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时正是明朝，衡阳城的一处巷子里。
这巷子极深，或是周围立着的槐树太过高峻，看已往让这巷子也远了几分。
巷子间弥漫着酒香，这气味闻来便知是竹叶青。随着酒香一路飘去，直到了巷子最深处时，酒香已然扑鼻，醉人之至。
最深处藏着个木屋子，酒香即是这里传来的。这木屋不大，却极为突兀。整个巷子里，要么即是些有些本事的，开个小店，要么即是些富足的，装饰什是华美。而这木屋子差异。烂得没了原先木头的色彩，反倒成了深褐颜色。
木屋子主人乃是个浪子，旁人只知道他姓周，至于叫什么，无人知晓。衡阳城里人只管他叫“周颠子”，他倒以为是和孔子，老子一般的“子”，听到之时仍自笑嘻嘻的。这人唯独好酒，酒量其大，且只喝衡阳城一家小酒楼的竹叶青。
周颠子现在还在屋里，端个大碗，一碗接着一碗喝进肚里，挥起袖子大摸了一把嘴，接着灌酒。
他突然抄起旁边酒葫芦，这酒葫芦听人说是江湖上的侠隐长风子赠他的，人人都对这妙手又敬又怕，即便不知这是真是假，也都信了三分。从今后不敢对这周颠子大发雷霆。
话说周颠子刚把葫芦口对着嘴，一仰脖，嗓子里却没感应一阵热辣。原来这酒教他全给喝了，周颠子便即把酒葫芦晃了几晃，只见他晃葫芦时，先是腰晃，紧接着右臂大晃，再然后才是酒葫芦晃动，这一连串的三晃，出自他自创的“周子拳”里，可见他武功造诣也是不浅。
周颠子见酒葫芦里确实没了酒，骂了一句“他妈的”，左手伸进钱袋里摸了一摸，一个子儿也没摸到。他又骂了句“奶奶的”，转身已往床榻上，在被里细细探了一番，只道自己铜子儿全掉进被里了。
不意又是一声“他奶奶的”，被里也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周颠子转身回来，心下决定往出走走。当下带上了酒葫芦，挂在腰上。在门上挂着的辣椒里拣了个最红最大的，攥在左手里。
只听得“吱呀呀”的响了一阵，他将木门推开了。尔后便大步出了巷子。鼻中醉人气味渐淡，他也出了巷子，出去之时，巷子里空无一人，心下一疑，也不多想。
周颠子来了街上，见着一大帮人围着个书生，书生旁一个妇女挨着。二人正讲着什么书，周颠子也听不大懂，只道是些“子”写出来的，与自己平时所说所差无几。
他径直走到了一家酒铺子，招牌倒不亮，只是这酒铺子里传出来的酒香，和周颠子家里气味一样，都是这家的竹叶青。周颠子踏进了这家铺子，登时来了精神。
见这酒铺子：虽是不大，可五脏俱全。柜台上摆满了好酒，后头坐着一人，正是这店里的老板解二娘，店本不大，也不须要再找人算账了；内堂离门口不远，但见里头坐着个青袍的女子，看不清面孔；其馀地方摆满了桌椅，开了几扇窗子，亮堂得很，椅上喝酒之客不少。
周颠子也不多顾，找了张桌椅就坐下了。周颠子叫道：“解二娘哎！老样子，剥些蚕豆来，打一斤竹叶青！”话里显然说了他是店里老主顾。解二娘听声便知是周颠子，倒也不嫌他穿着如何破旧，先是上了一大盘蚕豆，紧接着出来个伙计，端着个大酒壶，给他上了整整一斤竹叶青。
周颠子惨笑道：“伙计，你问问咱解老板，下次我再付她酒钱行是不行。别道是我问她，只说是你不熟店里规则，才问的她。我怕她知道是我，以后可没这等时机再来吃酒了。”
那伙计虽是新来，但也见过了几回周颠子，笑着允许了他。到了柜台后头，低声问解二娘：“掌柜的，咱店...能赊客人些账不？”
解二娘性情倒不急躁，但向来也不赊账，只好摇了摇头，反问伙计：“是哪位客人跟你说的？你脑袋智慧得很，我头一天就和你讲过了，店里概不赊账，你今天来问我，是受了谁招呼？”解二娘也是智慧得紧，知道这背后必有其人。
伙计道：“是我脑袋糊涂了，糊涂了。唉，原是记得这些的，怎地这客人一多，便头热了。”言下之意乃是客人太多所致，与哪位客人要他来问并无关系。
解二娘听他这般说，也不再问他，心中知道确有一人来问她，至于这人是谁，尚且不知道。
却说周颠子大口咽着竹叶青，心中所想已然不是怎样赚些铜子儿，而是这酒味道如何。只道这来酒铺子之人，只会是为图一醉，让自己在世并无刺痛的。唯独自己喝了酒，而且是喝了醉人的竹叶青，才气麻过钱袋子里空空如也的刺痛。
周颠子也是一样，不外他虽是喝酒，但却没一次醉过，最多一次他喝了整十斤的竹叶青，仍然与人谈笑，半点不见他醉，就连脸上也难见红光。因此他喝酒只是为了痛快去饮，并不是真正想麻倒自己，周颠子也经常这样心想，以至于活得自在许多。
待这伙计回来，一副奇怪神色。周颠子问道：“怎么？是教掌柜的认出来了？”那伙计道：“不是。”周颠子见他不是大喜归来，便已有了几分诉苦之意。他向来是个直性男人，唯独息争二娘事上花下心思，因此他倒不是先问能赊账不能，而是问了他自己被那解二娘发现没有。
伙计轻声道：“定然赊不了账，不外要是你说出自己名来...咱掌柜的认识你，你可是老主顾了...”话音未落，周颠子已然捂住他嘴，哼了一声，心下对这伙计不满：“他刚来几日，都说他脑子机敏，我看也不外如此。”当下摇了摇头，放了这伙计。
过不多时，这周颠子便开始大口喝酒，也不想酒钱谁出，只是闷头抓着蚕豆吃。忽听得店中间有人道：“要只肥鸭，上一碟蚕豆来，酒和往常一样。”话说这人：锦衣少年，穿着妆扮规整得很。脚下踩的长靴，其间掺着些金光。左边腰上挂着银光长剑一柄。脸上神采奕奕，年龄二十上下，比之那贪酒的周颠子小了十岁有馀。这人正是衡阳城富足的令郎，姓萧名满。
只看法二娘敬重走将过来，自己端着个大盘子，上头一只肥鸭，比其他吃酒富人要的鸭子整整肥了一圈，满身流油，大有食欲。再看那蚕豆，和周颠子的那盘有所差异，里头泡了泡盐水，更有些味道。周颠子头次见着这人，他只是不解：“这令郎我怎么从未见过，他还道‘和往常一样’这话来。这肥鸭可比我邻桌这位的大得多了，这是怎回事？”
解二娘脸上正笑吟吟，放了木盘子，便道：“这次的鸭是不久刚做的，热乎得很。”萧满笑了一声，只赢得解二娘大为欢喜，心里色泽直蹦。这解二娘未出过嫁，当了掌柜的，人人都把这称谓改了一改，总不能说是“解二女人”。周颠子心中一疑，想道：“这人是谁？和她关系这般好。我只记得有个叫向琴的浪子，外号是什么...什么‘酒作天’的，与解二娘好。怎么今天又蹦出来这人，坏了坏了！这令郎一看即是脱手阔绰，我怎么比得上他？总算是我吃酒吃了多年，尚未被他比下去，解二娘恐怕照旧站我这边。”想到此处，心中舒了口气，不外又紧张起来。
