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情

　　《商君书·修权》：“公私之交，生死之本也。”

　　......

　　“唯。”

　　章淳低头作揖，走到王冕身后而立，轻声回道。

　　少许后，众人都已离去。

　　黄昏的余辉洒进堂内之时，映刻下两片孤苦的斜影，之后，残阳便被漆玄色调的案桌和木柱吸附进去，只留下了些许热意的感受，就此消失不见。

　　章淳抬头看了看眼前肃立的王冕，见其许久无言，他也不敢多舌提出疑问。

　　...

　　片刻后。

　　王冕提起宽大的衣袖，踏步准备回到主席落座。然而，正当他走到右席的第一位时，心有所动，猝然停了下来，转身坐了上去。

　　他指了指身旁的右席第二个位置，要求道：

　　“淳，你坐此位。”

　　“唯。”

　　章淳虽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违逆师长的付托，迅速落座。

　　及其坐好，王冕把手里的书简放于案桌上，挺直了身板，闭上双目，开始回忆起从前的那些青葱往事，他感伤地说道：

　　“复就是在你这个位置上，与我一同探讨公案，摆兵布阵的，如今时过境迁，斯人已逝，孺子也已长成，冕也已老朽。”

　　复是章淳的父亲，于秦国伐韩的战争中不幸战死。

　　章淳有些模糊，父亲临别时的嘱咐犹在耳畔，他眼眶有些湿润，话至咽喉，有些哽塞之感，但总归能说出话来，他谢谢道：

　　“家父虽然早逝，但家门也另有各叔伯支撑，多谢师长多年来的照拂，淳没齿难忘。”

　　章氏在汉中郡也是个势族，如今汉中贼曹掾章陵正是章淳族叔。

　　“无碍。”

　　王冕深吸了口气，平复了激动的心情，转身面对章淳问道：“听闻你主动要求要去旬阳？”

　　“然也。”

　　章淳回覆完，微微低下头，默然竖耳倾听王冕问话。

　　“为何？”

　　“不愿入郡贼曹为‘史’消磨而已。”

　　史，秦时为书记员，档案员之类的微末仕宦。

　　“可愿入郡功曹任丞？”

　　“啊——！！”

　　章淳听到王冕的话语，神色大变，马上失态地惊叫作声。

　　要知“史”到“丞”身份的转换，在任何一个官府机构当中，不仅代表着职位的变化，还会成为有秩的“国家体例内人员”。

　　而郡功曹丞，有秩二百石。

　　学室门生的职位分配，以秦律之严苛，就算内部操作一番，也是绝对到不了郡一级功曹丞的高度的，但高级仕宦可以假借‘保举’制度担保小我私家信用，举人为官。

　　“唉——！”

　　王冕长叹一口气，他能理解章淳急于光大门楣的迫切，故其说道：

　　“你继续了复的爵位，虽降为了公乘之爵，但你初出茅庐，虽有高爵，也只能任郡治功曹丞了。”

　　章淳作为章复的后子（有继续权的嫡子），袭了父亲的爵位。但依照秦律，只有侯位才气不降级继续。其父章回复爵为左庶长级此外卿爵，卿爵又一律降为‘公乘’一爵来继续，所以章淳的爵位就是公乘。

　　而从第十级左庶长之下的爵位，就都是属于士爵了，士爵的继续，则需要降两爵。

　　“万万不行。”

　　章淳很快就下定决断，拒绝了这个充满诱惑的邀请，但他怕师长误会，连忙站起来躬身施礼，用满含谢谢的语气解释道：

　　“淳无履历，不行能猝然拔高就任郡治的功曹丞。否则于门生而言，居高位无人信服，则做不出结果，于保举的师长是否公直，也会受到非议。”

　　作为选任仕宦之所的功曹，可以说是要害之地了，也是学室身世的门生们，所理想的那个上升最快的地方了。

　　王冕睁开双眸，玄色透明的眼瞳四处乱转，想说出些劝言，但话到咽喉处时，却哑口无声。

　　...

　　缄默沉静良久后。

　　“嘿嘿——！”

　　王冕突然轻笑了几声，释怀了些许闷气，转身面对章淳，见章淳微微低头以示敬重，反问道：

　　“商君言：‘公私之明白，则小人不嫉贤。’淳有才，总会有扬名之时，还在乎这些清议吗？”

　　章淳目灼烁亮，烁烁有神，他抬起头正对王冕，拱手老实地说道：“门生虽不在乎仕宦清议自身，但不行让他人非议师长举官任吏之清名。”

　　“既如此，这功曹丞不要也罢。”

　　王冕没有执着太多，他选任保举仕宦也不是强逼，别人不想做，那就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去。

　　虽然，这样做也是要分那个‘别人’的身世的。

　　而对于章淳的身世而言，那个该去的地方，自然就是章淳他自己想去的地方了。

　　“淳，旬阳不比它地，其自产铁矿，设有专门的都官铁官长；地理位置更是特殊，东临武关，于西，更是汉中粮仓，故旬阳虽小，只有八千人之数，其长吏却高配为‘令’。”

　　秦制：县有长吏，万人以上的县长吏为令，称县令，而县令铜印黑绶、秩千石至六百石。

　　万人以下的县长吏为长，称县长，县长铜印黄绶、秩六百石至五百石。

　　章淳默默倾听着，不作言语打断，只因他知道，这是王冕在见告他旬阳的情况了，他心中触动，谢谢之情愈发强烈。

　　“你外任旬阳，以公乘之爵位，自不行从‘史’做起，旬阳官风不正，我会发文书要求旬阳丞回郡治受斥，之后保举你为旬阳丞，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旬阳令的最终任免权在秦王手中，而旬阳丞的任免，则是属于郡一级统领的规模。

　　“今去旬阳，想来你是想去做一番事业的。如今大王遇刺，你也与那些初出学室的小子差异，不是只会怒叱痛骂，无所思虑的。”

　　“只此事来看，伐燕已在眼前，与旬阳无甚关系；而东出武关，就为三晋、荆楚要地，伐魏、楚之兵卒必出期间，望你深思慎行，有所准备。”

　　“唯！”

　　章淳眼神闪烁，作为一个“异乡人”的他，于此世已生活二十一载，律法、兵书早已深入骨髓，一想到一年多之后的伐魏之战，他难免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王冕深知章淳有才，内心却总有些不踏实，他担忧章淳进入旬阳后，掌握欠好分寸，与旬阳令无法共事。究竟，‘山中无二虎’，虎虽容易相遇，但难以相容，这是事实。

　　于是乎，他又嘱咐道：

　　“于任上，政事切不行忘以旬阳令为主，勿自作主张，松弛吏风。”

　　“唯！”

　　章淳无以言表，再次躬身谢谢师长教诲。

　　“曾听得上古逸闻：‘凤栖梧桐，龙戏四海’。你这凤雏卧龙，自不甘蜗居寒潭山林。”

　　“哈！此时正好，山雨欲来之际，也是该扶摇直上，化凤化龙了。”

　　章淳面露惊异，不禁为之侧目。

　　他实在没想到王冕对他寄予这般期待，而目下无人，此时‘龙凤’也不是什么禁忌词汇，没须要故作谦逊，引人看轻。

　　“淳必竭尽全力，不负师长厚望。”

　　王冕站起，不想故作子女离别姿态，背身面对章淳，摆手说道：

　　“去吧！”

　　“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