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上!”
粗鄙的叫骂声直冲云霄,与之缄默沉静的骇客有着天壤之别。
绍许忍痛起身,才觉察来援的人乃是一伙白头天官。
这些人也不知潜伏了多久,现在脱手,直欲绝杀所有清兵,绍许一个趔趄爬起来将荟娘护在身后,周围同伴也都纷纷靠拢此处。
“罚军怎么来了?”
“看——那不是起初的那几个俘虏吗?还算有良心!”
黄九和润春窃窃私语,现在民巷的各处角落只看有无数抬亮的火炬,那帮白头天官叫骂不休,有的甚至还提着锄头耒耜!
虽不比正规军的强悍,但于巷战之中,一拥而上的乱斗,即便再是精悍的刀兵也要溃败。
巷战猛烈酣畅,短刀骇客本欲追杀绍许,却被突兀其来的白头天官阻遏了退路,前后围堵之下,那帮骇客认真残暴,硬生生冲杀出生天,再看周围仅剩下无数断肢残骸!
“一起上!别她娘的怂!”
许是看出了这帮骇客的厉害,老苗暴喝求援,正是僵持不下之际,当中一人无意间投掷的武器正好砸中那些骇客,眼看奏效,众人眼疾手快,纷纷效仿。
那耒耜农具看似粗拙,扎在身上那叫一个通透,一众精兵哪见过此等鬼蜮伎俩,眨眼时光便已损失了数人。
“慢慢磨死他们!”
又过了盏茶时光,那帮骇客便被罚军打乱了阵脚,无心恋战,就要退却。
“他们要跑!快追啊——脑袋瓜换军粮喽!”
早前狼狈不堪的白头天官现在看来,竟有如降世临凡的神兵,鏖战斗止于月色正浓时,前来救援的罚军收拾残局。
逃窜的短刀骇客说也敏捷,倏忽撤走,少有苟延残喘之人,也被天官收获下人头,用以标榜战功。
老苗来到绍许的面前,哈哈大笑:
“绍家兄弟,实不相瞒,当初咱扯了个谎,说是另有几里地才到大营,实则这大营就在天心阁后方,究竟不知道你的底细,还莫见责!如今你们确与朝廷不共戴天,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交个朋友。”
绍许点了颔首,都言农夫朴实,这班人的诡诈岂为天作?
“那接下来···”
“接下来就跟我们走吧,杀头盛酒岂不美哉?”
说话间,那帮白头天官也都围了过来,绍许缓慢起身,不知该作何决断。
“等等——”
椒爷攥紧半截皮鞭走过来,面带不屑,心中更有一事不明。
“刚刚你说在黑暗视察了许久?那我倒想问问,你可曾看到天心左右发生了什么?”
事关雕爷,椒爷想要问个清楚,他若真的投靠了细凤,天涯海角椒爷也不会放过他。
“噢——瞧得真真的!那恶汉杀得真叫一个昏天黑地,恁多妙手围攻都没拿下,好叫一个硬扎男人!”
“围攻?到底发生了什么?”
椒爷焦急询问,老苗解下头巾,却说天心阁周围埋伏众多妙手,他们也不敢停留,只能追踪至此。
此时荟娘也在绍许耳旁回溯刚刚发生的事情,绍许闻听惊骇,急遽同椒爷使了个眼色,二人不用多说,直奔天心阁而去。
众人拦他二人不住,只得跟在后面,椒爷领头的在前,靓影追风逐电,过了多数刻这就找到了天心阁前。
此时天心左右晓月破盘,小楼飘零,土崩瓦解的战事在颓萎的民巷中蜿蜒出恐怖的线索,轰鸣的雷电好比天神的一声叹息。
椒爷颤巍巍来到尸骸的中央,她忽而想到了估衣铺那天发生的一切,这一次,她再不许自己留下遗憾。
狼狈召唤,无有应答,绍许陪着椒爷翻找尸骸,其余人冷眼旁观,那些残忍的盼望现在蒸腾心绪,这场灾难就像将军说的一样,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这是——”
绍许从地上拿起了一把细长的军刀,那明白是细凤的佩刀,心中初现的怅然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所打断。
椒爷捧起扑天雕的人头,双膝软倒。
她痛苦地张大了嘴巴,嘶吼的声音似被轰鸣的雷电所湮灭,她的痛苦在雷雨中到达巅峰。
那天椒爷痛哭的样子,是每个心怀鬼胎之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
细凤端坐军帐,面前的无常将虎符揣进怀中,再转头,面色如常。
“我以为你至少不会比他无能。”
细凤无言以对,肩头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表露出她的挫败,若不是无常纵然驾到,她很可能已经死在了天心阁。
她没有想到雕爷会如此绝情,这里明明有显赫的未来,可他依旧选择了奔赴死亡。
“我虽然知道你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你想在人前闪耀,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能耐,你错误地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没能料到显而易见的叛逆,你不仅没能完成使命,甚至还让我精心培养的部下损伤过半——现在好了,朝廷捉拿的人犯没了踪影,又有如此节外生枝,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细凤咬着牙来到无常面前,那股子倔强一如既往,不愿在人前示弱。
“我会肩负一切结果,我会挽回这一切!前线细作已经传来消息,他们找到了罚军藏匿的所在,眼下蛇鼠一窝,绍许和将军一定也在当中,我会杀了他的他们的!”