周颠子找来伙计，低声问道：“李二，这令郎哥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地没见过这人？”李二答道：“是前几日才来的，他一到这儿，咱掌柜的就不知怎地了，奉承之极唉。”
周颠子心里已有了些底，他自觉得是这令郎哥是哪位高官的儿子，解二娘这般作为，只是求得以后要是无意犯事，能有个帮着她的。
随即悄声走出了酒馆，那酒馆里客人全忙着吃酒。解二娘也心中正激动，哪有功夫理周颠子。伙计们与周颠子熟了，看见也算成没看见，知道他必将给钱，信得过他。
周颠子出了酒铺子，径直往一个巷子里走去。这巷子不是原来那巷子，乃是靠东边的一处窄巷子。这巷子里药味极浓，皆是草药之类，熏得周颠子眯起了眼。他要找的地方正是这窄巷子里的一家杂货铺子。
这铺子便在左近。周颠子来这巷子多时，对巷子极为了解，行了几步，便即停下。周颠子喝了一声“来”，只见巷子里出来一人。这人生得矮小，一片黑影罩着他面孔，看来即是这杂货铺子的老板。这人沙哑声音问道：“是哪个啊？要什么来的？啊，原来是周男人呵。”
周颠子道：“铁医生，可有药么？”这话里的“药”字乃是指蒙汗药，言下之意即是来买些蒙汗药的了。原来这窄巷子给官人称作“黑巷子”，江湖男人嘴里乃是“白巷子”，里头住着的人多数是有本事的侠客，以至于别人也难对这巷子怎样。这姓铁的医生即是卖各式药的，类似神农派的白鹤丹，这里便有一些。
那铁医生呵呵笑道：“是蒙谁去？算啦算啦，多知道一事，便多一份愁呵...”接着突然道：“你带银子了么？要是没带，可要传我两招。上次才学了半招，被你骗走了几包的蒙汗药去，这次需得教我两招。”周颠子买药，靠得不是银子，乃是武功。他自创的“周子拳”，威力十足，铁医生武功虽是不差，可也对这拳法颇感兴趣，每次只期盼他不带银子，好教他几招。
周颠子笑道：“好！好！教铁医生两招！”说罢便在药烟中狂舞一阵，教这铁医生花了眼，直道：“这招...这招有什么名目？眼花缭乱，好不晃人，只是...”他本想问这招有何用处，不意话还未说出口，就已然咽下肚里。
只见周颠子药烟里闪过，已然到了铁医生身后，刚刚一阵乱舞，只是虚招而已。不外这虚招是纵横拳法，纵一拳横一拳，攻势不大可重在守势，几拳已往，护得上盘没一处漏风。这虚招后头另有实招哩，这一拳闪动，其实是左拳发动身子往前，运上十成内功，一下子便闪已往了。
铁医生转过身去，直拍手叫道：“好！好！那你看我这招！”不及周颠子再出下一招，铁医生手中已多了一柄青铜短剑，长袖飘动，手腕只这么一翻，短剑斜挑，刺周颠子左肩去。
周颠子笑道：“上一招是‘敏而好拳’，记好了！”这一招本是出自孔子的一句“敏而勤学”，听人说得多了，只觉得不应该是“学”字，而是“拳”字。
他说话间左拳对着青铜短剑，挥将已往。紧接着右拳从左臂下头探出来，拳立时成掌，右掌去拍他手腕。这一招看似是露出他右肋破绽，实则乃是同归于尽的一招，倘若拳先到，则拳被刺穿了，但掌也震碎他手腕。倘若掌先到，他虽是能实时撤回一剑到胸前，可他右拳又能直击中他小腹。
容不得铁医生思索，拳掌已然到了剑旁。铁医生心中大乱，只能撤剑一旁，急退了七大步，险些个出了巷子。他连退七步，这周颠子便连进七步，右拳拳风直逼铁医生小腹，若是退慢了，拳则已然到他小腹。紧接着见拳掌不中，右拳慌忙便掌，双掌急拍，每次拍便有一阵呼呼声过，连拍了六下，最后一掌和铁医生仅几寸远近。
周颠子见铁医生看得呆了，呵呵笑道：“这招叫‘上山若水’，‘山’字应该是那山顶之‘山’。”他取这句话，本是“上善若水”，他给改成了“上山若水”，这拳掌相交，颇似上一座险山，难之极矣。
铁医生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这两招入迷入化，就是当世的妙手也难以盖住。他从药铺子里徐徐取出两包蒙汗药，不多不少，递给周颠子。周颠子接过药包，心下信得过他，放进了怀里，拱手谢道：“多谢铁医生啦。以后劫几个山贼来，赚着的全来买铁医生的好药！”说罢，笑吟吟出了窄巷子。
鼻中药味确是少了几分，离着兀自呆住的铁医生愈来愈远，径直走向之前那酒铺子。
路上也遇见了先前说书的书生和那妇女，旁边围着几圈人来听。只听得耳中更乱，书生嘴里工具更多，只教周颠子心中渐烦：“奶奶的，说的什么破书，只是路上野狗叫唤，也比这好。”当下走入了酒铺子里。
话说这酒铺子里却无几人，适才离开时尚有十几人吃酒吃肉，一下子便空荡荡地。只见不大个酒铺子里，只萧满，几个伙计，和掌柜的解二娘，另有个叫花子似的。
眼看令郎哥萧满嘴边流油，肥鸭子吃完了半只，鸭子里头还喂了些果子进去。周颠子也是极馋他那只肥鸭子，想着要是把蒙汗药下了进去麻翻这令郎哥，再夺来鸭子吃便好了。
当下不知怎么把蒙汗药下了，便先回去原先木桌，正要喝上一钟酒，突然见那叫花子伸手也去抓他酒壶。周颠子转头看去，大吃了一惊。却道这人是谁？正是那人称酒作天的向琴。周颠子心里正惊，细审察去，这人：身上衣服破旧，却不似曾经破痕。左边肩头上布衣破了大口子，点点血色淌出，乃是被人砍的。脸上依旧白皙，只是头发极乱，说不上一个‘脏’字。眼里头有怒色，亦有些无奈之情。
周颠子见是向琴，虽然先是一喜，究竟他二人与解二娘极好，相互争着。不外这二人私下也是挚友，早几年前便认识了。今日见是这番样子，怎能不惊？周颠子哆嗦问道：“你...你是向兄弟？”
那人一颔首，手里不停，接着把酒壶抢过，大饮了一口。这叫花子向琴叹道：“正是在下。”不等他接着道，周颠子已然说出话来：“怎么这番样子了？是教哪个山的贼人伤成这模样？我姓周的给兄弟报仇去！”
向琴舐了舐嘴唇，抓了一颗蚕豆，沾了沾水，放进嘴里嚼了。他不答，反问道：“周年老近来可好么？身上可有银子么？”
周颠子道：“不瞒兄弟，半个子儿没有。不外兄弟若是要，我便卖艺也得凑上。”虽是没钱，话中却颇有气概。向琴苦笑道：“耍个大刀又能赚着钱？你可见着了衡阳城里什么地方最热闹？”周颠子大是不解，说道：“是西边那大酒馆？哼，味道差劲。即是给我...”
