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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仙人录

浮世仙人录

顾蠡 著

  • 仙侠

    类型
  • 2021-03-27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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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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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长相思

浮世仙人录 顾蠡 10022 2021-03-27 00:00:00

  遂古之初,现在万世,天下山川,当以天山为首,云丛高耸,雄踞西北,以分雪域蛮夷。自天山而下,向东蜿蜒出两条江河,横亘整个九州大陆,一条名为颍川,另一条即是楚水。

  “楚水之畔,重峦叠嶂,风物俊秀。巴山之邻,中禹之界,群山环宇,楚水急湍,中有小山,名之矢吾。其间沃野千里,修竹茂林,避之以幽地,居之以桃源。矢吾之巅,映月之央,孤影寒而奇石立,其形如碑,其质如玉,其钧如叶,其契如虫。天之影不存,地之极无分,亘古如是。”

  在《九州山川志》中对矢吾山有过这么一段纪录。其所言是否属实,恐难以考证,究竟大多数与矢吾山相关的,不外是民间巷里口耳相传的传说而已。真正见过矢吾山的,怕是只有那位书写《九州山川志》的奇人。亦或是居住在矢吾山下的那一户人家。

  映月湖反照着月光,澄澈皎洁,但清风掠影,却略显几分幽冷。

  远远一看,那块碑状的奇石就立在湖水中央,定睛细观,方知它竟是悬浮于水面之上的,倒是一奇观。奇石外貌有符号,形似蝌蚪,又恍若某种不为人知的文字。究竟是浑然天成,照旧刻意为之呢?

  不知矣!

  清风带起层层涟漪,皱了月影,凉了衣裳。

  他站在映月湖边,清风吹起他凌乱的长发。

  “这里,真的能够找到答案吗?”他喃喃自语。月影之下,他踏着起伏的涟漪,一步一步走向那湖心的奇石。

  矢吾山麓脚下,距大江楚水另有三四里的脚程,一条小溪流自矢吾山上蜿蜒而下,汇入楚水。由于矢吾山人烟稀少,还未有人为这小溪流取上一二名字,但其溪水澄澈,低头可见水底鱼石,冰凉凛冽,如寒泉之涌。尚且便称它为“清溪”吧!

  有一孩童,七八年岁,挽着粗布裤脚,赤足站在清溪溪水内,掉臂泥沙碎石,也不管溪水冰凉。

  他半弓着幼小的身躯,亮晶晶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溪水之底,双手微张,悄悄向水面探去。

  “小鱼儿,要乖乖的哦!”

  孩童的声音稚嫩很是,如出谷的黄莺。

  水中的鱼儿尚不知一双“小魔爪”正在悄悄伸向自己,仍陶醉在水底之乐,怡然不动。

  孩童的“小虎爪”猛然扑向水里。

  水花激荡,溅得他满身都是,裤管衣袖另有胸前的补丁,都可以看到一块又一块大巨细小的水渍,就连圆润的双颊也有水珠悄然滑落。

  那孩子才不在乎这些,他捧起双手,清凉的溪水顺着指间的漏洞流下。“滴答滴答”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满心欢喜,慢慢打开紧闭的双手,然而里面却空空如也。难免有几分失望。再看看溪水之下,那条鱼儿正摇晃着尾巴,欢脱地在水中游来游去,恰似在享受着劫后余生的雀跃,红色的鳞片中闪着一缕金色光泽。

  “哼,又让它逃掉了!”那孩子噘着小嘴,嘟囔道。

  红色小鲤鱼摇摆着尾巴,游走了。

  这红色小鲤鱼是他半年前偶然间发现的。清溪溪水凛冽,其中不乏鱼类,更不乏鲤鱼,但如它这般特殊的红色鲤鱼,整个矢吾山也只见过这一条。孩童嘛,皆有好奇之心,总想将那红色小鲤鱼捉来看看。可这半年以来,他已试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兴高采烈的来,然后失望的回去。

  小鲤鱼似有灵性,对那孩童也不厌烦,反而以此为乐,每天都在清溪里游来游去,故意在那孩子眼前晃悠,逗弄于他,乐此不疲。

  想来,那孩童也乐在其中吧!

