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华人的菜刀

　　“左宗棠鸡都没有，也配叫中餐馆？”

　　“我立誓我再也不会进这家店了，味道太淡，连番茄酱都不加！”

　　“早就跟你们说过不要来唐人街吃什么华国菜，那都是给穷鬼吃的！四周商场开了家超级火的沃尔顿汉堡，我带你们去尝尝真正的美食吧！”

　　芝雪市唐人街支巷的一家餐厅门口，几个胳膊上画着纹身的白人壮汉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其中一人还不忘转头对着招牌比了个粗鲁的手势。

　　服务员妆扮的女生低头收拾起饭菜剩了泰半的餐盘，突然，两只有明显烫伤疤痕的手泛起在她眼前，替她将餐具迅速收拾好，转身便要送回厨房。

　　“哥……”女生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你真就不能做左宗棠鸡吗？无论白人照旧黑人都很喜欢吃，你要是肯做，生意一定会好起来的！”

　　“爸说过，那不是正宗的中餐，咱们家家乡馆的招牌不能坏。”

　　郝贤在接纳窗口放下餐具，回过头认真地看着妹妹说道。

　　“哟，你小子倒是挺有志气啊？”

　　一道沙哑有磁性的女声从店门口传来，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穿旗袍，双腿修长的女子靠在门框上，手指夹着女式香烟，一脸轻蔑地吐了口烟圈。

　　“斯斯姐，这个月房租我交过了的。”郝贤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来人正是这处店肆的房东，也是唐人街上好几家店的包租婆，黄斯斯。

　　黄斯斯没有搭理郝贤，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郝叔能说这种任性的话是因为他厨艺高明，做出来的烧鹅让其他州的华人也都趋之若鹜，愿意千里迢迢开车过来品尝。所以他可以想做什么菜，就做什么菜。你基础没继续他的手艺，你凭什么任性？”

　　郝贤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妹妹郝心连忙劝道：

　　“斯斯姐……”

　　郝贤却是抬了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你下午另有课，赶忙去大学吧。”

　　郝心有些犹豫地来回看了看剑拔弩张的郝贤和黄斯斯，最后照旧解下围裙，塞给郝贤，拿出大堂角落橱柜里的书包，一边走出店门一边装可怜道：

　　“你们可千万别打骂啊，否则我要哭的……我哭起来可高声了！”

　　“放心吧，姐还能害你哥不成？”黄斯斯掐掉烟，迈着成熟有韵味的法式走进大堂，拉过张椅子坐下，将修长的左腿翘在同样纤美的右腿上，纤指依托着侧脸道，“小贤，告诉我，郝叔留下的存款还够这家店亏几年？”

　　“四五年吧。”

　　“那郝心的学费和生活费呢？”

　　“我都算上了，只要我自己省吃俭用，撑个四年没什么问题，到时候她也结业了。”

　　“你真觉得你四年就能做出和郝叔一样的菜来？”

　　“不行能真的一直亏四年，我厨艺总会越来越进步，生意会好起来的。”郝贤梗着脖子说。

　　“左宗棠鸡，李鸿章杂碎，蒙古牛肉……明明你只要愿意做，生意就不会太糟糕。”黄斯斯站了起来，以她一米七八的身高平视郝贤的眼睛，“你是不是很看不起这些为了迎合西方人口味而改良的西化中餐？”

　　“我没有，我只是想做我爸的菜。”

　　“是，你想学你爸，做最正宗的中餐……可你有什么资格做正宗的中餐！中餐在全球的流行，背后是华人的血泪史！我祖上最早来到这片土地时，是身份最低贱的劳工，被拐卖过来的，连英语都不会说，能够活下来，靠的就是两把刀。一把铰剪，一把菜刀！铰剪剃头，菜刀做菜！如果华人的菜刀只做正宗中餐就能养活家人，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改良让更多当地人愿意吃？你以为老祖宗们就不想做正宗的中餐吗！”

　　“斯斯姐，我真没有看不起这些菜的意思，我只是想花更多时间钻研我爸的菜谱，不想浪费精力做不能提高我厨艺的菜。”郝贤语气老实地解释道。

　　“你这就叫看不起。小贤，姐今天给你两个选择。”黄斯斯突然嫣然一笑，又坐了回去，身姿斜靠桌子戏谑地说，“一，放下你的狂妄，把左宗棠鸡和李鸿章杂碎放上菜单；二，你如果不愿意，就找此外店肆去吧，这店我不租了！”

　　“可租约还没到期呢！唐人街这么旺，我去哪儿找此外店肆呀！”郝贤着急道。

　　“是没到期，所以我赔你违约金，横竖你继续执迷不悟下去，也只会把郝叔的存款败光，不如拿了违约金回大学念书去！姐有钱，不用跟姐客气！”黄斯斯霸气道。

　　“斯斯姐你……你不讲原理！”郝贤有些语无伦次地绞着双手。

　　黄斯斯只是静静地瞅了眼他手上烫伤的疤痕，没有说话，起身便要离开。

　　郝贤伸脱手，想要继续说服她，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店门。

　　“我晚饭时间还会再来的，你菜单上要是没有能让我满意的菜，明天我就收回店肆。”

　　黄斯斯留下这句话，便消失在了唐人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而家乡馆门可罗雀。

　　郝贤失神回到厨房，一眼见到厨台上父亲的爱刀。

　　他举起菜刀，凝视着刀身上反照出的光景——一张憔悴落魄的面容。

　　曾经让家乡馆闻名妙大利坚合众国的那位名厨已经不在了，如今只有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那场事故后，郝贤整理遗物时找到了父亲当年的日记。