向琴又摸了颗蚕豆，吃下肚去。苦笑道：“错，错。是这街头说书的臭书生。”
周颠子听他这般说，笑了一声，脸上只闪过了片刻，便不笑了。问向琴：“既然这说书的能赚上些银子，那向兄弟怎地...”说到此处，已不再说下去，原来这向琴即是个江湖上说书人，他所说的全是自己所写，因此原先是有些阔的。
向琴听到这里，突然间勃然震怒道：“你听听那书生讲的什么书，狗屁不通。我自己所写的，现今却没人再看！他妈的！好不讲原理。”话中发怒，乃是对着街头这书生说的。向琴只觉得那令郎哥瞅了他一眼，转头看去却又没来看他。
周颠子哪里再管这令郎哥的事，只将其抛在了脑后，自是把兄弟排在了解二娘之前。
二人站起了身，周颠子朝李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只是出去听听这书生讲得什么。伙计们立时会了意，掌柜的现在眼神正暗，也不理他二人。
出了酒铺子，衡阳城里人最多的地方，便要数这一带了。不外周围店肆里人也少少，全来了街头上听说书的。人围了五六圈，后头的探着头仔细听，里头的聚精会神，听着这故事。书生面前摆了个大盘子，里头众多铜子儿充满盘底。妇女和书生挨得极进，但凡周围有人放肆作声，便要制止他去。
向琴小声道：“你可听出来他讲的是什么了？”周颠子一摇头，也是小声道：“讲的什么工具，我全顾着旁边行人马车了。”二人站在最后一排，听着书生讲书里工具。
周颠子闪身到了一处，听得更清楚些了。只听得书生说道：“这少年朝嬴政道：‘我手中握着个致胜的法宝，只消扳动这里，便能教敌人灰飞烟灭。’嬴政却道：‘快把这人手里工具夺走！’紧接着这少年把手中法宝亮出来，正是个火铳。他朝天上扳动扳机，紧接着一阵飞烟。所有侍卫们情不自禁退了一步，站住。这火铳威力好大，窜到天上去了。嬴政心中大是惊讶，心中暗道：‘这人刚刚没对我用法宝，可见他心中已有诚意。我得快些把他手里法宝得来，给士兵用上。’刚要去问，这少年恰似通了他心思，已然跪在堂上，双手呈上火铳，道：‘此物正是火铳。’嬴政心里大为惊喜...”
讲了一阵子，周颠子只觉得乱糟糟的。问向琴：“那嬴政是什么人？怎么如此之乱。”向琴解释道：“是秦的天子。你听听这书可不行笑，那时候就有了火铳，真是...真是好生无知。”向琴心中激动，说话之声随之大了几分，教旁人听见了。都低声骂他：“这人是刚刚赶跑的臭叫化吧，他妈的，真正丢丐帮脸面。”
向琴却不是丐帮的。紧接着又听书生讲道：“少年道：‘这火铳要想用它，需得制出火药来。这火药这么来制：硝石硫磺各二两...’接着这少年读了下去，通通是制火药的法子。”向琴又低声笑话：“这话是唐才有的，他既然是秦的事，怎么会有这些原理？真正无知。”
周颠子听他这么说，虽是不认识嬴政是谁，也不知硝石硫磺能制出什么来，但也感应了几分气愤。他只知道这书生太也无知，竟然写出个漏洞百出的书来。他哪里和向琴一般能忍耐，其时便大嚷：“怎么秦时便有了火...火什么的！你这书太没原理，怎么另有人听得如此认真？”周颠子忘了火铳是怎么个工具，便顿了一顿。
向琴想拦他时却也已晚了。众听书的皆是一怔，回眼望向周颠子。周颠子和众人一对上眼，登时一惊。这些人都是解二娘家酒铺子里的熟客，或是别处酒楼里的熟人，总之和周颠子很熟即是了。众人本想破口痛骂，见是周颠子，登时把话咽了一咽，全等着说书的说些解释来。
众听书的之间让出条路来，直让周向二人正对着书生。书生此时也不讲话了，他心中明白周颠子口中火什么的，正是火铳。隔了半晌，才听他冷笑道：“你写过书了？你可知道人都怎么评价我这书的？呵，至少衡山周围的城里，我是说过几遍的，都道书好。”
书生并不明着答回去，反而讲了讲自己书是如何如何之好的。周颠子正想再说，突然见众听书的里立着三个高峻男人，背上负着钢刀，脸上毫无颜色，便似铜板一般，眼睛直对着周颠子。总算他武功高强，这时候却也不知所措了。
周颠子现在怔住了。他自知衡阳城黎民和他关系不差，怎么全来听这书了？莫非他向兄弟所说全是假的？周颠子便问：“向兄弟，你说简直实是这书？咱在那酒铺子里看见的兄弟，全在这儿听书哩。”向琴颤道：“听的人都是酒铺子来的吧？这就对了...你听我说。”接着附着周颠子左耳，低声道：“酒馆里来的人才对了。你想想，他们喝酒是为何？听书是为何？”周颠子摇晃摇晃脑袋。只见之前那三名男人仍是对着他看，周围人怕他们刀锋划着，远远躲到别处。那妇女骂了几句周颠子，接着和书生念书下去了。
向琴小声道：“喝酒能醉吧？既然能醉，那是酒醉人照旧人醉酒了。显是酒醉了人，这些江湖上朋友多数身上没钱，身上武功早已淡忘许多。被人欺压已经入木了。酒馆里吃酒的，要么是些花花令郎，想尝上一口江湖上的浊酒。要么就是这些人了，身无分文，唯独吃酒能醉了他们。醉了便好，用不着再去劳累。正如听这人讲书，写得重新到尾毫无波涛，我已听了几天他说的书了，有半点起伏？都是一同欢喜，不谈此外。黎民虽然爱听。好比用不着付银子的大碗酒，虽然喜欢。这样子书，全为了骗黎民的，哪称得上‘书’字？”
周颠子听明白些了，突然间似是名顿开一样，他心中却不忍看见和他一齐喝酒的男人遭人欺骗，知道现在即是叫了出来也没什么作用。问向琴道：“向兄弟，这么说来，这些兄弟受的欺压可太多了。这...”刚要问去，忽听得脑后生风，一柄钢刀银星直闪，朝周颠子劈去。
却说周颠子不及转头，一听见刀声，登时想起来周子拳的一招“上山若水”，左右一拳一掌，掌去推脑后二寸处，拳去打身后探去。这一招虽说看不见敌人在哪，但也能大致打个清楚了。