费解和失落在无常的脸上相互交替,他的劝诱在悲愤面前不值一提,他的耐心开始被那股子倔犟所吞币。
这是他无法原谅的过失。
“我希望你能记着,你的身份是将军,而非一个斤斤盘算的妇人,他们虽然有罪,可你的任务却不只是将对头赶尽杀绝,况且我这里另有一份更为要紧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还记得那天从流民手上拦截的工具吗···”
“我的任务就是杀光他们!尤其是在他们一次次戏耍我的耐心之后!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缓!我无法忍受那些揣疑的目光了,我必须要拿下将军和绍许的人头立威!否则我将彻夜难眠!”
细凤稀有打断了无常的嘱托,这令无常大为光火,如果说擅自做主尚且可以原谅,那接下来细凤的举动,实不韪无药可救——
说到激动处,细凤神情激怒地扯偷换裹伤口的白布,她看到无常眼中的失望,这种失落加剧了她的怒火,于是她冲到无常的身前,近乎斗胆地想要扯住无常的脖领!
绍许和将军,另有那些目睹过弱小的同伴,都是她无可磨灭的心魔,她必须彻底消灭他们,唯有如此才会令自己挣脱那些梦魇。
正是这些梦魇,才使得她的恼怒变得肆无忌惮。
然而细凤的激动并未给她带来行之奏效的挽回,无常怔了片刻,脸上的青涩顷刻间荡然无存,怒转惊奇,推手向前,肘腕协力,直取细凤膻中,再扚臂腕——
“噗!”
细凤立即吐出一口黑血,宛如纸鸢断线,飞撞在公案桌前。
昏死前,她怎么也想不到,那身黎黑的长袍下竟会藏着一方幞巾!
“唉——”
不等一声诘问,无常索然无味地离开了军帐,细凤昏死帐中,直至苏醒,她才再度陷入茫然。
看到欲言又止的部下,细凤幽幽长叹一声,她似乎觉得有些工具随着那声叹息徐徐远去了,她努力想要攥紧,却只有徒劳。
“将军,巡抚和道台有加急信报,说您若再不施兵援助,他们便要联合参奏失职,昨天军中又现逃兵,说是不愿造孽,去天心阁寻找故亲了,再不稳定军心,怕是要···”
细凤在部下的搀扶下勉强撑直了腰身,看来无常已经彻底对她失望了,否则这些朝廷命官又怎敢来讨饶手握兵权的上将呢?
“之前的线索确信无疑吗?”
“属下以人头作保,细作再三确认,罚军大部确实疏散在民巷之中,那些平头黎民当中已有不少人叛向罚军,再不制止,当要祸起萧墙。”
“集结——出军!”
细凤接过一把崭新的军刀,岂论山河负了谁,她都要杀出个千秋万代!
···
“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想我已经没有能力率领各人继续前行了,那些错误的决断一次又一次让我们陷入险境,如今我们不仅失去了同伴,还要被朝廷通缉,对此我真的难辞其咎,之前我以为凭着热血和裁决就能为我们找到希望所在,可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我不行能,我的统治只会带来更残酷的下场,所以今天,我不再要求你们追随我,接下来的选择,你们每小我私家都要肩负结果,我们面临的不仅仅是刀山火海,更是一段有去无回的旅程。这一次,我想听听各人的意见——是去投靠罚军,照旧继续亡命天涯。”
绍许把柴刀剁进石缝中,彻底放弃了裁决的手段。
众人聚在河岸边,罚军就要开拔,这是留给他们最后的时间。
椒爷拿着手中的半张舆图,这是从雕爷的尸身上发现的,结合绍许已有的半张,可以借此洞察清兵的防御攻势。
扑天雕被埋在了天心阁前的一处土坡上,回来以后,椒爷没有与任何人谈及此事,就连小驼哥都被那一身的煞气所震慑。
在场的每小我私家,都能闻到椒爷身上那股子怨恨,她将断截的蛇鞭丢在了土坡上,转而拎起了雕爷的大刀。
酣战中,刀身折断,仅剩半截尖锐,椒爷本想重铸,可当她挥起这柄断刀的时候,那种狰狞的钝挫令她万分期待——她开始接受这些残忍的手段,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断刀重铸,亦是残躯,椒爷在短暂的犹豫后放弃了重铸的念头,她转而开始渴求越发漫长的死亡。
“去哪都一样,我只有一个目的。”
短短一个昼夜,椒爷便化悲痛为力量,她立誓要用这柄断刀斩杀细凤,投靠罚军,正好给了她实现这个目标的可能。
她来到绍许的身旁,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小驼哥紧随其后,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所有人,自己将与复生的战神同行。
黄九迟疑地望着润秋,他不确定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这个女人是否另有勇气前行,答案出乎意料,润秋掏出一把攮子,来到了绍许面前。
“我永远不会原谅那些视若无睹的畜生!”
润春收好纸笔,同着黄九慢吞吞地走向众人,若说这行人中另有谁能秉持善心,答案跃然纸上。
黄九拍了拍润春的肩膀,二人不计前嫌,决意并肩作战。
“这可比我在岳州放羊那会儿轻松多了,管吃管喝还不费心,左右是个死,我看随着罚军另有肉吃,这不挺好——哎哎哎!等等我!”
没人愿意理睬黄九,绍许挽起荟娘的手,伉俪与共,远处的民巷在一片细润中生出模糊不清的光线,林花春红太急遽,朝来寒雨靡靡声。
今天是罚军开拔的日子,他们带着新晋加入的流民,走向一场声势浩荡的逃亡。
“我有些怕。”
荟娘惴惴不安地牵着绍许的手,绍许觇视前方,那是清兵集结的地方。
“这也许是一次赴汤蹈火的挺进,但我愿意实验,因为我们已经死在了已往,为了你,我宁愿被世人挫骨扬灰。”
荟娘笑出了眼泪,她回过头,望向残颓的山河——
“他们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