　　小时候他总是觉得学厨太苦，父亲太严厉，甚至怀疑过自己不是亲生的，可看了日记才知道，父亲对他每一天的训练都做了详细的计划，密密麻麻写了几大本，期待他能学出来，成为青出于蓝的大师……

　　可惜，郝贤知道这一切时已经太晚了。

　　看完日记后，他很忏悔，忏悔当年为什么不能多坚持坚持，为什么不愿继续学厨了。

　　他不希望自己未来越发忏悔，所以向大学申请了休学，回来经营父亲留下的家乡馆，不想让这家店酿成历史。

　　在刚刚黄斯斯离开时，他原来差点就说出这段心路历程了。

　　但他知道他斯斯姐的处世气势派头，真要说了，可能还会被对方讥笑一番——

　　“感人，真感人，我都忍不住拍手了，如果这是真人秀，我一定投你一票。可惜现实不是秀，难道客人嫌你做的欠好吃，你还能跟他们诉苦卖惨博取同情？”

　　嗯，斯斯姐一定会这样说的，她就是这么毒舌……

　　郝贤无奈地捂住额头。

　　他知道对方这样欺压自己是出于美意，左宗棠鸡在妙国中餐厅真的是万金油的菜，基础不需要费心做得多好吃，只要加上酸甜的酱汁，妙国人民就能吃得很香，生意肯定会回暖，至少养活他兄妹俩不成问题。

　　可是……

　　他尝过父亲做出的中餐有何等好吃。

　　他看过客人们在品尝到父亲的菜时会露出怎样的笑容。

　　他也知道父亲为了做出更好吃的菜在厨房里废寝忘食时是什么样子。

　　当初父亲为了让背井离乡的同胞们能品尝到纪念的家乡味道，才开了这家家乡馆，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旅人曾经在此欢聚。郝贤已往放弃了这一切，如今又渴望重现这一切。

　　虽然疏弃了几年没有下厨，但左宗棠鸡他照旧做得来的，也能做得不错。

　　但他不敢做，他畏惧。

　　他怕自己做了左宗棠鸡之后，店里真的坐满了满口操着英语的客人，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他怕自己到时候会懈怠，觉得就算不去做正宗的中餐，也一样能把店开下去，还开得更好。

　　他不会再想着一定要做出和父亲同等水平的中餐。

　　他会向生活屈服。

　　那样的话，他就再也吃不到父亲做过的菜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吃到了……

　　“爸，我和郝心都很想你……”

　　俯身在切烧鹅用的砧板边，郝贤埋着头，豆大的泪珠划过脸颊……

　　啪！

　　郝贤双手猛地拍在自己脸上，冲向水池开始用力洗脸，哗啦啦的水声响个不停，直到上半身的衣衫都打湿，他才抬起头来：

　　“好险，眼泪是咸的，要是滴砧板上没注意到的话，切菜会串味。以后不能在厨房有太大的情绪颠簸……”

　　他声音渐轻。

　　或许已经没有以后了。

　　郝贤虽然不会为此埋怨黄斯斯。他明白，许多时候其实各人都不是坏人，但照旧会遇到难以克服的困难，因为生活就是这么无奈。

　　他擦干手，从上方橱柜拿出一本厚厚的条记。旧巴巴的看上去十分普通，打开后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

　　这是他父亲的美食条记，里面每一句话都是多年厨艺凝结的心血经验。

　　“烧鹅要选肥鹅，肥一点的鹅油脂多，炭火可以把鹅腩上的油水迫出来，相当于从内而外炸鹅皮，表皮才会香脆，越是肥的鹅越香，色泽也越红亮……

　　“灌入鹅腹的卤汁里，要放入八种调料……”

　　郝贤徐徐翻阅着条记，似乎看到了父亲在厨房里穿梭的身影，眼中迷茫徐徐散去。

　　“果真照旧不能放弃。既然我现在没资格想做什么菜就做什么菜，那就去努力获取资格。

　　“斯斯姐说得对，我不能再浪费爸的存款了，如果郝心读完大学还想读硕士呢？把店关掉吧，我去高端中餐馆从打杂开始重新做起，一边赚钱一边学习厨艺。

　　“等郝心结业能照顾自己了，我就回国！回去学真正的中餐！什么时候能做出爸那种水平的菜了，什么时候再把家乡馆的牌子重新挂上！”

　　郝贤终于下定了不破不立的决心，眼眸中燃烧起坚定的意志。

　　“明天就要关门大吉，晚上给郝心和斯斯姐做点什么好呢？果真照旧烧鹅吧，今天之后就暂时没法用家乡馆的地下冷库风干烧鹅了。”

　　他如释重负地说完，合上条记，计划去挑只肥鹅。

　　突然，毫无征兆地，金色辉光在他双手间放肆闪耀，刺得他睁不开眼。

　　郝贤心中惊骇无比，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唯有紧紧扣住手指，死死抓牢父亲真传。

　　光线散尽，郝贤忍住疼痛，挣扎着撑开眼帘，却赫然发现自己手中的条记不翼而飞，换作了一本古拙质朴的文籍，上书四个苍劲大字——

　　《彭祖厨经》。

　　彭祖？

　　彭祖！

　　郝贤瞪大了眼睛。

　　彭祖不就是传说中为五帝之一的尧献上中华文明第一道美食，开创出烹饪之道，被所有厨师认作祖师爷的那位老祖宗嘛？

　　冠以彭祖之名的厨经，难道是彭祖写的菜谱或烹饪心得？

　　可老爸的条记又跑哪儿去了呢？

　　带着满肚子疑惑，郝贤屏气凝神着打开了这本《彭祖厨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