果真，这掌确是对上了这人的钢刀，这人还以为周颠子是个街上花子，不会武功，便接着挥去。掌对上大刀，钢刀登时弹回出去，周颠子肉掌上也多了道刀痕。
周颠子退身回去，拳掌收回，转身对着这男人。教向琴快点躲到别处。话说敌人是谁？只见这人正是原先的铜面男人，旁边还立着两个，个个手持钢刀，刀锋上隐约带着红光。周围听书的围坐了一圈，全不听书，都到了这四人周围，准备看看周颠子和这三人怎么对打。
书生见没人来听，震怒道了几句听不懂的话。随即朝酒铺子里走去，探进半个头去，说了些什么，便又出去了。
周颠子这边，只听得他问三人：“他妈的，偷袭老子，好不要脸！”紧接着这三人对了对眼神，哪里管周颠子怎么说，中间一人当先挺钢刀直上，去劈周颠子。周颠子右掌受了刀伤，兀自鲜血淌流手上。
他见钢刀扑面而来，倒不惊慌，伸出左手一指，对他这柄大刀。旁人来看，这一指恰似一叶扁舟，大刀即是狂风怒雨，只觉得周颠子哪有胜算，必被人砍下手指头来。
周颠子左手一指弹出，正对着钢刀。那铜面男人也是恋战，恨不得再劈他一刀，虽然是挺刀用上满身力气。谁料周颠子右掌忽出，带着一掌的鲜血，那男人鼻子里面一股血腥味道。现在收刀已然不住，只盼望周颠子手指也不后撤，可惜这念头一定是不行能。
周颠子右掌到时，那男人已经招架不住，晃晃悠悠地吃了他一掌，大刀落地，自然砍不到周颠子手指。这只血掌正好拍在他脸上，拿开时只见男人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脸上尽是血迹。旁边两男人已然不敢脱手，怕与这男人一样下场。
周围黎民拍手叫好，他们不管谁胜了，只要不是打个平手，便都有乐子能寻。唉，可惜周颠子把他们视作兄弟，这些人却麻木之极，只把周颠子看成个胜者，供他们找到乐子。
周颠子骂了一声“他妈的”，蹲在地下摸了摸那男人身上口袋，找了几块碎银子。随即往那男人脸上啐了一口，这才走了。走到哪里去？刚刚打架时候，向琴去了酒铺子里，他自然也去酒铺子。
周颠子径踅走向酒馆，到了酒馆门前，推掌进了去。只见店里只剩下向琴一人，那掌柜的解二娘和几个伙计以及令郎哥萧满，已全不见了。向琴现在正大饮着酒，问周颠子：“周年老，你可受伤了。”周颠子笑道：“他妈的，解二娘不知在哪，正想要些药来涂上的。用刀的那厮被我一掌拍倒了，另外两个不知去了哪。”
向琴大笑，再掉臂那书生怎么说书，又有几多人去听，眼下只顾着喝酒。二人各拿了个酒壶，右手握着，“砰”的一声，二人酒壶相撞，仰天喝酒，只一口气便把壶里竹叶青喝乾了。周颠子笑道：“这里竹叶青味道没变。”突然想到什么，脸上却笑不出来了。
向琴问道：“你知道那书生怎么这般受接待？”指着门外一群人，正是听书的和说书的。周颠子细想了想，只觉得是黎民受苦惯了，爱听这类“皆大欢喜”的书，受接待即是理所虽然了。便答道：“那定是黎民太苦哩。”
向琴却道：“另有个缘由。你可知他旁边女的是谁？”周颠子不加思索：“是书生他老婆。书生又不是僧人，虽然要娶妻。”说罢，把之前口袋里辣椒寻出来，大咬了一口，直咬得辣椒籽蹦。又抓着一大把蚕豆来吃，蘸着水虽是味淡可也果腹。
只听得周颠子叫道：“掌柜的，上酒上酒！这才什么时候，连人也看不见了！”耳听内堂里有人说道：“要几斤的什么酒？”周颠子对答：“我姓周的你不认识了！二斤竹叶青。”见内堂里走出来一人，精神差得很，一身彩袍却毫无彩意，这人正是解二娘。
解二娘从大酒缸里舀出来两大酒壶来，最后一舀盛得多了，溢出来不少，赶忙拿身子盖住酒缸，往里徐徐倒了些酒进去，显是比二斤少。解二娘恰似换了小我私家，和上午大不相同。总算她生意欠好，也不至于有这种作法。若是平日，她便端平了满满的酒壶，给人送上去，人都要夸她一句：“照旧这里最实在哩，别处吃酒，哪有这么满的？”
解二娘把酒壶端到木盘上，端了已往，见是向琴与周颠子这两个平日里与她极好之人，却是一言不发，即是连外交也不说上半句，只是敲了敲木桌子，道：“这一桌子总共三钱银子。”周颠子一奇，心道：“怎么这就要银子来了？平日里我是甩下银子就走，她向来不会疑心我的。”便道：“掌柜的，你这可大消我们吃酒兴趣。要是来了些不熟的，本该喝上两碗，现在却只能喝上一碗了。这三钱银子，我喝完便给你。”向琴也赞同道：“是啊，你这时候收我们银子倒是无所谓，若是别人可说禁绝了。”
解二娘自然知道这原理，银子要是这时候收，准教人没了吃酒兴致。她却道：“既然是熟人，你先给了又怎样。”这一句大出二人所料，皆是无话可说了。究竟这是解二娘开的酒馆，规则她定了算。周颠子怔着给了她一块碎银子，也不多数，掂量着比三钱多些。
收了酒钱，解二娘便回到了内堂里。周颠子和向琴拿了酒壶，对天喝酒，向琴就着蚕豆，周颠子吃着辣椒，各有下酒之物。向琴呵呵笑道：“多谢周年老了。要不是年老相帮，这顿饭恐怕我是吃不上了。也许就饿死街头喽。”说罢，举起酒壶，要和周颠子乾杯。
周颠子虽然大喜，和向琴碰了酒壶，嘴搭上壶边，饮了一大口进肚。向琴脸上已有醉意，二人这么喝酒聊天，过不多时，已到了夜里。
话说夜里黑极了，偌大个衡阳城里，没几处家中点着油灯。酒铺子里是一处点了油灯的，只为了让周向二人接着喝酒。
冷风刮过大街，有一页纸飘了过来，正是说书的白昼所掉的一页。别处即是漆黑，即是些行人路过，除非耳力极强，否则是不知道的。
这家酒铺子是四周点灯的唯一一户。酒馆里头，二人坐着对饮，至于解二娘和几个伙计，各自睡觉去了。周颠子并不多喝酒，只是和向琴说话，聊的全是些趣事。
夜里忽见得一焚烧光掠过。这一焚烧光事后，又有几焚烧光燃起，这时候已不是火光了，而是大片的火连着。看得更清楚些，每个火光下一人举着个火炬，骑着快马，往城里赶来。
