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初年，也是末年。

　　冬月初九，怀梁稀有的下了雪。

　　随风飘零的雪花刚落到地上就化了。

　　一个月前，这里照旧永绥的国都怀梁，如今却成了大夏的囊中之物。

　　“吱呀——”一声，虚掩着的房门被推开，萧瑟的寒风一下子就灌进了空荡荡的屋子。

　　堂前的妇人不外双十光景，却身着一袭素衣，发间簪着白花，眉目间看上去很是疲惫。

　　推门进来侍女巧竹略显张皇。

　　“夫人！出大事了，夏军困绕了武安侯府，估摸着今日定是凶多吉少了！”

　　“如今这怀梁是待不下去了，夫人，咱们也赶忙离开吧！”

　　听着她急切的语气，迟玉卿低垂着的脑袋终于徐徐抬起，两眼目然的看着她。

　　走？永绥覆灭，何以为家！

　　她含恨看了一眼香案上摆放的灵位，上面赫然刻着：先夫季无渊生西之莲位。

　　他临危受命却战死边关，到头来却连具尸体都找不回来。

　　若不是那沈元祺不仁，他又何至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家不立室，国不将国，如今国破家亡，她另有什么脸面苟活在这世上？

　　她还想问问那沈元祺，费尽心血争来的山河，到头来为何又守不住？

　　她盯着那块灵牌看了许久，动了动嘴。

　　“备好银子，随我去天牢走一趟。”横竖都是一死，她得先去把这些账算清楚。

　　“奴婢这就去！”巧竹虽然好奇她想去探视谁，到底照旧没问出口。

　　迟玉卿最后看了一眼那抹青色，拢了拢外衣，踏出了困了她许久的祠堂。

　　洁白无瑕的飞雪落在她的身上，她却无暇去欣赏这份美好。

　　路过武安侯府时，里面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尤其抓耳，声声凄厉。

　　三十年前的岐山大战中，葬身武安侯手中的大夏亡魂不行胜数，如今永绥覆灭，大夏自然不会放过他。

　　和武安侯一同在岐山大战中威名大显的，另有她已故的祖父。

　　她父亲生前也是战功赫赫的上将军。

　　她可是实打实的将门之后，也难怪巧竹那丫头畏惧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状若不经意的抬了抬手。

　　“我的坠子似乎丢了，你折回去替我寻一寻。”

　　巧竹望了一眼，她果真只有一只耳朵上还戴着耳坠子。

　　迟玉卿接过她手中的钱袋和食盒，将钱袋系在了自己腰间。

　　巧竹凝眉，环视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夫人，这外面随处都是大夏的贼人，奴婢得掩护夫人！”

　　这种时候，城中黎民都恨不得一直躲着不出门。

　　迟玉卿皱了皱眉，冷声呵叱了她：“我让你找，你只需听从即是，你知道那坠子对我有何意义，还不赶忙去！”

　　那对坠子，是季无渊送给她的，也是他唯一一次送工具给她。

　　巧竹是她的贴身丫鬟，又如何不知有多重要？

　　可巧竹也不笨，如此重要的工具，平日里迟玉卿出门都不会戴着的，她想做什么，巧竹几多能猜到一些。

　　可她的态度又如此坚决，巧竹愣在原地许久，终究是咬了咬牙，转身去找她落下的坠子了。

　　见巧竹的身影远去，迟玉卿才长舒了一口气。

　　那丫头跟在自己身边好几年，是个忠心护主的，让她随着自己一起去送死，迟玉卿做不到。

　　天牢的狱卒照旧永绥的官兵，不外他们早已换了效忠的人。

　　她把带来的所有银子都打点给了他们，她又只是一介妇人，狱卒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沈元祺是永绥最后的天子，他的死期还在后头，所以暂时被关押在了天牢中。

　　听说取他性命的人，还得有两日才气赶到。

　　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是能够去见他一面的。

　　越往大牢深处走，关押的监犯身份也越高。

　　“迟玉卿！”快要走到头了，却没看到沈元祺的影子，只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召唤着她。