  炊烟穿过茅草屋顶,袅袅升起,与山间雾气水乳融会,于林间弥漫,随清溪而流。

  妇人站在竹篱外,冲着清溪里的孩童高声喊到:“阿大,回家用饭了!”

  “知道啦——”那孩童回道。

  笑容在阿大脸色洋溢。他踩着溪水底的石头,小心翼翼,走上浅岸,尔后迈着白嫩的小脚丫,欢声笑语地跑向家门。

  清溪水面,细流如绢。

  小鲤鱼悄悄探出头,看着孩童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们的世界即是如此简朴。不在乎寒暑更替,掉臂及叶落花开,只有此时之乐趣,最是唯一。

  阿大的爹爹刚刚从山上砍柴回来,放下柴刀,卸下肩上的木柴,擦拭着额间又生出的汗珠,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大跑到爹爹身边,抱住他的大腿。

  看着又长高的小家伙儿,他笑了,揉了揉阿大的小脑袋。

  阿大的娘亲将野菜粥端上石桌。

  老槐树下,一家人相对而坐,其乐融融。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这矢吾山上云气流转,花开枯荣,时间在清溪水中逝去,如楚水之不竭。一晃即是两年。

  这一日,矢吾山迎来一位客人。

  他牵着一头灰褐毛驴,驻足清溪岸边,张望着清溪之水从他眼前徐徐流过。

  一身青乌长袍在暖和的东风中飘曳,似楚水之波涛。岁月为他的青丝染上颜色,飘摇如霜雪之轻舞,披散如杨柳之垂丝,凌乱如柳絮之无依。

  他负手而立。

  毛驴低头撕扯着岸边的青草。

  红色小鲤鱼在清溪水中逆流而上。

  阿大又跑到了这里。他是追着小鲤鱼来的,顺着清溪,越追越远,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跑出家门一里多路。幸好他时常随父亲上山砍柴,也和母亲在清溪旁洗浣衣裳,回去之路倒也不难识的。只恐他玩心太盛,忘了时辰,惹得怙恃空担忧而已。

  孩童嘛,即是如此。

  “活捉”小鲤鱼的事情,阿大早便放弃,时至今日,已然断了念头,又或者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只当是玩趣而已。可这两年间,阿大仍旧会来找这条红色小鲤鱼,与它逗趣,看它逆游,亦或是与它说说话。只是不知它听懂与否?想来是听得懂的。

  偌大的矢吾山,只这一户人家,再无其他孩童,阿大也唯有将这山间草木、鸟兽虫鱼看成玩伴,以消磨无聊的时光。

  隔着几重半人高的蒲草,阿大依旧看到那道伫立在清溪畔的苍老身影。

  孩童总是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阿大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在这矢吾山中生活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见到生人,怎能不上前询问一番呢?

  毛驴还在低头啃食着草皮。

  阿洪流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毛驴看。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生物。看着看着,一双小手忍不住慢慢往前伸,不禁想要去摸它一把。

  “它会踢你的哦!”

  老者的话吓得阿大立即缩回小手。

  眼睛眨眨,阿大歪着小脑袋看着老者褶皱的面容。

  他的双眸之下有着一双灰白的瞳孔,污浊得恰似炊烟与雾气笼罩的星空,你永远看不清他眼底的星辰,就如同你永远看不清他的旧事一般,你也永远看不清他的前路。又有几多人能够断言,看得清这脚下之路呢?

  大眼睛又眨了眨,阿大扭头,望着老者目光所视的偏向,那里只有涓涓流淌的清溪水,以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的鸢尾花。

  “老爷爷,你在看什么呀?”阿大问。

  “我在看那座山。”

  “山?”阿大不解。他在矢吾山生活这么些年,也未尝发现这山有何差异啊?“山不就是那个山喽!”