过不片刻，耳听得酒铺子外马蹄声渐近，周颠子内力精湛，耳力自然不差，说道：“向兄弟，你可听见了什么？”向琴不会武功，可是夜里极静，马蹄声自然能听得见，道：“是谁来了？听着有十馀骑。”
周颠子探身出去看，只见远处街上有好几人举着火炬疾驰过来，借着些火光能看见这些人皆是穿着甲负着刀，似是白昼看到的大汉妆扮。周颠子回过头来，说道：“是白昼看见的男人！和他们一样的妆扮，还多了十来人。必是来报仇的了。向兄弟，这下怎么办？”话里倒是不张皇，自知他们武艺不高，要是想全身而退，却也不是极难。
向琴一凛，醉意消了三分。烛火晃动下，只见人影、酒壶之影、木桌之影摇摇晃晃。过纷歧会儿，向琴突然笑道：“把油灯灭了，谁知道咱在这里喝酒？咱躲到东厨去，他们又怎能知道。”说罢，到了灯前，双指掐灭了油灯。
这下酒馆里便漆黑一片，和屋外毫无差异了。只听得向琴轻声道：“周年老，随我这边来。”周颠子也寻思：“这倒是个好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躲过了这时，他就不再来了。”当下听声辨位，找着了向琴。二人踏着地板，靠着酒铺子木墙，一路摸进了厨房。
此时马蹄声已然极近，能微微听见人喘息之声。话说东厨和酒铺子之间算不得近，途中也有木桌之类挡着，门口处很难看见有人。
那十馀人下了马，却没听见拴马之声。突然间“砰”的一声，酒铺子门给当先的男人踢开，那当先的男人举着火炬进了酒馆，把酒铺子照得亮堂。却说这时候每个木桌子上还摆着些剩下的酒菜，都是喝酒客人们留下的。这些男人随手抓了些没被人咬过的饼，有的酒壶里剩酒了，也拿来喝。
带头的抓了个鱼头吃，却说这鱼头上的眼睛完好，死死盯着这带头的，那人好生来气，把眼珠子挖出来，大嚼了一气。
众男人胡乱吃了些剩下的，要是遇着烂了的蚕豆，空了的酒壶，登时一脚踢下，连桌带椅踢到地上。周颠子听声音没往厨房里来，探了半只眼睛去看，只见这些人个个身材高峻，凶悍之极。门口处还站着两人，妆扮与这些人差异，可是挡着张桌子，难以看见，多看片刻，指不定自己也被人发现了。
周颠子把头往暗处一躲，和向琴都躲在了门墙后头。二人都不敢说话，听见有一人朗声道：“诸位吃饱了便找人吧，谁先找着，多给他十两银子。”众男人一听多给十两银子，就如疯狗一般，眼里带着红光，一摸嘴上油水，各自去找什么了。
有一人先抢过了店里油灯，自己拿火炬点上，把火炬又扔到了别处，自己提着灯找去了。
周颠子突然听见有人大叫：“找着了！找着了！是他么？”登时想道：“坏了，不知道找的是谁，要是店里的伙计们，那可怎么办？他们手里也没兵刃，这几个又凶神恶煞地，欠好搪塞了。”
紧接着一声喝骂：“他妈的，不是这人！滚开滚开！”那男人先提过来一人，细看一眼，便一脚踹在这人脸上。周颠子想要去看，却不敢看。心中苦得极了。
那人还尚睡着觉，倦意醒了泰半，见店里来了不速之客，也不站起，只是高呼：“掌柜的！你快逃了！再不逃走，他们要是寻到东厨去...”尚没说完，这恶汉已经把他嘴巴捂上，点上了哑穴。适才他所说的，言下已然把掌柜的解二娘在哪告诉了恶汉们。
周颠子立时便知道他所说是假，只是为了让掌柜的听见，有逃走的时机才这么说的，可见伙计忠心。伙不外他可没想到，东厨里竟然还躲着两人。
向琴心中却乱了，暗想：“糟了。要是这群人都来厨房逼问掌柜的，我二人可怎么办才好。要是被抓了去，也不知去到哪里，要是哪座山上当山贼，还不如一抹脖子死了算了。”登时手中冷汗直冒。
又听见有人道：“这人留着也没用，多杀一个教那书生更没听客了。嘿嘿...咱让他落个没饭吃的下场，到时候这书就是咱们的了，让他有苦却没地方告。”这人声音极尖，又极为耳熟，周颠子和向琴都是一凛，大大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白昼里看见的妇人，站在书生旁边的那个就是了。
二人倒没先想她为何在这儿，反倒是对她所说的大为惊讶。周颠子轻声惊道：“向兄弟，是那个女的。她不是和书生一路么？怎么...怎么...”说到此处，已难以相信自己耳听的。向琴也是说不出话，只是一个“惊”字摆在脸上，吓得面色苍白，虽说自己不是那书生，可也觉得这人心狠手辣之极。
原来这女子姓温，名石铸。人都管她叫“温辣子”，原因即是她心狠手辣，自私至无所不用其极的田地。与那申州城的和燕卿，杭州城的铁暮辞并称作“狠三娘”。
温石铸冷笑道：“萧令郎，这招还算不差吧？”接着一人道：“差...不了，差不了。实是高着。”这人竟是令郎哥萧满，只是周向二人不记得他声音了，这当儿就听不出来是谁了。
温石铸又问道：“萧令郎，那厮和你说什么了？”萧满如实道：“他白昼找我来，说有两个江湖上的找麻烦，教他听客跑了不少。哼，他既然没这挣钱的本事，一天到晚几钱银子不到，我留着他又有何用。不如教他把这书及早给了咱，再到各地派些人手说书，赚得比这时候快多了。”
这几句话全教周颠子听见了，他想道：“那书生来找他了？我待在酒铺子这许多时候，怎么不知道。对了，是我在店外说的了。这可要问问向兄弟知不知道。”周颠子正要轻声去问，忽听得“啪”的一声响，便止住了声音。
却说这声打哪儿来？北边内堂传来的。众恶汉也齐转头看去，只见一人掀开门帘，走将出来，正是解二娘。但见她脸上毫无颜色，手中已多了一柄金剑，直盯着萧满看。
温石铸一疑，说道：“是店里掌柜的吧。我劝你早早带上些值钱的玩意，逃到别处去。”温石铸息争二娘也算认识，知道对方性情如何。解二娘不答，举起金剑，剑尖不住晃动，几处烛火下，长剑影子正指着萧满。