　　迟玉卿左右看了一眼，在靠右手边的牢房里找到了声音来源。

　　男人倚在牢门上，正冲着她笑。

　　他原本俊美无俦的容貌，到底是被肆意生长的胡茬掩盖住了。一袭破烂泛黄的囚服，上面还残留着不知道从哪儿沾染上的血迹，看上去邋遢极了。

　　迟玉卿皱了皱眉，这哪儿照旧玩世不恭的小侯爷啊。

　　此人正是武安侯的长孙，傅淮宴。

　　要说傅淮宴此人，仅仅是这个名字，便能让怀梁所有的纨绔子弟心悦诚服！

　　曾经的他，潇洒快意，当是永绥最肆意的令郎哥。

　　如今看到他，迟玉卿难免又想起了武安侯府的惨状，他一直待在这大牢里，简陋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这牢里已经待了好几个月了。

　　傅淮宴不仅做人纨绔，做事也是我行我素毫无章法可言，他因为和三皇子沈元清是挚友，故而掺和了皇子们的皇位之争。

　　然而最后坐上皇位的是二皇子沈元祺，所以他成了阶下囚，还没等到武安侯想措施将他救出，大夏便迅速攻占了永绥，且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现在看来，或许他的选择才是正确的，沈元祺坐上皇位却守不住山河，当是要被写进史书，万年留名。

　　只是，因为他和季无渊各为其主，迟玉卿又和他并无多大友爱，严格来说俩人并不熟。

　　她回过神来，没计划搭理他。

　　正准备走，他又叫住了她。

　　“我知道你因何来此，不外貌似你来晚了，他已经死了。”

　　他照旧笑眯眯的看着她，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同她开玩笑一般。

　　迟玉卿的脸上终于有了反映，她两只眼睛里明明写着不行能。

　　谁会先她一步杀了沈元祺呢？想杀狗天子的人多不胜数，可这里是天牢。

　　而他三两句话，便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他如今真没须要骗她。

　　迟玉卿稍加思索后，便让狱卒打开了他的牢门。

　　她刚进去，他便看着她手里的食盒两眼放光。

　　他的手脚都被铁链束缚着，做不出什么大幅度的行动来。

　　这食盒里的菜没毒，见他眼馋，她只微微顿了顿，便将食盒打开了，推到他的身边。

　　“可惜了，没有酒。”

　　他捧着食盒大快朵颐，说话也含糊不清，哪有半点世家令郎的模样？

　　迟玉卿看了他一眼，神色庞大。

　　他将食盒里的肉都吃了个精光，很随意的擦了擦嘴。

　　他像是没看到她脸上的心情，还慵懒的舒展了一下略微身体，一脸的满足。

　　只是，铁链在地上摩挲的声音实在难听逆耳。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别看我在这牢里出不去，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

　　“你想知道沈元祺是被谁杀的？这个问题其实很简朴，自然是不想要他在世的人动的手。”

　　……

　　迟玉卿现在觉得他就是在信口胡诌。

　　他却觉得很可笑一般。

　　看着她这身素衣妆扮，他突然很认真的发问：“你可知，大夏如今的太子是谁？”

　　可迟玉卿如今又哪里会知道这些？她只知道，原本大夏掌权之人是外戚忠勇侯，可就在不久前，皇室从忠勇侯手中夺回了权力。

　　不仅正法了野心勃勃的忠勇侯，还顺势南下一举攻破了永绥边防。

　　不到半年光景，永绥便全部沦陷了。

　　至于因何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她却是不知。

　　见她一脸茫然，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应是如此的。”

　　他想说她笨，可他想到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那才是困住她的泉源。

　　迟玉卿没有反驳，她只觉得无力。

　　他又接着说到：“而已而已，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这样也好。”

　　他嘴里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迟玉卿却觉得十分看不透他这个世人嘴里的纨绔。

　　交浅言深半句多，迟玉卿确认沈元祺已经死了后，终于多喘了一口气。

　　沈元祺已死，季无渊的在天之灵终于能够安息了。

　　唯一遗憾的是，她没能亲手给季无渊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