  “是啊!这山仍是那个山,这水也仍是那个水。”老者道。

  老者说话云山雾里的,阿大才这个年纪,自是听不懂的。也许一个甲子事后,阿大也到了这个年岁,拥有一头鹤发,一双灰瞳,那个时候,他应会明白,这山仍是那个山,这水仍是那个水。

  阿大不懂,却也不想深问,孩童而已,想了解的不外是一些有趣的事情而已。

  “老爷爷,你是从外面来的吗?”阿大又问。

  “外面?”老者一愣,旋即呵呵一笑。

  阿大这孩子自幼便生活在这清溪之畔,未尝走出过矢吾山,矢吾山之外,可不就是外面喽!想想也确是这般原理。

  “不错,我确是从外面而来。”

  闻言,阿大的双眸瞬间流露出色泽,好奇地问:“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呀?都有什么呀?好玩儿吗?”

  阿大便如同那困在牢笼里的飞鸟,困在这矢吾山中,只能看到这一片天空的云彩流转,只能在这樊篱中扑腾羽翼。也难怪会生出这样的问题。

  老者捋了捋长长的白髯毛,不由地感伤。

  “外面的世界啊,是五彩的,也是灰色的。”

  “外面的世界,有蚕丝织就的彩色绸缎,有青砖筑成的威武城墙,有骏马拉着行走的鎏金马车,有……另有一串一串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那是什么?可以吃的吗?”

  老者之前说的那些,阿大全都没记着,只记得最后的那个冰糖葫芦。

  见状,老者笑了。孩童果真照旧孩童啊!

  “虽然可以吃啦,而且还很甜哩!”老者笑道。

  阿大的脑海中理想着冰糖葫芦的模样,奈何他未曾如过人世,所见所知终究有限,即便孩童的想象力无穷,也不足以勾勒出“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听老者所言,冰糖葫芦是甜的,而阿大在这矢吾山中所食的最甜之物,不外是那长于树梢之上,形状怪异的枳椇。

  会不会比枳椇更甜呢?

  阿大如是想。

  看着眼前孩童的可爱模样,老者终是未能开口。也罢,他这个年岁,正是欢声笑语之际,他的世界本该是五彩斑斓的,又何须让一滴灰墨毁了一副童真的画卷呢?

  人间苍凉,众生皆苦。

  便让这无忧之人,在这无忧之地,无忧地生活,安好?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红色小鲤鱼又泛起了,她时而探出水面,时而来回游憩,好不生动。山中飞鸟在枝梢樆头莺歌,清脆而悠扬,如薄磬之击。

  “小友,你想知道的,老夫已告诉于你,俗话说,礼尚往来,你是否也该告诉我一些有趣的事情呢?”老者对着阿大笑道。

  “有趣的事情?”

  阿大咬着手指头,仔细回忆着他这些年在矢吾山中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搜寻这老者口中的“有趣的事情”。

  矢吾山虽是不小,却终究大不外人世。

  阿大随怙恃在这矢吾山中生活了近十年,终日里不外是在山间野地戏耍,然后望着炊烟袅袅升起,在火红的晚霞中,在魁梧的老槐树下,一天过尽。

  周而复始,经年而已。

  不外啊,要说到有趣的事情,阿大还真想起了一件。

  那一日,阿大未在清溪水中见到小鲤鱼的身影,实在无聊,便随砍柴的父亲上山。其间便见识到一件怪事。

  也不知怎地,那日的矢吾山,雾气格外之重,尽管矢吾山终年云雾缭绕,却从未有一日,雾气胜过那天。整个矢吾山已看不到半分苍翠,眉间眼底的,只有乳白色的朦胧的雾气,就连光晕也攻不破这层天然的屏障。

