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聂小倩没有脱手，有人替她脱手了。
李老老板身形一动，已经掠到那口激飞的棺材之上，猛然一掌拍下，如同挟山填海，那口棺材便沉到地上。
就在李老老板纵身要跳下棺材时，僧人大袖一挥，又一口棺材激飞过来，而脚下的棺材蓬的一声怒响，突然打开，里面射出五杆长枪，径直刺向李老老板。
李老老板的身子蓦地横飞出去，双手联翩拍出，竟在瞬时之间幻化出无数只掌影，赫然正是江湖失传已久的千手波若掌。
激飞过来的棺材被掌风推了出去，落到一丈之外，那五条枪已经被他用掌力拗断。
第一口棺材中竟然藏着一个身材短小，状如侏儒的人，此时已经被李老老板拗断的五个枪头将他的性命永久地封在这口棺材里。
“僧人想必就是最近江湖上极为着名的杀手九命判官独孤九命了。”李老老板落地后，慢条斯理地问道，“如此看来，诸位苦命人莫非来自秦皇殿不成？”
秦皇殿的人在世只有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杀人，另一件事情是被人杀。他们杀人不问原因，只问价钱。他们被人杀不问经过，只问结果。
慕容令郎听说过，当今世上最犷悍最厉害最冷酷的杀手是无情剑，他觉得自己已经遇到过无情剑。无情剑是杀手之王，却绝非秦皇殿之主，他这个杀手之王只是秦皇殿一条杀人的臂膀。
慕容令郎很想知道今天到李家老店杀人的四个杀手是谁，他如果要知道，只有一个法子。
这唯一的法子就是他从李家老店从从容容地走出来，风轻云淡地倚着烟雨瞧瞧他们怎么杀人。
他没有选择，所以他走出了李家老店，手中居然举着聂小倩留在店里的那柄油纸伞。
聂小倩瞧着慕容令郎，眼圈居然有些泛红，似乎眼睛里也飘起了轻如梦的烟雨。
一个女子在有人欺负的时候，如果自己心仪的人赶到，即便还没有遭受到欺负，也会觉得很委屈，很想小鸟依人。
“他们要欺负我，有你在，一定不会让他们欺负我。”通常在这种情形下，要被人欺负的女子都市这么说。
聂小倩虽然自称天外天的聂四公主，名头比天还大，不外在如此情形下也不能免俗。
“令郎，他们要在你面前杀我，你无论怎样也不会袖手旁观，对么？”
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女子心仪的人会这样说：“不要怕，有我。”
慕容令郎怎么都不认为自己是聂四公主心仪的人，所以他没有开口，不仅如此还把伞还给了聂小倩，道：“和人交手，没有武器怎么成？这柄伞虽然不趁手，不外总比赤手空拳好一些。”
看他的样子，再听他的话，他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只不外是还伞和作壁上观的。
聂小倩轻轻地垂下头，轻轻地咬着嘴唇，这个时候似乎烟雨不仅在她的眼睛里，而且还飘零在她的心里。
“慕容令郎似乎忘记了在听云崖上的事情。”聂小倩知道慕容令郎绝不会忘记，所以她不是在提醒，而是在请求。
慕容令郎没有说话，却从袖子里吐出了在听云崖上聂小倩送给他的那卷琴谱，送到了聂小倩的手上。
聂小倩默默地接过琴谱，默默地送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突然她眼睛里的烟雨被什么吹散了，她心里的烟雨也被什么送走了。
琴谱是卷着的，琴谱里藏着一个硬硬的铜管，只有小指粗细。
慕容令郎开口了，淡然道：“烟雨时节使人愁，因为风骚总被雨打风吹去。明天这个时候，江南一定是绿肥红瘦。”
聂小倩将油纸伞撑起，瞧着烟雨痴痴依偎的慕容令郎，道：“纵然是绿肥红瘦，却是海棠依旧。”
阴三姑冷冷地望着这两个大堪玩味却又若即若离的人，道：“天下奇人奇事太多，老婆子也见的多了，却没见过你们这样在棺材前面还痴缠不休的人。”
李老老板莫名其妙地又兴起一声喟叹，道：“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居然让老头子遇到了这么多苦命人。”
苦命人自然有许多种，在不想死的时候死掉了，就是其中更为命苦的人。
二胡如泣如诉的唏嘘在烟雨中幽幽地兴起，卖唱要饭的苦命人蓦地凌空而起，身上破衣疾抖，兜住漫天飞来的烟雨和纸钱，手中的二胡向着聂小倩砸去，而琴弓如同锋刃脱手而出，激飞向聂小倩的脖颈。
烟雨和纸钱在这人驱动下也成了要人命的利器，聂小倩骤然感应凌厉的杀气密密匝匝地向自己袭来，而那要人命的二胡已经欺近了自己的头顶，挟带着凄风冷雨的琴弓也与她的脖颈近在毫厘之间。
聂小倩没有动，一丝一毫也没有动，那柄油纸伞还擎在她的手中。似乎她在和慕容令郎怄气，计划引颈就戮。烟雨疾吹，她已经避无可避。蓦地，她的袖子微动，仅仅是微动了一下。
烟雨中似乎突然漫起了花落的声音，浮起了树叶生长的声音，漫无际涯的翠绿裹住了聂小倩，在她的身前身后似乎另有点点嫣红悠然闲落。
一声闷哼之后，一具尸体从葳蕤生长的翠绿中跌落，于是她身前身后的嫣红又添了许多，如同落花，又如同叹息。
聂小倩发出了落花般的叹息，随之也如同飞花一样从徐徐消散的翠绿中飘出，烟雨从油纸伞上滑落，居然是点点落花般的嫣红。
那不是落花，那是血水，血是跌落到地上的尸体的，他已经永远不会再做苦命人了。
“这人是一手七杀屠四丐，”李老老板瞧着身上被洞穿一百单八个洞的尸体，微微眯起了眼睛，说道，“这小我私家简直是苦命人，一出生就与凡人有异，竟然没有生出双眼。据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怙恃遗弃，幸亏遇到了人称天杀星的屠人龙，学会了一手七杀的绝学。”
算卦的苦命人突然嚎啕大哭，而且趴在地上捶地痛哭。
他见过许多人死，他也杀过许多人，但是他从来没见过屠四丐这样的死法。
屠四丐的死法很神秘，很美妙，甚至还很有诗情画意，不外世上似乎谁也没见过这种死法。
这种死法绝就绝在，它来源于绿肥红瘦。
绿肥红瘦是一个婉约的女词人词中的句子，那首词另有海棠依旧的句子。
读过那首词的人很是多，而且读过了就很难忘记。许多年前一个同样婉约的女人读过那首词后，心有所动，想把那首词中那些异常美丽的句子用一种凡人难以想见的方式生存在人间。
那个女人虽然婉约，却不是一个寻常的俗世女人。她在自己二十岁的时候赢得了一个绝美的名号，江湖上人所共知的梦海棠就是她直到终老未曾悔改的名字。
梦海棠不仅自己不是个寻常的俗世女人，她的良人同样傲岸绝伦。
许多年前，慕容山庄的主人叫慕容弘毅。他在江湖上为一时风云人物，雄姿英发，才兼文武，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正所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慕容弘毅正是梦海棠的良人。他们厥后有一个孙儿，就是如今的慕容令郎。
梦海棠在自己四十岁的时候终于完成了今生最大的夙愿，参悟并践行了将女词人那首词中美丽的句子生存下来的惊殊世人的方式。
今后慕容山庄有了一种武器叫做绿肥红瘦，这是一种霸绝天下的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