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分，酷暑难耐。幸运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散了空气中的闷热。
雨仍在下着，张敬修从午睡中醒来，起身就在房内开始写起时文来。
写完一篇时文，张敬修听着窗外的雨声，思绪不由回到半个月前，在赵贞吉讲学课堂上提出‘扬弃’与‘实践’之论后，赵贞吉批评他‘扬弃’之说，过于功利了。对此，张敬修以‘学贵适用’反驳了赵贞吉。
之后，虽有部门监生与张敬修辩说，但他的‘学贵适用’之说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可见此时念书人的学风，还未像万历后期到明亡之时那样玄虚。而赵贞吉虽也有些认同张敬修之说，但照旧对他进行了小惩大诫。
沉思一阵后，张敬修揉了揉太阳穴，心道：此时程朱理学虽受到阳明心学的攻击，但仍根深蒂固，而且不管是理学照旧心学，都多与释道之说融合，多有空谈心性之处。只是，要如何将这些学说来下神坛呢？
张敬修想了许多简朴粗暴的要领，但显然有些不太可能，唯一靠谱的可能就是如王阳明一般，在儒学中自成一家，传承下去，与理学、心学分庭抗礼，进行一场意识形态的斗争，以此来扭转此时大多数人关闭僵化的思想。
张敬修摇了摇头，不再想去这些问题，把精力重新放在写文上。
正待写时，门外传来了三弟懋修的声音，并陪同着一阵敲门声。
“年老起身了吗？”
听到声音后，张敬修马上放下了笔，走出房门，见懋修立在门外，问道：“三弟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懋修道：“是爹爹让年老你去书房，说是有话对你说哩。”
张敬修点了颔首，回房穿上衣服，随张懋修一同往书房去。
刚走了几步，张敬修忽道：“年老，近日我将你教我那‘乘法口诀表’和多位数运算学完后，算起数来，又快又准，比用算盘还快方便呢。”
张敬修笑道：“三弟已学完运算规则了吗？”
“嗯，已学完了”，张懋修面带得色道，“年老编写的《算术启蒙》写得通俗易懂，小弟很快就学到分数了，只是高深处却不太懂。”
张敬修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你若有不懂之处，尽可问我。”
没一会儿，兄弟二人就走到书房。
张懋修却不进去，他实是有些畏惧张居正这个严父。事实上，几兄弟中，也只有张敬修能坦然应对张居正的词严厉色了。
进了书房，便见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身上仍着官服玉带，只是把乌纱帽放在案上，显是一回家便让张敬修来见他了。
张敬修上前请安后，恭声问道：“不知爹爹唤儿来所为何事？”
张居正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张敬修道：“秋闱临近，朝廷已是定下乡试总裁。”
乡试总裁，听起来很是霸气，其实就是乡试主考官，一般由朝廷任命，由翰林、进士身世的部院官充任。
而为了防止请托，主考官是谁在考试前都是不向外声张，考生只能自己探询。这时候就各显神通了，考生若能早些得知主考官是谁，就能先一步推测他的文章，以在考试中写出赞同主考官胃口的文章。
张敬修问道：“不知是何人。”
张居正轻声道：“总裁是右春坊右逾德丁士美，副总裁是右春坊右中允张四维。”
“丁士美？”张敬修有些迷惑。
对于丁士美，张敬修并不熟悉，但对张四维这个清算张居正时的‘急先锋’，他可就十分熟悉了。
“丁士美是嘉靖三十八己未科状元，你应看过他的文章。”张居正提醒道。
张敬修立即记起来了，他读过丁士美殿试时的策论，其时看了深感其文详审实势力，立意高远。
张敬修看了老爹一眼，道：“孩儿读过其策论，其时文却未读过。”
张居正听了，大笑着指着桌上的几张纸道：“早为你准备好了。”
张敬修拿起认真看了起来，正是丁士美乡试、会试的文章，这是张居正特意寻来的，可见他望子成龙之心。
当下，张敬修感动道：“爹爹为孩儿如此煞费苦心，儿必不负爹爹所望。”
对于自己的孩子，张居正实是面冷心热。
这半年多来，他深知眼前的宗子仿若开了窍般，不仅见识变得颇为深远，还极其勤奋勤学。因而，他对张敬修期望之高远甚其他几个儿子。
此时见张敬修明白他的苦心，张居正老怀大慰，语重心长道：“另有半个多月就要秋闱了。这些天，你在写文之余，多推测推测丁士美的文章。这样，以你的天赋，过乡试应是问题不大的。
虽然，考试之时，迎合考官口味虽然重要，但文章优劣才是基础，切勿为了迎合强制改变文风、否则，反而丢了自己风骨，显得不正经了。”
前些日子，余有丁找到张居正，说张敬修的文章已极具火候，已青出于蓝了。是以，张居正对儿子很是放心。
张敬修道：“孩儿省得。”
张居正颔首道：“你写文时，若有不明之处，尽可说与为父听，为父也可为你参详一二。”
张敬修颔首应是。
尔后，张居正问起了赵贞吉在国子监讲学之事。
张敬修有些奇怪，老爹怎会现在问他赵贞吉讲学之事。来不及多想，便将其一五一十都说与张居正听了。
这时，张居正定定地看着张敬修道：“难怪那赵贞吉忽找到为父，说你为国器，要为父好好将你培养成才。”
原来。赵贞吉自那天在国子监讲学之后，回去越思索张敬修‘实践出真知’和‘唯有实践是检验格物之理与圣人之言对错的尺度’之言，越觉其发人深省，不由对张敬修年纪轻轻能说出此言深感惊异。
之后，得知张敬修是张居正之子，赵贞吉竟找到张居正说了了这样的话。
张敬修正要说话，便听得张居正道：“你‘实践’之言虽是有理，但在太学公开场合之下质疑圣人，却是不妥了。赵贞吉对你小惩，其实是在维护于你，此次倒是欠他一小我私家情了。”
张敬修道：“孩儿孟浪了。只是其时一时心有所感，不吐不快，故而胡言乱语一番。”
张居正摇摇头道：“你所言‘实践’之论，深合为父之心。当今学风愈加玄虚，士风不振，为官者空谈居多，实对国家和黎民百害而无一利。只是，圣人学问传承千年，要想改变，何其难也。而已，且不说此，你照旧先去静心准备秋闱吧。”
张敬修心下也是如此想的，但眼下，他的学说未成体系，还不是挑战程朱理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