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沃石之外,正东五浊之处,大殿独立,殿中灯火长明不灭。
“十月,你既在意,为何不去找他?”司业语气悠然,盘腿而坐,双手搭在膝上,背脊笔直,轻不行闻地吐息,他已记不清这是第频频劝慰十月。
身旁的思慕盏轻柔地放着流光,那是十月醒着时的状态。他犹记思慕盏头一回放出流光,是他提及花自量突破定身咒的禁锢之时,自那后他每每提及那人,思慕盏均会如此。
他想十月现在能感知外界的一切,但她却躲在思慕盏中,情愿日日忖量那人,直至六神无主。
他未曾生情,不识人间百味,不知馥郁芬芳,故不明白人间情爱,更不明白十月为何不欲求生,不欲求与花自量再续前缘。他不禁再次萌生放弃不死之身的念头,只好连日修读静心咒,才使他心中平静许多。
他不知十月何时愿出思慕盏,只好捏出一个光圈,摆在思慕盏前,只有它放着流光时,他才知晓十月还在世。
光圈中,花自量在十月曾住过的那间屋子里挥洒笔墨,书案设于窗边,窗由叉杆支着,窗纸发出嗡嗡的声音,如今的风带着消解暑热的凉意。
而沈绾便趴在窗边,站在风里,嘴上嘟囔个不停:“你这回可多画一些,城门口那几个孩子皮得很,刚贴上没一会儿就揭了。”
他微微颔首,下笔极快,这些画他已描绘过成千上万遍,梦中已是百转千回,细数他寻找十月的日子里,城中万户已访过半数,每访一户便落一分希望。
沈绾怕他想不开,特意找了这么个差事,望能借此舒解他心。
他安然接受,心中虽知晓画师与他画的相差不远,但终究少几分风骨,事事亲为,找到十月的几率也更大些,究竟除了这些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对了!”沈绾想起前几日,雷小令郎上衙门报案,说烟雨楼失窃,“你需得抽个空,清点清点,莫要丢了什么珍贵之物。”
“无需清点。”他淡淡道,眼也未抬,“我本就不知里头有些什么。”
“欸?难不成自醒来后你从未进过烟雨楼?”
瞧着沈绾满脸惊讶,他才细想,“似乎……是的。”这么些日子,他日日从烟雨楼前经过,驻足,却从未踏入。
“别画了!别画了!我们马上便去!”沈绾敦促着,不禁懊恼,“烟雨楼就杵在大街上,你竟没上里头看看?”
花自量闻言如当头棒喝,一直以来他在外苦苦找寻,却忽略他对烟雨楼的影象也是支离破碎的,或许他所寻的能在烟雨楼中找一些蛛丝马迹呢?思及此,他丢下笔,拔腿便跑。
等沈绾追上他时,他已站在烟雨楼前,以指腹轻轻磨砂对联上的字迹,他从未敢想或许这就是十月的字迹,才令他如此熟悉。一直忽略的烟雨楼就在眼前,他却在此时近乡情怯。
“进去啊,等什么呢。”沈绾用力一推,烟雨楼大门敞开,芬芳四溢。“好香啊。”
从前他常来此偷香去卖,那时候的烟雨楼陈设破旧,弥漫着朽木之味,然而如今的烟雨楼焕然一新,种种香扑鼻而来。他走在楼中,既熟悉又陌生,他马上明白,在这里,定发生过他和十月间的故事。
因此,他的每一步都格外轻柔,宛如脚踏圣地。
光圈逐渐消失,思慕盏的流光也随之昏暗,司业马上又捏出一只光圈,依旧展现在思慕盏前。
他对着思慕盏,恰似自言自语般,“他能突破定身咒,或许也能突破我的下的禁制,那时他会重新记得你,十月。”
思慕盏流光闪动。
光圈展开,沈绾与花自量同行于烟雨楼中,沈绾对烟雨楼印象全无,只记得她的娘亲乃烟雨楼之人,就住在归鸿居的阁楼之上。
“听我爹说,娘亲为烟雨楼而死,就死在那间屋子里。”她指着阁楼的屋子,脑海中娘亲的影象少得可怜,“你陪我上去看看。”
两人绕过归鸿居内圆形巨台,登上阁楼,花自量问:“你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爹说,她是个侠义的女子,这烟雨楼是她的师父交给她的,她便立誓与烟雨楼共生死,那年烟雨楼遭歹人蹂躏糟踏,我娘难以力保,我爹那时只是个小秀才,故他们二人只能看着烟雨楼落败,却束手无策。”沈绾语气淡淡,像是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爹爹说,娘亲无愧于烟雨楼,无愧于亡师,唯独占愧于我。”沈绾边说边审察阁楼中的物件,这里的每一样工具于她而言都是陌生的,“我不觉着她有愧于我,反倒是愧于爹爹,爹爹心里只有娘亲,而娘亲心里只有烟雨楼。”
她莞尔一笑,“所以爹爹经常自嘲,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我心向你。”
“什么?”花自量刚刚喃喃自语,沈绾并未听清,一转头却见他双手捂着脑袋,双眼无神,弓着腰,倚着栏杆,似乎痛苦万分。
她忙扶上,问:“你怎么了?”
