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墩子

　　墩子是家里的老小，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人也就透出山一样的踏实和憨厚来。

　　爹妈其实偏爱他哥柱子多一些，柱子是家里的宗子，心灵手巧，能说会道。一双巧手，看到什么，就能做出什么。哥那一张嘴，甜的似乎抹过蜜，哥要是想讨谁的欢心，能让那人笑得的嘴角咧到耳后根去。

　　哥哥有个响亮的台甫，叫王国柱，爹妈是盼着儿子长成国家柱石的，是在他身上寄托了深切的期盼的。

　　等到生墩子的时候，爸的腰在采石场被砸伤了，妈整天哭哭唧唧的，也病了，一家人愁云惨雾的，对于他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也就不怎么提得起精神了，就随随便便叫了个墩子。

　　等墩子记事儿的时候，爸已经瘫在床上，成了一个脾气离奇的病人，妈整日伺候他吃食，端屎端尿，时不时的，情绪崩了大闹一场，家里的气氛也就随着滴水成冰。

　　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看大人眼色了，要是哪天儿嗅出了空气里的味儿差池，他就早早溜进山里躲着，饿了抓一把野果子果腹，要是渴了，山上的水脉他都门儿清，掀开一片枯树枝，就是一眼好泉水。

　　等他大了，会狩猎了，就更自在了。黄土裹着野鸡，丢进火里头烧，等成了硬壳，往地上一摔，土块连着鸡毛一起脱落，那肉味香的很呢。

　　再不就逮兔子，抓到了用钩子挂在树上，从嘴巴下刀剥皮，时间久了，手儿也熟练了，一把薅下去，就是一个完整的兔皮桶子，把肉烤了吃，皮毛拿到集市上换钱去。

　　墩子一天天长大，以为自己未来会当个猎户，以他现在的手艺，他是有信心未来当一个好猎户的。

　　可是没想到，在妈的又一次歇斯底里的发作之后，爸死了。

　　墩子以为这下子，家里该牢固过日子了，没想到，把爸的棺材送上了山，等他下山抵家的时候，妈竟然也上吊走了。

　　他原来以为，妈整天用那么狠毒的话咒骂着爸，她心里一定是恨毒了爸的，如今爸死了，她的话终于成了真，她该松口气才对的。

　　怎么，也随着去了呢？

　　墩子刚满十岁，他不明白。

　　他哥柱子抵家的时候，爸的葬礼都操办完了，柱子套上孝衫，倒是遇上了给妈摔瓦盆。

　　把爸妈都埋妥当了，柱子就把墩子带走了。

　　柱子手艺活儿好，前几年就随着村子里的装台班子闯码头去了，几年下来，说是前程成小我私家了，拿下来大活儿也能独挡一面了。

　　码头的十丈软红，对山里的来的愣小子来说，诱惑实在太多了，柱子不仅练出了一手绝活儿妙手艺，也学会了吃喝嫖赌。

　　尤其是赌，其他三样他都觉得没什么劲头，唯唯一赌起来，他的两只手，似乎都有了自己生命。一双手摊在赌桌上，时而像是甜睡的狮子，时而像是暴起的老虎，随着赌桌上的运道起伏，浪费着巨大的生命力。

　　直到，把兜里的最后一文钱给输光了，就一句空话都没有的站起身，把椅子一踢，转身出去找下家的活儿去。

　　柱子回抵家，见到破败的老屋子，棚顶漆黑，泥土地面凹凸不平，墙角挂着层层叠叠的灰网子，土炕上，连一块能遮住土的囫囵草席子都没有，这个家，比自己影象里面的，小多了，也破多了，宁静时装台进出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华美堂皇的大屋子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

　　他看到了哭得满身瘫软的墩子，这个弟弟在他离家的时候，照旧个挂着鼻涕的毛孩子呢，现在倒是长成了壮壮实实的半巨细伙子了。

　　如今，怙恃双亡，他俩儿都成了孤儿了。

　　他这个长兄，要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了。他不能让这孩子一小我私家在这个山里的破屋子里过活，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呢。