  阿大着实是太过贪玩,竟追着翩跹飞翔的花蝴蝶,在雾气萦绕的林中迷了路。

  然而阿大却不以为意。

  他只道爹爹在山中伐樵数年,一定识得这林间各处小路,找寻他的踪影,应是不难。于是,便越发放心斗胆在林间乱窜。

  矢吾山中,方寸之间,自有天地。长林深幽,飞鸟掠影而巢;灌丛密芊,走兽奔袭而居。云起不知山颠处,雾浓难辨炊烟人。

  阿大忘了时辰,回首便已是落日黄昏。

  夜幕笼罩着整个矢吾山,黑暗与雾气在林间交织,幽冷而阴森,如黄泉之路,似九幽之府。林间还不时传出些窸窣的声音,貌似是野兽的爪子踩断了干树枝。鬼鸮爬上了枝头,然后从枝头急掠而下,飞过头顶,细微的风声中夹杂着“呜呜”的可怖叫声。

  阿大着急了。他不知爹爹为何现在还没有找到他,是林中的雾气太太,照旧……

  阿大不敢继续想下去。

  阿大畏惧了。他想念清溪水中的小鲤鱼,想念门前避雨遮风的大槐树,想念爹爹轻轻揉弄他小脑袋的粗拙大手,想念娘亲做的热腾腾的野菜粥,想念……

  阿大被吓哭了。

  哭声在雾林间回荡,回荡。

  这林间雾海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那些眼睛似血腥的红色,又似幽暗的墨绿色,盯得人后背发凉。如饥肠之野兽,似炼狱之恶鬼。

  如此情形,纵是阿大的爹爹在此,也会被吓出一身冷汗,更况且是眼前这个始龀孩童呢?阿大拼命地跑,朝着那唯一有光的偏向。

  背后的眼睛一路随着他,直至他走进那团光晕。

  光晕之中,映月湖心的奇石发着亮光,将这一寸周遭映如白昼。此地无风,无雾,亦无那阴森恐怖的叫声,一切平静得恍如时光之留滞。映月湖水面平滑如镜,反照着湖中心那块碑状玉质的奇石,以及奇石前那道缥缈的人影。

  或是光线太盛的缘故,远远望去,那道人影竟恍若一个白色的光点,亦或是他本便穿了一身白色衣裳吧!那人盘着腿,漂浮在映月湖湖心,与奇石相对而坐,长发披散,双眸闭合,道骨傲然,宛如仙人。

  阿大看的有些入神。

  盯着盯着,阿大竟觉自己的眼皮有些重,不受控制地下垂,徐徐遮盖了整个视线。

  再度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阿大躺在爹爹的怀抱里。爹爹脸色蜡黄,眼角还萦绕着一股黑气,身上的衣裳也被树枝灌丛勾出一条条划痕,隐隐还沾着些血渍。许是寻了他一夜吧!怀中的阿大睡眼惺忪,眼角泪痕未消,却已不似昨晚那般惊恐,现下,他只觉这怀抱温暖而宽广,这臂弯有力而柔软。阿大伸着小手,想要去摸爹爹颚下的胡茬子,而爹爹只是把脸更靠近了阿大。胡茬很扎手。

  再看看周围,哪里另有什么海不扬波的映月湖,哪里另有什么光线四射的奇石,哪里另有什么仙风道骨的人影。

  是梦么?照旧……

  那一夜的事,阿大也和爹娘提起过,可他们二人只当是孩童的迷梦而已,并不妥真。究竟在矢吾山居住了这么些年,山中的一草一木他们都识得,未尝见过阿大口中的那湖那石那人影。想是其时吓坏了罢!

  如今忆起,那夜之事认真怪异!

  老者望着那云雾缭绕的矢吾山巅,笑容依旧,耐人寻味。

  澄明的清溪水中,红色小鲤鱼竟不知何时停驻在这里,探出脑袋,恰似在听阿大讲述的奇异故事,又恰似对这陌生的老者充满好奇,红鳞之中掠过一缕金光。

  又见红色小鲤鱼,阿大甚是欢喜,蹲下身便欲摸她的脑袋。

  怎料一直怡然不动的小鲤鱼俶尔便游向远处。阿大又扑了个空。不外他却并不沮丧,反而沿着岸边,追着红色小鲤鱼。欢笑声在原野回荡,向林间飞鸟,向雾里云仙,向矢吾山巅,向天方画外。

  毛驴徐徐走到老者身边,看了看欢脱远去的孩童阿大,又看了看云气缭绕的矢吾山巅,口中竟吐出人言:“那山巅之人,可是他?”

