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壶绿蚁新焙酒正温在红泥小火炉上。
酒杯不多不少，正是三个；小菜不浓不厚，极为风雅。
就在残月渐老、晓风正好的时候，莫愁湖畔多出了十几个窈窕女子。
似乎酣梦乍醒，这十几个窈窕女子就搭起了一顶锦棚，摆上了桌案，燃起了熏香，布好了酒菜。
十八盏琉璃宫灯挂上了锦棚，锦棚里恍若不知被谁刚刚盗下来的月宫。
宋城西的眼睛似乎花了，他的心也似乎像湖中月一样徐徐迷离。
慕容令郎似乎没有留意到穿花蛱蝶般袅袅生姿的十几个窈窕女子，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湖中徐徐融成清雪的月色。
清雪般的月色似乎从那年的冬季吹来，似乎从那年梅花迟迟不开的慕容山河飘来。
一个清丽胜雪飘逸如梅的女子从清雪般的月色中飞出，从湖中凌波而来。
世上自古难留人间绝色，这个女子似乎在天意善妒的捉弄中打破了茫茫宿命，又似乎从未沾染过人世纷骚动扰的冥冥定数。
那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的冷香似乎盈满了整个莫愁湖，盈满了天上人间。
“如果令郎要称谓我，那么就叫我莫愁。”这女子在端起酒杯的时候对慕容令郎说道，她的话似乎只是为了说给慕容令郎听的。
宋城西险些忘记了这个名叫莫愁的女子怎么邀请他们进锦棚坐坐，他们又如何跟了过来。
“令郎和你的朋友似乎一夜未眠，何不到锦棚里坐一坐，喝一杯酒？”这就是莫愁对他们发出的邀请。
最难消受美人恩，不仅最难消受，而且最难辜负。既然最难辜负，那么就更难拒绝。所以即便骄傲清狂如慕容令郎也只能却之不恭，不能敬谢不敏了。这就是他们端起酒杯的前尘往梦。
慕容令郎觉察这个莫愁女人纵然绝美，却有褒姒之疾。
据说周幽王有妃名褒姒，倾国倾城，却始终不会笑。为博美人一笑，幽王呕心沥血，无所不用其极，居然狼烟戏诸侯。
这个莫愁女人的褒姒之疾就是不会笑。
据说，美人一笑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武器，所以许多女人都喜欢随随便便地滥用这天下第一绝杀。
酒是如意夫人亲手酿造的醉玲珑。醉玲珑这种酒放在红泥小火炉上温一温，居然比倾城倾国的美人笑还要让人销魂。
美人不行造次，美酒不能糟蹋。一向独善其身不善酬和的宋城西居然明白此中原理，自顾自连着喝了五杯酒。
俗人会在酒杯端起的时候说许多俗话，依此时现在看来，他们都不是俗人。
他们险些没有说话，那些女人仙乡那边，不知女人韶华几何，未知女人到此为何的客气话，不仅慕容令郎没有说，宋城西也没有说。
红泥小火炉上已经温过了三壶酒，十几个窈窕女子也已经被他们闷得死去活来。
莫愁女人终于决定在黎明到来之前说些话，因为黎明到来的时候她必须离开。
“听人传说，慕容令郎除了用剑很好，弄琴很好，而且还精通妙笔丹青。”
慕容令郎骄傲却并非狂妄，清狂却并非癫狂，所以他只是淡淡隧道：“听人传说的事情未必都坐得实，慕容只是习惯了而已。”
“我曾经见过慕容令郎的一幅画，画的是一座孤岛，没有人却有一叶系在木杖上小舟，这幅画似乎很寥寂，却让人觉得很温暖。”
慕容令郎道：“女人有一双看画不是画的慧眼。”
“慕容令郎应该在那座孤岛上住过，而且住过许多年。”
慕容令郎道：“诚如女人所言，慕容简直住过，住过许多年。”
“我也粗通丹青，却不知何时向慕容令郎讨教。而且我另有个心愿，今生一定要请一如慕容令郎这样的丹青圣手给我画一幅画像。”
慕容令郎未置可否，所以他没有开口。
一个侍女走进锦棚，手中捧着一幅画卷，刷地展开，正是莫愁的画像。
这幅画画在一个飘雪的早晨，莫愁身披貂裘凝视着一树梅花。
“听人说，慕容山庄外有很大一片梅林，每年梅花开的时候，慕容令郎都市去画梅花。”
慕容令郎淡漠地瞧着那副画，道：“这幅画用笔很细，却没有神韵，不是上佳之作。应该是号称七巧书生的沈大先生画的，听人说他去年作古了。”
又一个侍女展开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细雨如梦的黄昏，莫愁撑着伞坐在小舟上，小舟摇曳在西子湖的波影和岸上的灯火中。
“听人说，慕容令郎前年曾经去过西子湖，而且还将苏学士的诗句用手指刻在湖边的石碑上。我在不久前去看过，许多人钦佩令郎的内功深厚，我却憧憬令郎的书法劲俊。”
慕容令郎道：“这幅画也不是上佳之作，失之于立意太浅，而且匠气太重。应该是西子湖畔的灵云叟所画，听说他失足坠入湖水中，至今也没有找到尸骸。”
第三幅画展开，慕容令郎的眼神骤然收紧。
这幅画依旧是莫愁的画像。
这幅画让慕容令郎眼神突变的原因有两个。
慕容山庄，慕容令郎绝对不会不认得慕容山庄。这是他目光陡变的第一个原因。
画中的莫愁就立于慕容山庄外的悠悠芳草处，慕容山庄如同梦幻般凝视着莫愁女人。
“我几天前去了慕容山庄，虽然只是远远地望着。没有主人的邀请，我虽然不是大丈夫，也不会做那种不请自进的事情。慕容令郎可认得这幅画是何人的手笔？”
慕容令郎虽然认得出这幅画的手笔，这就是他目光陡变的第二的原因。
“这幅画似乎是慕容所画的，不外又有些不像。”
“在像与不像之间，也许正是神妙之处。”莫愁女人道，“实不敢相瞒，这幅画是我画的。”
在像与不像之间，简直正是赝品的神妙之处。
在想与不想之间，似乎也是相思的神妙之处。
慕容令郎还未曾有过相思，不外人总是会到要有相思的时候。
“给令郎看这三幅画，只是想让令郎知道，如果苍天给我缘分，我向令郎讨教，绝不会有损令郎的清誉，失令郎的颜面。”
莫愁女人依然没有笑。
莫愁湖畔莫愁笑，事实上莫愁并没有笑。
一次也没有笑过。
为什么莫愁女人不会笑？
都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因为令人老，如何还敢笑？
慕容令郎不相信莫愁女人不会笑，他也不相信自己看不到莫愁女人笑的时候。
莫愁女人笑的时候，是不是不再有相思的时候？
不再有相思的时候，一定是执手相望的时候。
黎明到来，黎明照旧到来了。
杨柳岸正是分此外地方，莫愁湖畔生着许多的杨柳，每一树杨柳都熟悉了人世间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