周颠子和向琴知道是解二娘出来，心下畏惧她给恶汉们伤了，又担忧他们所找之人中有她。周颠子现在已似搭箭在弦，但凡有人要动解二娘，他一定冲将出去和众人死战。
温石铸冷笑道：“在内堂里么？动手吧！管不得那么多了。”自己也取了柄长剑，立剑在手。温石铸一句话说罢，恶汉们登时扑将已往，手中各大刀。
周颠子现在已忍不得了，只看这些钢刀扑来，若是解二娘立不住身，登时就得被人砍下一条臂膀来。当下急跃而出，一个箭步出去，比恶汉们轻盈许多，快一步站在了解二娘身前。
却说持刀的一共七人，周颠子怎么去守？那七名恶汉眼睛一红，都知道这周颠子就是他们要找之人，都为了一百两银子拚死去斗。周颠子见来势极凶，赶忙斜身去拍解二娘，这一掌没使着力气来，却吓了解二娘一大跳，教她那时候全身轻飘飘地，登时被周颠子拍进了内堂，靠在北边木墙上。
周颠子总算是比刀跑得快，连退了四步，还未站稳脚步，已然右掌掀起，作势要打那群恶汉。当先的那个稍一退缩，就给其馀恶汉抢上前去了。
谁料周颠子右掌后挥，“砰”的一声把木墙拍出大洞来。这一掌运上了十足内力，要是少了些力道，那墙便破不了。众恶汉皆是一愣，紧接着见周颠子拽了解二娘来，把她随便往身上一背，出了墙上大洞便跑，一刻也不停留。温石铸见内堂里空无一人，恶汉们全跑出酒馆外了，当下略微一惊，心道：“要是教他跑到别处寻不着，那可坏了。以后衡阳城里的生意可欠好做了。”忽而想起什么：“对了！另有个城里不另有个书生么，我先抓他去好了。把他书里内容改上一改，到时候去西边酒馆子里说书，那银子来得也快。”
想罢，已然挺剑在手，将整个酒铺子寻了个遍，却不见有别人踪影。只道向琴是趁着人乱冲了出去，萧满问道：“搪塞那个有掌握么？先去找另外的书生吧，多写出一本书来，咱的口袋可鼓多了。”
温石铸却道：“非也。我看他性子极倔强，绝不是现在写书的妙手。此外人是压久了自然麻木，他是愈来愈醒悟！我看，让他游走各地，去搪塞咱的对手不错。”
萧满问道：“既然他性子倔强，怎能受咱们指使，去搪塞咱的对手呢？”温石铸笑道：“你哪里知道，咱连银子也不必给他，他自己就送上门来给去游走各地了。哼，有些事理，照旧抓着他再说吧，可别延长了时候。”
萧满似懂非懂般走出了酒铺子，手中已多了银剑一柄。温石铸运上轻功，虽说她内力不高，可也胜过毫无本事的向琴，温石铸领着萧满，大步快行了一阵子，这才冷笑道：“你看这，待会儿就能看见他了。我深知那书生脾气，他绝非侠义之人，兄弟叫他逃走，他一定是反向逃了。”说罢，和萧满各站在了一条巷子出口两旁，正待着向琴自己跑来。
萧满信得过温石铸的战略，没作声，只是细心等着巷子里有人跑来。
果真，一阵呼叱声远远传来，正是向琴声音。温石铸探头去看，只见一个瘦高黑影跑动，身后又是个黑影随着。温石铸心下一奇：“前面那个是那书生了。可是身后的那个...又是什么人？听声应是一小我私家才对。”
萧满耳中也听得只一人的喘息声，却听不见第二人的。只道那团黑影不是小我私家。许久，那两团黑影渐近了，喘息之声随之更剧烈。
到得巷子口，萧满温石铸二人一对眼色，听得一声“上”，随即各自挺剑指向巷子里二人，剑尖只离前面一人三寸不到。
那前面之人原来停不下来，眼看要撞死剑上，后面之人赶忙把他往后拉了回来，却说这二人是谁？前面的正是酒作天书生向琴，后面那人正是白巷子里卖药铁医生。
却说铁医生怎地来了？向琴亦是不知，他看了看使剑两人，可惜太也黑了，什么也看不大出。向铁两人晤面虽少，可都是周颠子挚友，恐是周颠子教那铁医生来救向琴的，可见他心中料想，确实比之温萧二人高了一筹。
铁医生不语，把向琴拉到身后，自己对着两人剑尖。温石铸笑道：“是黑巷子的人吧。一身药味，是铁心肠照旧杜人堂？”这两人都是黑巷子里卖药的，温石铸能黑天里认出来，实是对黑巷子里人物了解极深。向琴心中张皇：“这人听声音即是酒铺子那个了。怎地给她碰上了，遭了，不知这下还能逃不能。”
那萧满一言不发，生怕给人认了出来，到时候出了乱子，他名声可难保了。温石铸也深知这点，不能让这人认出他来，便接连道：“依我看你是铁心肠...”话音未落，长剑剑尖发抖，显然是右臂已然发酸。
铁医生铁心肠一声叹息，那温石铸立马道：“哼！你定然是铁心肠，这下我认出来了！”她倒不是因为铁医生声音耳熟，而是知道铁医生这人心思缜密，这么一声叹息，只是为了让温萧二人认为自己是杜人堂，哪知道温石铸可比他高了半筹。
二人举剑不定，温石铸心想不能落了下风，趁着自己攻势摆定，“唰”的一声长剑斜挺，直刺向铁心肠胸口。这一剑带着呼呼声响，巷子里风刮着，吹动四人衣角月光下飘荡不定。
铁心肠武功自然在二人之上，温石铸长剑马上已至，铁心肠右袖里亮出青光来，腕抖剑斜，“唰唰唰”三剑青光扫动，温石铸手里只剩下剑柄一段，剑身已给他砍成了三段，摔在地上。向琴看得惊了，只道是铁医生占了上风。
温石铸见势不妙，自知落了下风，忙抢过来萧满手中银剑，二人连砍带退，躲过了铁心肠招数，现在已躲到了几丈开外。温石铸自觉得斗不外他，转而走到了街上，去别处寻手下的男人了。
已是卯时，街上或许有些白光了，巷子里出来的一道青光渐退，徐徐藏入袖中。向铁二人不再追赶他两人，铁心肠知道能说出“黑巷子”三字的，一定是官府的人了，黑巷子和官府作对许多年，要是能将他拿下，早便拿下了，虽然不再去追。
向琴问道：“铁医生，你怎知道兄弟在这里的。”铁心肠悠悠道：“周兄弟与我说了，他其时在咱白巷子里大喝了声，我听见了赶忙出来，知道是他。周兄弟教我往这里来找你，我寻了很久，刚刚找到。”向琴又道：“他现在那边？”铁心肠道：“恐怕还在白巷子里。”