  “八九不离十了。”老者回道。

  他敌我双眸仍眺望着矢吾山巅,似乎能穿透这世间的层层迷雾。

  “不去见见他吗,你这位故人?”

  衣袂飘然。老者蓦然转身,目光终是从那矢吾山巅的云丛雾里移开,面上笑容却比那云雾还要神秘几分。

  “时机未到。”

  老者眯着眼,脑海中浮现出那道飘逸的身影,他在那映月湖心的奇石前盘腿而坐,似是思索着那奇石上密密麻麻的神秘符号,又似与这天地无语而言。

  希望再见之日,你已寻得心中之道,那时,你应有资格去窥探天地之大道,或许,你会成为那千古第一之人。

  蓦地间,山中雾气大盛,转眼便弥漫整个山麓原野。

  老者迈着步子,毛驴紧随其后,徐徐消失在这林间雾海之中。

  后世有书生误入矢吾之境,见此,歌曰:云缠雾兮雾缠云,山拥水兮水拥山。林深不见飞鸟影,峰高难掩仙人衣。并名之以《无方》。

  又三年。

  阿大渐长,早过了外傅之年,不仅个头长高,肩膀也愈加厚实,已经可以扛下一些事情了,有点小男子汉的模样。凡间的孩子到了这般年岁,早已外出求学,拜师访士,游历四方,以成学识之渊,见闻之广。或是拜入一方修真仙门,求永生,问大道。然而久居矢吾山,阿大所能做的,不外是随爹爹上山砍柴,抑或帮娘亲摘拮野菜。日复一日而已。

  这天,阿大又蹲在清溪岸边,手中的蒲柳枝崎岖起伏,撩拨着水面。略显消瘦的小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未消尽的稚气。

  今日他又未见到自己的那位“老朋友”,那条红色的小鲤鱼。他已经接连几日未曾见过她了。

  是离开这里了么?阿大心中如是推测。

  一想到离开,阿大便对外面的斑斓世界充满憧憬,这份憧憬来源于三年前,那无名老者的一席话,悄无声息之间,撬动了他眼中世界的大门。阿大一直惦念的,不外是老者口中,那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他想走出家门,想走出这矢吾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更想尝尝冰糖葫芦的味道,哪怕一次也好。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该走了,他该上山拾柴了。

  时辰这工具,不经意间,最是慌忙。

  阿大行走在清溪水边,手中拿着根木棍,一边走一边对着花花卉草敲敲打打;另一只手握着枝藤条,背后是藤条捆绑的一小捆干树枝,那是他这一天的“战利品”。他就这样拖着干柴,在溪边走着,走着。

  倏尔,溪水中闪过一道红光,其中还夹杂一丝丝极不显眼的金色。

  他又惊又喜。他知道,肯定是那条红色小鲤鱼。也掉臂背后那捆干柴,阿大扔下手中的藤条,便沿着清溪追去,还兴奋的高声喊叫:“小鲤鱼!等等我呀,小鲤鱼!”

  不知是没有听到,照旧怎地,小鲤鱼并未停下,依旧游得急促,像是在仓皇逃命一般。

  在靠近些,阿大这才知道,小鲤鱼竟真的实在逃命。在小鲤鱼的身后,尾随着一条玄色大鱼,它有力地扭动着胖硕的身体,在水中迅速游动;大口张开,利齿支解水流,在即将追上小鲤鱼之时,猛然咬下。鳞肉横飞的情形已在脑海中有了画面。

  幸好小鲤鱼小巧灵活。尾巴奋力一甩,躲过了黑鱼的利齿大口,终是逃过一劫。然而却并未逃出生天。眼下,她已被黑鱼逼入绝境,再无可以逃窜之处,她的生死,尽在黑鱼手中。如此,命将休矣!

