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吴瑛进门

　　“不说西南诸土司有几多汉人伪作夷人，即是这南洋之中的旧港宣慰司，三代宣慰使俱是汉人。”陈韶音终于找回了智商的优越感，语气也越加沉稳缓慢。他所提的旧港宣慰司位于今印尼苏门答腊港，在郑和历次下西洋途中都是很是重要的锚地，不外如这块大明在赤道线上建设的飞地，如今早已灰飞烟灭。

　　“所谓土司不外献土、称臣、纳贡、听调而已，”老人端起陈良递过的茶杯，边向嘴边送，边继续以父老的口吻教训道：“莫要以为土司是甚美差，我大明所设土司，皆置长食其土，岁各量出差发银，多不外二千五百两，少者四十两或十五两。”

　　明朝政府对于土司，不仅不给他们发放薪俸，而且还要凭据土地巨细，人口多寡，征收数量不等的差发银。至于土司的收入，那就是“食其土”，完全依靠自己统领的黎民供应。不外这对于陈良来说，倒是无甚在意，如果一年只用缴纳最多两千两的税务，那简直是皇恩浩荡啊。

　　正在思索间，却听得“噗”的一声，原来陈韶音将口中茶汤整个喷了出去，口中还咳嗽不停。陈良心中一凛，自制叔父刚刚开始自己的演出，可不能被自己送去的茶水给呛死啊。陈良上前就要施救，却被陈韶音伸手阻下，过了一息的时间，老者刚刚平复了呼吸，指着陈良骂道：“亏得汝为茶商，家中待客却用得如此劣货。”

　　原来是喝惯了高级绿茶的老爷子，甫一饮下发酵后的红茶，居然厌恶到吐了出来。陈良心中一转，略一沉吟，便指着这杯中茶说：“此茶叔父弃之敝履，而西洋人却甘之若饴。正所谓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土司于我，却上可承袭华夏千年遗泽使我大明旧疆宾服，下可施展我平生理想而不受朝官牵绊。”

　　今日陈良所言大多惊世骇俗，陈韶音见这与自家宗子一般年纪的少年，却如同来自两个世界。

　　陈邦彦聪敏勤学又温文尔雅，于礼、于规则半分不敢逾越，时刻以圣贤言要求己身。而陈良彬彬有礼之下却装着一颗肆无忌惮的心，斗胆敢为，永不知足。

　　对与错，福与祸，一时间俱在老者脑中彷徨。陈韶音不禁起身在房中踱步，此子屋舍简陋而整洁，所用家具陈设皆是凡品，莫要说与自己家中相比，就是比之适才茶室，也是多有不如。

　　陈韶音抬头望去，房梁之上多悬草筐，外以红布遮之，用来收纳房中杂物。堂屋狭小，仅能放下一桌四椅，餐桌茶几，竟是一体两用。草帘之后该是卧房，略度尺寸，也是只够起居。自己这位子侄不到一年时间便打下如此家业，却能如此轻简，甚至于苛待己身，可见其不骄不躁，不思享乐。谁能知这陋室之中，住着一位搅动风云之辈。

　　陈良看着这位叔父在房中四下观瞧，面上神色颇有嘉许，心中觉得留下老人的事，又多了几分掌握。见老者走到门前，转身望向自己，便快步上前，准备一锤定音。

　　只听得“砰”的一声，适才还平和微笑的叔父竟是直接倒向了自己，陈良赶忙扶住老者，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三婶那尖锐而欢快的嗓音：“哪个叔叔来了，也不先知会一声，这都快到晌午了，不知叔叔爱吃……”

　　三婶和陈良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透着无比的惊讶，三婶看见陈良怀中抱着一个鹤发老头，陈良则盯着三婶推开的大门。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直到一阵从后院吹来的过堂风，把梁上高悬的草筐吹的四处摇摆。这时，一块红布飘飘荡荡的飞了下来，正巧落在了门外同样被惊得呆住的吴瑛头上。

　　约莫过了三分之一分钟的时光，陈韶音终于捂着后脑，靠坐在地上，怒气冲冲的寻找暗算自己的凶手。可是马上陈韶音也愣住了，一个身穿红裙，头顶盖头的女子就站在门口，老者盯着陈良，不行置信的问道：“侄儿，这是哪里来的新娘子？”

　　“小姐，你怎么还不进门啊。”雨荷敦促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浑不知刚刚听到被陈良尊长称作新娘子的吴瑛，在红布之下的脸，羞的比布还红。这时听到自己丫鬟说到“进门”，心跳的却比兔子还快，于是一个奇妙的静止画面就发生在了陈良家门前。

　　…………

　　打破这种诡异局面的照旧陈良，他扶起了看起来没什么大碍的叔父，埋怨的瞪了眼始作俑者三婶。

　　又走到吴瑛面前，掀开了她头上的红布，转身笑着对陈韶音介绍：“这是吴家小娘子，哪里是什么新娘子，她是来我家借住几天的。该是后院开门，吹落了梁上红布，掉到她脸上，还真如盖头一般。”

　　接着又面向三婶，告诉她这是顺德来的同宗叔父。三婶慌忙见礼后，连声致歉，可当陈良再寻吴瑛时，却见这小娘子竟是一福之后，直接把身子藏到了三婶身后。两个妇人告了个罪，便急遽离开了正堂。

　　如果陈良适才转头，一定会发现面若红潮的吴瑛又施展了变脸绝技，从羞涩到甜蜜，再到失落，默默无声看着把行李搬进陈家后院的人们，吴瑛的一双美目竟流下了两行珠泪。

　　她理想过无数次被人揭开自己红盖头的场景，却从来没想到这一刻会来的如此突然，她没想过看到那张英俊的脸时，心中竟会泛起如蜜甜意，更不会想到之后的那一幕。这冰火两重天的一刻，让这少女的心，似乎被狠狠揉搓了一遍。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再想进那个门，她甚至感应寄人篱下的辛苦，她突然很想自己的父亲和故去的娘亲。只是看着适才比自己更尴尬的陈家三婶，还在努力的体现着对自己的热情，把她随身的家具物件，一件件的送进陈家的院中。

　　她从来不怀疑自己的勇气，直到这一刻，在陈家三叔、三婶的笑容中，那种自娘亲去世后，就再没见过的眷注中，她终没有勇气说出我想回家这四个字。连自己的小丫鬟雨荷似乎都越发欢快了，跑前跑后的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就这样，自己似乎被某种情绪裹挟着，走进了陈家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