遍天下无对手！”

　　程小正哈哈大笑，于是隔三差五的就要去找顾老头下五子棋，每次去都要玩上个把两个小时，昏天黑地一番酣战，直到老头家点灯开饭的时候才想起来要回家了。老头留他用饭，他摆摆手，

　　“我爸说了，下棋可以，用饭不行，你别给老爷爷的桂花鱼吃光了。”

　　顾老头听了哈哈大笑，送他出了店门，看着他走过马路走进服装店里，才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