　　送走了妈，柱子就把墩子带走了。

　　他们身后，老屋的破门烂窗子在风里吱吱格格的乱晃拍打着，墩子想把门锁上，柱子没让。

　　柱子心里，压根儿就不计划再回来了。

　　他们乘着驴车出发，换了牛车，又换了船，不知道晃悠了几多天，终于到了码头。

　　墩子原来晕船吐得昏天暗地，恨不得死了算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听柱子的，他几多年不回来，一回来就带着他来遭这份罪，真不如马上回山里算了，当个猎户，逍遥自在地多好呀。

　　可是，当听到船舱外，徐徐地传来了种种各样的嘈杂声，吆喝声，墩子照旧忍不住强撑着身体爬起来，把脑袋探了出去。

　　哎呀妈呀，这河上怎么这么多来来往往、大巨细小的船呀，似乎每一艘船上，都有他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岸上那一排一排的屋子，那些吊着高高尖尖的角儿的楼，就是山里的集市上，也没有几座啊，可现在，在河岸上，那些漂亮的高脚楼排成排，摞成摞，一眼望不到边。

　　现在，他知道柱子哥是对的，码头上的世界可真大呀！他再也不提要回山里的话儿了。

　　装台的班子每次回村子里，都穿的洁净鲜明，人前人后都拿出一副见过大世面耀武耀威的样子，牛气的很。

　　可墩子来了才知道，其实装台的活儿干起来苦得很，要么没活儿各人扎着裤腰带过活，要么抢来了活儿了，就没晌没夜的埋头干起来了。

　　为了赶着扎起一个戏台子，连着几顿正经饭菜吃不上都是常事儿。更别说要是把活儿干呲了，东家能把他们的皮给扒了。

　　做装台的，是个管事儿的都能欺压到你头上来，那些被人称作下九流的戏子，也经常对着他们做好的台子吹毛求疵，挑三拣四的。

　　墩子知道自己就是个小伙计，给大工匠打下手的，有时候他远远看见有人踱着方步，叼着牙签气势汹汹走过来，他早早就溜了。

　　看情形差池及早开溜，这套本事他小时候就会。

　　墩子爱热闹。

　　在山里的时候，每逢每个月月朔十五，山里开大集，不管打没打到猎物，岂论起风下雪，他都要去凑热闹的。

　　单单是看着人们从各个山沟里钻出来，汇聚到一起，就够有意思了，要是再碰见一个耍猴的，喷火的，那真就好的跳脚了。

　　自从来了码头，耍猴喷火这些雕虫小技，墩子徐徐看不上了。随着一台一台的好戏看下来，台上假模假样的戏，他都不怎么爱看了。

　　他现在最爱看的，是台下的好戏，真人演的，才够味儿。

　　只见，那些遍身绫罗绸缎的大人们一个个的，做出一副不行一世的样子下了轿子，从他跟前过的时候，鼻孔子冲着天，可一旦见着更厉害的了，奴颜媚骨，颔首哈腰的，简直恨不得把脑袋拱进地里去。

　　每每这个时候，墩子都市躲到台子后边，笑得肚子疼。

　　老人做寿的时候，这样的局面尤其多，墩子看的笑话也随着就捡的多了。

　　今天孙家的寿宴，原来他头脸肿着，是不想来的，可是一早柱子他们大叫小叫的，吵得他也睡不清闲，横竖也醒了盹儿了，又有这么大的热闹，他到底照旧随着来了。

　　昨晚他还在心里怨恨着柱子呢，用他来使苦肉计，缺德！

　　其实当年柱子在家的时候，就经常欺负他，爸妈看见了，面儿上说柱子几句，其实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徐徐地，他也习惯了。哭是因为，爸妈都走了，连面儿上说他哥几句的人都没了。

