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黑衣卫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停靠在陈家大院气派的朱门前,宛如一堵堵高墙,封锁这古老的旧式宅邸。
夜间,陈家大院依旧灯火通明。
婆娑树影之间,大院的仆从们列成两队缄默沉静的石俑,他们早已期待多时,目光冷峻。
庭院里走进许多黑衣卫。
马车的帘子掀开了一角,紧接着,一只棕色皮靴踏上青石地面,新到任的搜查官不紧不慢地走下马车。
他看起来又高又瘦,甚至比周围的黑衣卫们还要横跨几个头来。
即便他披着西式的短披风,也无法掩盖其轻微的佝偻。
黑衣卫们似乎有些畏惧这位新来的办案指挥。
他的头发又卷又乱,但胡子却剃得干洁净净。
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居高临下,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总是保持着奇怪的微笑,比外貌看起来更使人心生畏惧。
听说这位搜查官来自兴安府,原本是国都按察司的干员,他手段强硬,解决事情爽性利落,向来不留情面。
他服务的时候,向来喜欢把多余的问题排除在外,仅仅考虑事情自己,不计一切结果,只需告竣目的。
他逐恶而来,相信小恶能够换取大善,在这一方面,他相当敬佩高德领事,而且将其信条奉为真理。
尤其是在镇压铁林叛党的时候。
他不留情面地捣毁了铁林人崇敬的月神寺院。
认为征服一个种族,须要的就是摧毁其信仰。
更有传言说,这位搜查官从国都带来了一位神秘人物。
在接手案子之前,他直接上报按察总使,将太平区案件上调至了天位三级,申请调用国都的资源,计划尽早结束这个棘手的案件。
搜查官戴上大檐帽,提起一个鳄鱼皮的手提箱,径直走过大院仆从之间。
大院的牌楼上书写着“永宁陈氏”的牌匾,牌楼下,一位鹤发苍苍的老者正拄着手杖,耸立于朱门前。
老者宽袖蓝袍,头戴“六合一统”帽,看起来慈眉善目,即便年过七十也依旧气色红润。
他丝毫没费劲地微低下头去,袖子一挥,做出主人接待来宾的手势,说:
“老朽陈宝亮,在此恭候诸位大人,我已经命仆人备好酒菜,为诸位接风洗尘。来吧,里边请……”
“时间如金,对您老而言,尤是如此。”
新指挥淡然回复,微微抬起大檐帽还礼,“兴安府按察司中校尹天纵。咱们呢,就在这儿谈吧。”
陈宝亮苍老的眼眸里似乎略过一道暗光。但很快,他眯起眼睛说道:
“既是如此,那大人请便。”
“好。”
尹天纵笑吟吟地背过手去,环视一周庭院,闭上眼睛,用鼻子嗅了嗅。
他问道:“您老……家里在做法事么?我似乎差人说过,在我查清楚谁杀死那些黑衣卫之前,这条街不允许进行任何仪式运动。”
陈宝亮锊锊胡子,回覆:
“院里焚香呢,大人,这是为了……驱逐那些害虫。”
“驱逐害虫?”尹天纵故意反问,“您老不是想着驱逐我们就行。”
“不敢,不敢。”
陈宝亮的手心不停摩挲着手杖。他活了泰半辈子,和旧时朝廷命官打过交道,和铁林军阀打过交道,但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难缠的家伙。
他外貌不动声色,内心却在打着自己的盘算。
尹天纵轻轻拍着陈宝亮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您老不用担忧,我呢,相信永宁街的诸位都是守法的公民,只是啊……你看,死了这么多黑衣卫,上面派我下来接手视察,我总不能……空手而归,不是吗?”
“老朽定当尽力配合。”
“你们贵寓真的没有隐藏某些可疑人物?”尹天纵出其不意地问道。
“怎么可能呢?”
“如果我掌握了确切的证据,您老又该如何回覆呢?”
陈宝亮充满沟壑的额角流出阵阵冷汗,他摇头否决说:
“这绝不行能,定当是有人诬陷。”
“呵呵,别紧张,老先生。”
尹天纵转到陈宝亮老爷的身后,犹如盯着监犯一样审察着他。
“我只是说说而已。在找到凶手之前,我不会乱抓人。”
陈宝亮咽了咽口水,无形的压力令他难以抬起头来。
尹大人还会问些什么呢?
他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是想要抓住陈家的把柄?
对于一个老者来说,持久的站立实在是一种考验,更要命的是,眼前的搜查官却宛如阴魂一般,纠缠不放。
尹天纵接着问道:“那天,我听说你们贵寓请了一批天师,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
“他们是云游四方的江湖羽士,大人,恐怕老朽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陈宝亮的语气明显不悦。
“啧啧,协助共犯可是要进大牢的。”
尹天纵突然睁大一只眼睛,加速语速,“陈家上下十几口,都不想早早没了主子吧?”
陈宝亮再也忍耐不住,他身为一名父老,却频繁遭到一个后生挑战,颜面尽失。
他不禁义正辞严道:
“陈家从未资助过他们!这点,我以永宁陈氏百年的名声担保!”
“担保?”