  那黑鱼倒也不急于吞食得手的猎物,反而一点一点向小鲤鱼迫近,似享受着猎物恐惧的心情,又似展示着胜利者的姿态。

  真当玄色大鱼自得之际,怎料变数骤生。

  只见气喘吁吁的阿大正站在岸边,高举着手中的棍子,口中叫道:“坏工具,滚开!”说罢,他挥起棍子,朝玄色大鱼劈砍而去。

  说巧不巧,这一棍正好打在那玄色大鱼的额头,打得那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这伤痕怕是一辈子都消不了了。

  玄色大鱼吃痛,更多的却是对人类的畏惧,无奈之下,只得灰溜溜的逃走。

  阿大把木棍丢向一旁,蹲下身子,徐徐伸脱手,抚摸着小鲤鱼的脑袋,脸上刻画着一如既往的童真笑容,如林丛暖和的风,如山间清澈的光。

  这一次,小鲤鱼终于不再闪躲,静静享受着阿大的抚摸。

  她今生从未像现在这般放心过,从未。

  粼粼的波光中,分不清是泪,还在水。

  往后数日,阿大皆与小鲤鱼形影不离。黑鱼见状,也不敢贸然举事,只能守在阴冷的角落里,虎视眈眈。可额头上的疤痕却足以令他记恨终生。

  岁月慌忙,一晃即是十年。

  如今的阿大已经长大成人,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满山遍野嬉闹的无忧孩童,可小鲤鱼仍旧是那条小鲤鱼,从未变过。

  爹娘的年岁愈渐大了,许多事情虽不是做不动,但终归力有不逮,不能再如往年那般。数日前,阿大的爹爹一如既往地上山砍柴,可是直至日落西山,阿大仍不见爹爹归来的身影,不由得担忧起来,举着火炬,便上山寻他。夜黑月高,风寒影疏。终于,在一处矮坡之下,阿大找到了爹爹。爹爹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右腿,身体弯成弓形,面容痛苦到扭曲,呻吟声不止;他的衣裳沾满泥土和碎叶,臂膀后背另有几处是非纷歧的划痕,颇为狼狈。应是从坡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尽管爹爹的腿伤在两日内便奇迹般的痊愈了,但自此以后,阿大便再不让爹爹上山砍柴,自己接下了这个担子。究竟,总有人会长大,也总有人会变老。

  清风花浪掠鸿影,槐米暗香是人家。

  阿大拎着木桶,如往常般徐徐走到清溪水边,槐木簪上遮盖着一朵淡黄色的嫩蕊,衣角袖口残存着暗香。

  吊水之事,他不知做过几多次,早便轻车熟路。只是今日不知怎地,吊水之时,红色小鲤鱼竟主动钻进木桶中,阿大还以为,自己失手把她捞上来了呢?

  见状,他将手掌伸进木桶,轻轻捧起红色小鲤鱼,转身便将她放生回清溪水中。可不知为何,她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仍然待在靠岸的浅水中,来回游动。似有几分留恋的味道。

  “是那条黑鱼又来惊扰你了吗?”阿大轻声问。

  如若外人在此,肯定会笑话于他。人鱼有别,纵使鱼儿能够听懂人语,可她终究不能口吐人言,吾等又安知她心中所想?正如《南华经》有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阿大回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家门,炊烟未起,许是娘亲还未生起炉火,这两桶水应是并不急用。于是,阿大便盘腿坐下,与小鲤鱼闲谈起来。

  “我们许久没有这样一起聊天了吧!”