却道二人借着些许日光，看得清眼前门路，一道回了白巷子。中途路过解二娘的酒铺子时，里头已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了。木桌子倒了一大片，酒罐瓦片碎末之类，俯拾皆是。内堂里破的大洞尚在，直教人从外往里能看个清清楚楚。向琴不由得长叹一声，知道种种事由都是自己这又酸又犟的臭脾气。
鼻中一股极浓的药味，知道是到了白巷子。却说这里兀自昏沉沉一片，不见有人在此。向琴喊道：“周年老，周年老！你在哪里。”心中焦急，忆起自己逃出酒铺子时，他被七个恶汉追着，此时莫不是已经给抓了起来。
铁心肠徐徐走进巷子里，向琴从后看他，只见铁心肠一身的黑布，长发披肩散乱之极，满身总算脏了也看不出来。向琴心间一阵苦涩袭来，却说不上为何。
铁心肠走了四十馀步，往左一转身，正对着块大石板。这石板上附着些青苔，青苔下，隐约藏着个“铁”字。铁心肠左掌推开了大石板，这石板子往后倒去，靠在了板右侧的石壁上。
向琴没来过频频白巷子，哪知道这里玄机如此之多，望了眼板后的景色，原来石板后别有洞天。眼前石壁上刻着“铁医生居”三字，已然磨得看不大出。行了几步便豁然开朗，乃是个与衡阳城阻遏的院子。
院子中只一座屋子。铁心肠朗声道：“周兄弟，你可上好药了？”屋里有人答道：“药早上好了，多谢铁医生呵。”正是周颠子。二人便进了屋子，见着周颠子坐在地板上，身前不远处绑着两人，跪在地上，一个正是萧满，另一个自然是温石铸。
周颠子朝他二人道：“你两人报上姓名来，否则剥光了衣服，放到大街上去。”江湖上男人威胁官贵寓人，常用这招，教他们颜面扫地，名声大坏。向琴不知这招，虽然吓了一大跳，不外他现在心也狠起来了，没再拦周颠子。
那萧满苦道：“好汉我说，我说。在下姓李名井，井水之井。”他倒是机敏，知道用“在下”二字，没露出自己令郎模样来。温石铸也道：“姓温名石铸，衡阳城里人，你是知道的。”温石铸报上了真名。
铁心肠笑道：“那位令郎似的，李井可不像是真名。”周颠子也笑道：“适才问了你们手底下恶汉，可别在我这里说假话。免得受些苦痛。”说罢站起身，取了柄青铜剪来，对着两人怪笑。
那萧满没给人这么威胁过，立马道：“真名！真名姓萧名满！是衡阳贵寓的令郎，求几位大侠饶了。”周颠子“嗤”的一声笑起来。
铁心肠说道：“衡阳府的怎会和城里的温辣子混起来。奇怪！奇怪！周兄弟，你不是问了他们手下么？他们是做什么的。”心中大是不解，怎么好好的令郎不妥，来城中和“狠三娘”之一的温辣子混到一起了。
不及周颠子说话，那萧满已然开口道：“在下只是为了找些会说书的来而已，至于温大娘，她认识的人不少...”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怎么是“找些会说书的”，当下思绪缠作一团，知道问萧满是不会清楚的。
周颠子问温石铸：“温辣子，你把这事的来龙去脉理清楚了，我便放你二人走。否则真是剥个精光，扔到街上去。”温石铸知道江湖男人下手虽没这样重，但也有狠辣之处。便道：“你认真要听？”
三人齐道：“认真要听。”
温石铸寻思，自己已是“狠三娘”之首了，再狠些也无不行，当下把事情全抖搂出来：“前几日，咱衡阳城里的街上，有个说书的先生，正是黄负。这黄负你们知道的，年年考，没一年中的，哼，真是惨极。人都觉得他没出路了，谁知道他倒是去写书去了。”话语间简明得很，且简里带着辣意。
温石铸道：“他写的书，说实在好得很了。其时只我一人在那里听他说书。谁知道来了位令郎，即是他了。”望了望萧满，接着道：“其时他觉得黄负有些希望，告诉了我二人他是专门要做个说书先生的帮派来。结果当天晚上，他专门找了我和黄负来，把他的书给改得面目全非。”
温石铸这般说法，自己脸上半点没有颜色，只教萧满脸上大是内疚。
温石铸又道：“不外越日黄负说了一天的书，把那姓解的酒馆里客人全揽走了。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只教我管着些听说客人，到时候给我五钱银子就是了。”
温石铸道：“那书说来也奇怪，改了之后，只觉得毫无意思，写得烂七八糟，不外听书的却翻了好几翻，当日赚了不少银子。呵，那萧令郎又想把他书据为己有，当日又拟了个契约书来，里头写了些规则，麻烦得很。夜里又找来那正昏沉的黄负，教他看完签下名字，按个指印上去。”
温石铸道：“黄负虽然签了按了，只是或许规则他看也没看，况且那萧令郎先是和他讲了自己身份，黄负定然看上了他职位之高，要是这本书真能传开，自己自然会赚极多银子。可惜他没想到，这个姓萧的在契约书里写了这样一句，‘你倘若死了，这书理当落入我之手。’，你看这人好生阴险，要是黄负先生死了，这书就成了他写的，到时候赚的人就是他，而不是黄负了！”
萧满想要反驳，却觉得自己好生没理，垂下了头，脸上笼着内疚，不敢抬头。其馀三人都是不以为是，心中暗骂萧满。
温石铸道：“这姓萧的还蛮机智，教黄负按着这书再写出几原来。哼，我看他是想等他写完，把他黑暗杀了，再把二人契约书公示到衡阳城里，就都知道这书是谁的了。黎民们就算骂着他，他也全当没听见，自己钱口袋鼓了，别人却落得什么下场！”
温石铸又道：“那姓萧的教黄负说了好几天书，他自然口袋兴起来，以为这姓萧的会帮他把书传到别处去讲，到时候每月来给他些银子。谁知道昨日来了你二位，把听书的客人赶走了泰半。唉，你倘若知道了这小人的战略，你两人还会去做这事情么？”