尹天纵伤脑筋地说:
“我抓过的每个监犯都不约而同地喜欢发毒誓,希望,这仅仅只是个巧合。”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了陈宝亮身后的宅门。
“你……”
陈宝亮正要发作,尹天纵突然开口道:
“门后的左右,外边如此热闹,咱们为何不出来一起谈谈呢?”
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陈宝亮老爷说到一半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只见一位身着红色长袍,腰缠玉带的少年踏出门外。
他约莫十五六岁,目光澄澈而潜伏空灵,双瞳在灯光下竟隐隐透露出惊心动魄的蓝色。
他丝毫没有因为被发现而感应忙乱。
少年微笑着向尹天纵拱了拱手,道:
“晚生听闻今夜一番谈话,难免为祖父深感不平。老人家失去了亲生儿子,而大人竟还怀疑一位孤苦老人,设计利用驱晦的仪式来谋害黑衣卫的大人们……您,未免欺人太甚了。”
“陈连苏!”陈宝亮老爷呵叱道,“你不用掺和进此事来!”
尹天纵紧盯着少年的双眼,饶有兴趣地说道:
“陈连苏……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他没有因为少年的顶嘴而感应生气,他背过双手,踱步审察。
“陈连苏,嗯,我想起来了,你年纪轻轻,在租界却很有名,去过北帝国和大西,是个魔术师,那些洋人说你能够空手接子弹,能从水缸里变出一个婴儿,说你……是个‘东方的神秘法师’,对吗?”
陈连苏缄默沉静不语,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我不喜欢变戏法的,无论天师也好,魔术师也罢……但比这类人更让我讨厌的是,某些不正经的混血儿……”
尹天纵冷笑道:
“虽然,我指的是那些自称文明身世的铁林杂种。”
尹天纵话中句句带刺,颇有种故意挑衅的意味。
陈连苏虽然听得出来,尹大人在讥笑他是夏弗混血的杂种。
他的父亲陈江晖当年在外洋生活,娶了他的母亲娜塔莉娅,这件事情曾在沪津引起了轩然大波,在他长大的乌辛扬卡城也发生了不小的惊动。
沪津人厌恶北帝国,而洋人也不喜欢大夏人。
陈家原本力图阻止这场亲事,但无奈鞭长莫及。
女方所在的留里克家族也是乌辛扬卡地域的大贵族。
她的姐姐早年嫁给了鲁滕伯格公爵的侄子米哈伊·巴甫洛维奇将军。
虽然家族早已衰弱,但再往上追溯到历史泉源上,她身上也延续着君主斯特凡大公的血脉。
可以说,这场婚礼完全是场不平等的,遭受巨大非议和阻挠的婚礼。
然而,两人却势不行挡地走到了一起,而且生下了陈连苏这个黑发蓝眼睛的混血儿。
人们都歧视混血种,就像人们都歧视铁林人一样。
在新大陆的选侯领,和夏安人混血的公民比土著职位更低下。
无法继续家业,无法跻身贵族,无法从事上层职业,在夏安部落中间也被视为被血色龙舌兰诅咒的罪人,找不到容身之处。
“行了,我今天主要是给列位提个醒。”尹天纵说道,“在凶手抓到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永宁街。”
“另外,除了我的命令之外——尤其是某些自大黑衣卫或者警察的指令都是绝对无效的,明白了吗?”
陈宝亮老爷点颔首。
尹天纵脱下帽子,法式性地说了声“再会”。
庭院里的黑衣卫随着他一同离开了陈家大院。
陈宝亮和陈连苏没有送客的意思,只是带着敌意盯着黑衣卫们的背影。
末了,尹天纵突然微微转头,说道:
“对了……我很纳闷一件事情,这位‘魔术少年’……为什么没有和自己的父亲同乘黑船归国呢?”
陈连苏马上心中一凛,紧紧握住双拳。
尹天纵冷笑道:
“莫非你真有魔力,能够预测黑船上会发作瘟疫,呵呵……”
大院门外,尹天纵踏上了马车,没有期待陈氏爷孙的回覆,马蹄的回响便清晰传入众人耳畔。
黑衣卫们慌忙跟上。
空旷的街道上,泛起了一个离奇的黑影。
似乎衣着白色长袍和扇翅帽,又高又大,甚至不是一个正凡人该有的高度。
而他走起路来却犹如机械,显得格外僵硬。
陈连苏的手心满是冷汗,但他却又感应异常兴奋。
“看来,今晚有好戏看了。”他喃喃地说道。
关上朱门,陈老爷疲惫不堪地踱步回去休息。
“连苏啊,我们今日依旧不够谨慎。”
陈连苏点颔首,“是我们低估了这搜查官。他比上次那个姓方的搜查官越发麻烦。”
“看来,计划需要加紧了。”陈宝亮慢吞吞坐回了太师椅上。
陈家的仆人熟练地为老爷端茶倒水,丫鬟也主动地为老爷扇起了扇子。
“那两个孩子呢?”老人此时问道。
“现在一直待在龙科家中。”陈连苏回覆。
“好……我们今晚找个时机,把他们都带到大院来。下一趟船,准备重新大陆出发了。”
陈宝亮抿了一口茶,逐渐舒张起脸上紧绷的皱纹。
陈连苏剑眉低垂,“诚可叹也……谁让他们看到了不应看到的工具。”
挥挥袖子,他信步离开陈老爷的视野。
“我们的大计,绝不能袒露于文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