  自成年后,年纪渐长,阿大终日里,不是上山打柴,即是随爹娘一起背日耕作,确实许久未曾同小鲤鱼游玩嬉闹。山间的笑声少了,水里的童趣也不见了。生长之可怕莫过于此。

  “你说,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他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漂亮,有蚕丝织就的彩色绸缎,有青砖筑成的威武城墙,有骏马拉着行走的鎏金马车,有……另有一串一串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

  时至今日,阿大仍旧忘不了老者口中那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只可惜,他今生怕是无缘品尝其中的滋味了。其实,阿大也并非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念头,逃出矢吾山,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只是啊,爹娘的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硬朗,大病小灾不停,须得有人在身边照料,以尽天伦之孝。如此,出山也仅仅是想想而已。

  天边云彩流转,苍鹰乘风西去,不知栖于那边。

  现在,他不知她心中所想,她也不知他面上愁容

  人间无常处,最是两不知。

  小鲤鱼红尾一扬,游跃而起,冲出水面,红色身影小巧如精灵,惊艳如谪仙。

  阿大只觉侧颊一阵湿润。他这才意识到,小鲤鱼竟奋身跃起,亲吻了他,一时间令他手足无措。蓦然回首,眼中只剩一道红色的灵巧身影,顺着清溪溪水,游向远方,游向远方的那条溪流。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小鲤鱼亲吻的地方,不自觉竟笑了。恰如山间抚叶之清风,过处无言;恍若溪水映影之月轮,白璧无瑕。

  十年又十年,十年又十年。

  阿大自己也终于成了一位行迁就木的老人,只是如今,他已记不得是几多年前,那个风朗气清的日子,以及那个日子里遇到的那个老者。

  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花甲之年,世事也都看淡了。对于外面的凡尘俗世,阿大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那份执念,他知道自己老了,走不动路了,迈不出这矢吾山,也过不惯外面富贵热闹的生活。倒不如这清溪畔,清清静静的好。困住他的,从来不是这座山,而是他自己。

  又是一年槐花盛开的日子,恍如多年前那个槐花盛开的日子,不外那竹篱院落再也见不到炊烟,唯有蛛网密布,沾着花蕊,沾着花香,沾着岁月的影子。

  清溪岸,孤坐人影。长发飘零,白如霜雪,披散在整个肩头,在风中摇曳成影象的模样。他在这里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还要坐多久,只是那黯淡无光的双眸一直凝望流逝而过的清溪水,走过九幽黄泉,踏遍万世轮回。槐花熟透,随风飘散在他凌乱的鬓角发间。

  她穿着一袭红色长裙,裙摆在风中飘摇成晚霞的海浪,一步一步走到他背后,慢慢伏下身,凝脂般的玉臂环住他的脖子,轻轻靠在他背后。一切已然酷寒,就像山间酷寒的雾气,从未散去,亦如门前酷寒的溪水,无法逃离。

  他守了她一生,她陪了他一世。

  注定不会无趣。

  矢吾山巅,云海之上。

  两道人影负手而立。其中一人即是阿大幼时曾经见过的无名老者。几多年已往了,他不仅没有离开人世,就连容颜也没有愈加衰老,身旁的毛驴也一如当年。认真令人拍手称奇。

  而另一人,说熟悉也不熟悉,说陌生倒也不陌生,他正是那矢吾山巅,映月湖中,与奇石相对而坐的神秘之人。

  一甲子已往,他未曾故去,也未曾苍老,容颜依旧,羡煞旁人。他的衣衫不止未曾腐朽,反而熠熠如新,甚至还散发出一种淡雅如幽兰般的香气。不止是衣衫,照旧体态。

  老者突然开口,问:“甲子之约已到时日,你可寻得心中之道?”

  山间雾气幻化着形状,凝而不散,愈发朦胧,掩映着二人的身影。

  “若我回覆,未曾寻得,你是否便要收回我这六十年的阳寿?”

  那奇人悠然一笑。

  老者亦回之一笑。

  “我既将阳寿给了你,便再没有收回去的理由。况且,这六十年你已然渡过,我又如何收回呢?难不成令矢吾山颠倒,颍楚水逆流?”老者笑道。“六十年时光,鳞鲤尚且修成人形,以你之资,安不悟道?”