周颠子现在大骇，惊得无话可说。暗衬：“这么一来，我和向兄弟害了他。可是...可是他书写得极差，难道不让人说了？差池差池，人家赚人家银子...”现在思绪已乱，不知自己所想究竟是什么了。
又听温石铸道：“昨天他只赚了五钱银子不到，那姓萧的虽然震怒，一来要抓住你两人，二来要找准时机把黄负杀了！他以为在衡阳城里有了你二人捣乱，说书的便赚不了几多银子了。既然如此，留着黄负虽然没用。”
温石铸道：“夜里头，他便雇了几个打手，要打走你两人。顺便把姓解的酒铺子砸烂，把他平时说书的街头烧光！这样一来，黄负客人更会变少，就算饿也能把他饿死了！谁知道你二人，反倒是把我们抓了起来，哼哼！可惜啊这姓萧的战略未成，白白砸烂了姓解的那家酒铺子。厥后，我和那姓萧的去抓你。”现在她对着向琴，又道：“谁知道半路铁医生出来，教我只得寻到你这里，盼望那几个打手能把你抓着。哼，结果不必我多说了。”言下之意，自己和萧满被周颠子给抓着了。以至于现在这样。
三人心中激动，只半个时辰不到把这几日来的事情全给说了清楚，一时间反映不外来。其实这些战略并非全是萧满出的，温石铸如此狠辣之人，哪能袖手旁寓目着萧满去压榨黄负？虽然是和他一同想战略了。
突然听屋外有人大叫：“温辣子！你好妈妈叫你接客去哩！哈哈！你再不接些客人，今天恐怕没剩饭吃喽！”
紧接着这人大笑大嚷：“呀呀！这么多老爷等着楼里去和你一同魂飞天外，你快些去了！那红灯笼和青鱼儿已经接了五六位啦！”
众人齐看将已往，这人正是解二娘。不外已然看不出来她样子了，只道头发飘散，眼睛瞎了般睁不开，模糊间白了一大片头发。身上衣裳扫地，红衣穿成了灰袍，只道这好端端地解二娘是疯了。周颠子这“颠子”二字也是人随口起的，平日里照旧叫他“周兄弟”或是“周年老”，哪里是真疯癫。这下解二娘能叫“解颠子”了。
周颠子大惊，赶忙冲出去，虽是牵动伤口疼得要命，可也顾不得许多。他冲出门外，狠狠扇了解二娘一掌。
解二娘仍是没变化，看着周颠子道：“这位老爷，快请进！温辣子，快接客来啦，否则没你饭吃！”众人又惊又恐，不知道解二娘这是怎么回事。
温石铸冷笑：“她经营了几年的酒铺子，一夜间给人砸了，不疯才怪。唉，她骂我吧。骂便骂了。”铁心肠皱眉道：“怎么疯了却这样子胡言乱语！她可去过...”随即不语。四人心下也是奇怪，怎么解二娘尚未嫁人，却学了一腔老鸨子的话。唯独那萧满默不作声。
周颠子这时候更开始奇怪，解二娘从昨天夜里便有些问题了，这时候疯了，肯定大有蹊跷，不止是酒铺子被砸这么简朴。
又听得解二娘大喜道：“哈！那屋子里面是令郎吧，你低着头照旧教我认出来了！哎，差池差池。”这时候话里语气一转，脸上突然一抹诡异笑容，道：“怎地周年老和向兄弟也在？奇了奇了，莫非今天是清明时候？怎地幽灵也来咱花枕楼玩了。”这番话一出口，周颠子和向琴二人不由得一身冷汗，周颠子与那七名恶汉相斗之时，也不外手上流血，却半点冷汗没有，可见这话极为诡异，让几人都吓丢了灵魂。
周颠子大喝：“他妈的，怎么一回事！”不见那解二娘理他，只觉得解二娘眼神透过自己身子，直勾勾盯着屋里温石铸。周颠子回过身走进屋里，此时再看解二娘，只觉得她似是个幽灵一般。
周颠子心下不多想，只道是解二娘死后恨温石铸和萧满二人，要是她能亲眼看见这两人之死，那定然能瞑目了。心下想着，冲进了屋里，温萧二人被绳绑着，转动不得。
温石铸见他右掌向自己天灵盖拍去，明白自己必死无疑，心想这一辈子“辣”了无数次，死前也要个痛快，同样运上内劲，把嘴里口水吐向周颠子脸上，周颠子掌已落下，温石铸一声不吭便死了，登时嘴里口水化作了鲜血，也喷得周颠子一身。
解二娘大笑：“别杀我家温辣子，她一天能接十几个客人哩！”周颠子听着心里又怕又难受，另外又是一掌拍向萧满。这一掌威力比上一掌大多了，他只知道那些战略是萧满出的，把满身怨恨拍向他胸口。
只这一掌，整个屋子都颤了一颤，再看时，萧满嘴里已全是鲜血，流了满身。铁心肠并不知晓他四人之间事情，只道是为了除恶，总算自己屋子脏了许多，夜里睡觉时也不安许多，也是值得了。
话说萧满一死，衣服里掉下来张纸。向琴简陋看了一遍，揉成了一团，撕成了碎屑。解二娘兀自大喜大笑，周颠子这时候才忏悔：“坏了，看来她不是幽灵！”周向二人心里不解，解二娘到底怎么疯的。
铁心肠道：“咱先把这两人尸首埋了吧。我看那温辣子说话不尽不实，恐怕那些战略全是她想出来的。”周颠子问道：“埋在哪里？这院子官府之人是找不到的吧。”言下之意，要把尸首埋在近处。铁心肠倒不阻挡，正想找个隐蔽地方。
忽听得解二娘险些哭了出来，道：“咱花枕楼下有些野狗，铁老爷，我求你喂给狗吧！否则怎能对得起她。”
三人心中杂乱，听到喂狗这法子，当下不多想，铁心肠出去找了几条野狗带进院子，把尸首喂给狗们吃，狗们嗅了嗅尸首，反过来咬铁心肠。周颠子已觉得极烦，把狗们赶了出去，尸首由他夜里带回酒铺子前，找地方就这样埋了，埋前踢进去些死耗子。
解二娘被铁医生推出了白巷子，最后解二娘是疯死的。死前人都道她被西边花枕楼的老鸨子附了身，个个避而远之。
向琴去了此外酒楼里说书，和原先的黄负一般，没人来听。只得改成了“皆大欢喜”的书，自己也徐徐没了倔强情义。
却说周颠子没处喝竹叶青，头发花白恰似一瞬间过了几十个春秋，周颠子想过了这件事的每一个瞬间，却想不明白解二娘为何发狂，每次去看她问她时，她总当成没看见一般。他在自己待的巷子里，一株高峻的槐树前这般写道：“基础照旧人都在世麻木。喝酒也是为麻而喝，念书也只是为麻而读，醒着的人清醒过了一辈子，却叫不醒任何人，终究也睡着了。”
将侠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