他只觉耳不能闻,目不能视,脑海中成千上万的画面一闪而过,犹如走马灯般。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我,没有家人,也没有家,我就住在这里。”
她送他一只绣着迎春的香囊。
她为他烧出窟窿的衣裳绣上一朵芍药。
他们斗佟掌柜,捉食婴鬼,九死一生……
他们西窗共剪、雪□□饮、花前煮茶、月下碾香……
她懂他、信他、随他、爱他……
他们互表心意。
她不是人,是鬼。
他逐渐回神,看清身旁的沈绾,她眼中焦灼,听清她的声音。
“你到底怎么了!相似离魂一般。”
“我……我没事。”
他虽清醒,却像变了小我私家,眼中藏着刻骨悲凉,只看一眼,沈绾便觉伤痛。
“我想起来了,我和十月……我全都想起来了。”说到十月二字,那日的悲痛重袭而来,泪不行抑,他杀了十月……
“想起来了!”沈绾当他喜极而泣,欢喜道:“那我们赶忙找她去!”
花自量连连摆手,摇着头,口中喊着:“不……不!”
沈绾错愕,光圈之外,思慕盏流光消失。
司业急急唤道:“十月!十月!”
“花自量全凭意志突破禁制,可见他想见你之心迫切,你该去见他。”
然而思慕盏不再闪光。
此时,一股杀气迫近,人未至声先至,“交出十月!”
“守净?”司业敛着眉,神情中含着几分不悦,“你与我受命于鬼帝,至人间勘察,你一声不吭地消失,实在任性。”
“那你便禀报鬼帝,赐我一个失职之罪。”守净环视大殿,并未寻得十月的气息。
守净如此冥顽不灵,司业心中难免失望,刚要劝说,守净忽地凑近,眼眸深邃,媚而娇,令他迷恋。
守净嘴边扬起一抹得逞的笑意,顺手抓起桌上的思慕盏,乘风而去。
待司业缓过神,怒急,又是摄魂术!再一转头,便发现思慕盏不见,立即便追出大殿。可守净已不见踪迹,她并不知十月在思慕盏内,万一……十月性命不保!思及此,他连忙捏起一个术法,循着守净的气息搜寻。
只盼她莫要妄动思慕盏才是!
守净倚在忘川河滨,把玩着手中的思慕盏,通体琥珀质地,带着几缕血色纹路,瞧着倒是个悦目的,但实在担不起圣物二字,没一会便失了兴致,将其收入囊中。
本想抓住十月,毒打一顿出出气,也不知司业将她藏哪去了!她又打不外司业,找不到十月,她越想越是生气,灵机一动,决定将这股气撒在十月那相好的身上!
于是摇身一变,转眼便至烟雨楼中。
花自量在十月房中,蜷缩在床边,看着比守净上回见他更憔悴。
听见响动,他猛地抬起头,见到守净,眼中闪过失望,又垂下头去。
守净马上起了兴趣,凑上前,问:“你可还记得我?”
他头也未抬,一言不发。
“我问你话呢!”守净伸出脚,一脚将他踹倒,心中气恼,竟敢不搭理她!
他随着被踹倒的姿势,躺在地上,仍旧一言不发。
他是个心性坚贞之人,纵使上回被守净重伤,他苦苦求她见告十月下落之时,他也是坚贞的,然而这次,他眼中没了那份韧劲,似乎世间的一切他都绝不在意。
她蹲下身,审察着他,他的头紧紧地贴着地,额前散落着几缕发丝,嘴唇干裂,要不是胸前轻微的起伏,她便以为眼前的是一具尸体。
守净深深疑惑,他一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酿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你找到十月了吗?”记得上回他一心想的即是找到十月。
这句话勾起他一丝丝反映,他微乎可微地张了张嘴,但她听清,
他说:“十月死了。”
“她是鬼怎么会死?”守净不屑道。
这话却引来他炙热的眼神,他盯着守净,守净不由地将适才的话再说了一遍。
“她是鬼,死了照旧鬼啊。”
他哆嗦着撑着地,支起身子,对着守净问:“我该怎么能见到她?”
许是长时间未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极其干哑,像地狱中受了熔浆酷刑的恶鬼。
她退了退,“我也想知道如何能找到她!你问我,我问谁去!”
她觉着十分无趣,见花自量这幅样子,也不忍心再打他一顿出气,又想着在此处久留,极易被司业找到,得赶忙走!
刚走出两步,她又转转身,掏出思慕盏,递给花自量,思慕盏忽地泛起流光,她不禁拿回来凑近看,流光消失,她又将思慕盏靠近花自量,流光再起,她心中惊奇。
“看来这个工具与你有缘,给你吧!”说着便将思慕盏丢下,消失不见。
思慕盏在她手中犹如烫手山芋,如今丢给花自量,轻松极了。
这样一来,司业就算抓住她,也找不回思慕盏,她就是要急死他!
思慕盏滚至花自量手边,流光闪烁,引人侧目,他伸脱手轻触它,指腹传来一阵温热,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他仰起头,灰尘在光中起舞,他握紧手中那份温热,胸中逐渐燃起希望,十月未死,那么他尚有时机,向她致歉,向她忏悔,求她原谅,告诉她自己有何等想念她。
无论她是人,照旧鬼。
若守净在场,便会觉察他眼中重现的坚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