  “终是逃不外你的高眼啊!”那奇人叹道。

  “如此说吧,我心中之道,既寻得,亦未寻得。”

  这话说的倒颇有些意思了。寻得即是寻得,未寻得即是未寻得,怎可能既寻得又未寻得呢?

  听闻,老者脸上却并未露出半分惊异之色,笑容依旧,似是懂了他话中之意。

  “他二人之事,依你看来,应当如何。”老者又问。

  那奇人向下望去。

  她仍旧那般抱着他,世间一切恍如无物。

  “既是有缘,终有相见之日;如若无缘,强求亦不得之。顺其自然吧!”

  老者眯着眼,沉吟道:“缘之一字,最是难解。即便如我这般,渡过了千万载岁月,仍不敢与天比智,妄解缘法。你今日之言,已称得上当世第一人。”

  “当世第一人?”那奇人哼笑声中颇有几分自嘲的意味。“我怕是还配不上这个称谓。我至今犹记,当年颍川之上,你一首童谣便将修行一途分为三境、九天、四重仙,震惊世人。那等风姿,何其潇洒,我可不及你十之一二,第一人的称谓,照旧免了罢!”

  老者袖袍一挥,云雾竟汇聚而来,遮蔽人眼。

  “你我,怎可相提并论。我乃天生地养,世间灵气汇聚而成,自当游人世,禀天道,而你不外区区一介凡人,肉体凡胎,百年寿元,却有寻道之心,问天之志,此等气魄,天下何人能及!”

  二人互谦。

  云海雾气自山巅蔓延开来,片刻间便笼罩了整个矢吾山。

  六十年甲子恍若过眼烟云。

  “接下来,你计划去往那边?”老者再问。

  他看了看远方消失的天际线,心中已有决断。

  “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那里应该有许多事情,在等着我。”

  他心里很清楚,问道在矢吾,证道在人世。

  “由道入世,确是一条路子。不外你可想清楚了,一旦踏出这矢吾山,想要再进来,就不知是几多个年岁之后,到时,你是否尚在人世,又是否能重新踏入这矢吾山内,可全是未知之数。这一切,你认真放得下吗?”

  再度回望脚下的矢吾山,云雾海中已看不清它的轮廓,可他的眼中却勾勒着矢吾山的景色。六十年日月更替,草木落叶生根,鸟兽生老病死,虎豹尚且魂归巢穴,他又如何冷血如狼?虽是在映月湖上枯坐,未曾遍足山林,可他的神识早便在矢吾山中游荡了千百个岁月,山间变数,尽收眼底,自然情趣,心甚晓之。可以说,他能寻得心中之道,矢吾山亦功不行没。如今便要离开这矢吾山,心中颇有不舍。

  但是,终究是要离开的。

  总不能被自己困住一世。

  老者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舍之情,更看到了他眼底的坚决之色。心照,不宣。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收支人世,我也不再多言,只是不知,今日一别,又该几多个岁月才气再次相见。”老者轻声叹道。“离别前,我再送一首歌谣。”

  毛驴走到老者身边,身形愈渐虚幻,愈渐被云气淹没。

  “卧病榻以顾盼兮,死生之哀欢。观升平以为殇兮,昭昭亦茫茫。客他乡以寄余兮,时不知岁月。事鬼神以高尚兮,问天以作甚?”

  话音如黄钟大吕,却只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

  许久后,他才醒悟过来,眼前却已没了人影。

  矢吾山上的雾气从未像今天这般大过,伸手不见五指,行之不见草木。迷雾中,她仍拥着他,恰似他也拥着她,徐徐被雾气吞噬的身影,只剩下淡淡的槐花香,弥漫在忖量的洪流。

  竹篱院落,蛛网暗结,终是荒芜。

  映月湖中,海不扬波,模糊若无。

  清溪的水仍旧不停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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