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这个版本,跟父亲在大会上作陈诉的版本可纷歧样。
父亲回来的这两年,险些没有跟他有过这样的谈话。他知道,这一定是父亲很隐秘而不愿让人知道的工具。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骄傲感。是呢,那是一种被成年人平等相待,甚至可以分享秘密的骄傲。
然而,他又明白感受到父亲那无法言说的痛。断手的痛、失去小广东叔叔的痛、另有,那哑弹,是何等的讨厌!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啥慰藉的话,但却说不出啥。
一时间,屋里只有窗外传来的知了的聒噪声,父子俩都陷入了缄默沉静。
过了一会儿,李未终于找到话题,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爸,你的伤,还疼么?”
李卫国笑了,才不外三十出头,他眼角的细纹已经很明显。这让他在男人的沧桑感上增加了几分慈祥的味道。
然而,他并没有回覆李未的问题,说出的话也跟慈祥没一点儿关系。
“上了战场,只有生死。”他缓慢而清晰地说,盯住了李未的眼睛。
李未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哦”了一声,不禁垂下了眼睛。
随后,他就听见父亲用了极老实的语气说:“顺崽,你也是个好兵,是爸爸的战友、好搭档。”
李未一震,抬起头,正迎上父亲认真而恳切的脸。
李卫国:“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个战友。那天晚上,只有你去报信,是最好的。可是这一回,我们也绝不能再碰上哑炮。所以,我也提前做了部署,希望能保证你的宁静。你做得很好!但是,照旧差点害了你。罗小军,我不杀他,他就会杀了你。其他人,也一样。”
“我不是个好爸爸。你妈妈,因为这个很生气。”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不是!你是,”李未脱口而出。他突然变得结结巴巴:“那个战友,我,,”
他想说:“谁家老爹能一只手打死五个坏蛋?谁家老爹能把儿子当战友呢?还一起打架?哈,这牛皮够吹爆一个学校啊!”
他只觉得气血上脑。身体里似乎有冷热两股气流在拥挤着来回翻涌。一会儿是令人热血沸腾的热气,一会儿是嗖嗖冒冷的杀气。
幸亏他终于是忍住了没把那傻气腾腾的话给说出口,憋了一下,冒了句:“没事,妈妈那儿,我帮你去哄。”
李卫国笑了,伸手捋了一把他的头:“看你能的!你妈就听你的吗?”
暑假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是忙乱的。
李未去江川一中报了道,领回来一摞书。然后又跟大钟叔去车站接了奶奶。回抵家,一家子留着大钟叔热热闹闹的聚了个餐。
奶奶带来的老腊肉煮了,切得薄薄的,摆在盘子里,香气扑鼻,令人直咽唾沫。
魏永敏夹起一块,放到大钟碗里:“来来,尝尝我们山里的野猪肉。多吃点!”
大钟一边谢一边夸张地咋呼:“哎哟,你们那儿另有野猪呢?啥时咱们也打两头去!”
李卫国笑道:“好啊,到时看是你撵猪,照旧猪撵你。”
大钟一瞪眼:“欸,你别以为它比我块头大就好得手,咱谁啊?高等动物啊!咱不会智取吗?我挖一坑,里面放上调料,把猪引已往,吧唧掉坑里,然后咱就再架上柴火,直接吃它个烤野猪!哈哈”
李未问:“可是猪为啥要跟你走?”
李卫国:“猪不跟猪走,难道跟人走?”
大钟:“……”
亮妹在魏永敏的怀里扭来扭去,举着个小勺子兴奋地叫道:“猪——猪——”
众人笑了一阵。
大钟说:“听说永安山里风物好,野味多。横竖你以后去工会那边也要搞运动,不如就来个永安几日游,弄点山货当福利,不也挺好嘛!”
李卫国笑笑,没有答话。只是拿起手边的酒杯,朝他举了举,自己先一饮而尽了。
南街口案子已阶段性结案了,市刑侦口一干人等都获得了表彰,而梁东来因为领导指挥得力,破了大案要案、整治了南街口恒久顽疾,自然也是露脸不少。
李卫国作为受害人,只是略略带过了一下。
市委组织部和人武部部长一起抵家里来看望了他,同时宣布了对他的调动任命,将他调到市总工会任副主席,从一个闲职,到另一个更闲职。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这辈子都不会再碰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