　　就因为那条猫尾巴悦目，顺手摸了一下，惹出这么多事儿来，最后自己成了这幅猪头样，他真心觉得不值。

　　山里好皮毛的狐狸兔子什么的多了去了，要不是这阵子在码头上，多久都没见着毛色鲜亮的小动物了，就那只杂色破狸猫，墩子哪只眼睛看的上呦！

　　偏偏他打小儿和乌鱼差池付，那船娘还就给了他一串乌鱼做赔偿，其实叫那小丫头片子挠一下，他基础都没往心里去，以前逮山鹰的时候，胳膊被鹰爪子碰着了，连皮带肉的扯下去一块，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柱子哥其他地方都好，也真心教他手艺，就是一沾了赌了，就六亲不认了。那天午饭的功夫，柱子又入了赌局，结果输得惨了，没了翻本银子，灰溜溜的回来了。

　　柱子回来后一万个不宁愿宁可，抓耳挠腮左思右想的，也不专心干活，最后就想出了那么个损招儿来。

　　虽然墩子自己遭点罪，也觉得讹人家船娘不隧道，可到底是哥呀，他能咋办呢，不想也罢。

　　今天吧，倒是可惜了，虽然早早过来了，可今天墩子想看的笑话似乎没有几多，这会儿来贺寿的这些大人们，从进门开始，就恭顺重敬的，一个个就像见着猫的耗子似的，乖的很。哪怕来引路的，是孙贵寓的下人，他们都很听话的随着，人家让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让朝哪儿拜，就朝哪儿拜，似乎生怕错了一步，转脸儿就被扫地出门了。

　　墩子窝在戏台子的云顶后面，居高临下的看了半天，哈欠连天的，终于到了给老寿星拜寿的时辰了，他又打起一点精神来。

　　只见堂屋的地上，密密麻麻跪满了人，先前那几个众人遇见了恨不得跪下来与之说话的，这会儿也在前排跪着呢。

　　柱子这些天来，逢人便要夸耀一番的那块寿匾前面，端坐着一个胖乎乎、很富态的小老太太，这会儿正笑眯眯的看着满地的人。

　　随着司仪拖着长腔儿的指令，地上的人一起一伏的。

　　“祝老祖宗耳聪目明，福如东海长流水，拜——！”

　　“祝老祖宗耳聪目明！福如东海长流水！！”

　　“起——”

　　“祝老祖宗身体康健，寿比南山不老松，拜——”

　　“祝老祖宗身体康健！！寿比南山不老松！！！”

　　“起——”

　　“祝老祖宗……哎？”

　　“砰——哗啦！”

　　墩子正看得有滋有味，觉得下面这些人喊的拿腔拿调，怪有趣儿的，突然听到一声异响，然后就看见那个胖老太太不知为啥，跌坐到地上，然后只见她滚圆的身子晃悠了一下，就朝后一头仰了下去。

　　正膜拜在地的孝子贤孙们，一抬头看见老祖宗居然倒地上去了，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去，哭天抢地想要搭一把手，生怕慢人一步，落了不是。

　　墩子开始也有点懵，那胖老太太明明面色红润的，适才还坐着好好的呢，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他一双眼睛左右乱看了一会儿，突然，他的一张大黑脸马上就白了。

　　原来浑全周正的那块寿匾上，现在怎么少了一个点呢？再看地上散落各处金色的星星点点，和老太太脑袋上的那点金色粉末，我的妈呀，那个点儿怎么掉下来了呢？

　　还把人家捧到天上去的老寿星，给砸死了？！

　　墩子吓得险些要尿裤子了，他死死抱着云顶上的一根大柱子，这会儿他的两条腿，已经软得跟煮大了的面条一样了，他哆哆嗦嗦的抱紧了柱子，生怕一个抓不住，掉下去摔死。

　　其实，要是落个利索的死法，没准儿照旧好事呢，之前扎戏台子，一片板子没铺平，崴了人家男旦的脚，他们领头的就挨了不知几多大嘴巴子。

　　这会儿砸坏了的，可是正牌儿大东家家里面，当星星月亮一样供着的老寿星啊，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啊！那么些把他们装台的视作草芥的大人物，都哆哆嗦嗦跪在她脚底下呢，他哥这回真是闯下大祸了，等着吧，接下来人家还不把他们通通扔进油锅里面，活活给炸了！

　　死定了，墩子觉得他们这回死定了，死的透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