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狂风大作,暴雨骤然而至。洪承畴正在书房捧读《左转》。徐枫也坐在他的旁边读着一本《醒世恒言》。但这没有标点的竖版繁体书,他读来实在是费劲,便也只是装装样子,没能读进去几多。
这时候,屋外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洪承畴眉目抬都没抬,便对徐枫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朝廷的圣旨下来了。”
徐枫觉得奇怪,忙问:“是什么旨意?”
洪承畴还没回覆,老管家已推门进来,说:“老爷,圣旨来了。”
洪承畴苦苦一笑,将老妈子端上来的茶一口吞下,嘴里一边嚼着茶叶一边说:“徐枫,咱们走。”“是。”徐枫应了一声,便随洪承畴一起去迎接圣旨。
宣旨的是一个太监,大意是让洪承畴去会见左懋第他们,最好能从他们的口中套出些关于南朝的情况。
洪承畴领了旨,不敢怠慢,立刻就带徐枫一起出门了。
仆从急遽迎上,将两把油纸伞“哗”地一声撑开,为二人遮雨。直至将他们送入同一顶轿子里。
洪承畴端坐在轿中,却耷拉着眼皮,给人一副惺忪未醒的样子。徐枫从旁轻声说道:“洪先生,等您见了明使,计划说些什么?”
洪承畴长出了一口气,徐徐抬起眼皮来,说:“且看他们要我说些什么了。”
在这雨夜中,轿子徐徐停靠在了鸿胪寺旁。追随轿子步行而来的两名仆从早已淋成了落汤鸡,但也只是趋步上前,将伞撑开,送洪承畴和徐枫进了寺中。雨虽是越下越大,但因为前后都有伞,一路行来,洪承畴和徐枫竟不沾半点雨水。
博洛也打着伞快步迎来。他一见徐枫,脸上就写满了尴尬。
“徐老弟,之前我对你有些……”“已往的事不要提了。”徐枫倒显得漂亮,一句话就把博洛的嘴封住了。
洪承畴侧头问道:“你们以前认识?”
徐枫哈哈一笑,道:“我们是不打不相识。”
博洛的心情更是尴尬,但也只能陪着笑脸说:“不假。不外徐老弟不计前嫌,在下真是汗颜了。”
他们边走边说,这时已进了鸿胪寺,向二楼而去。博洛冲向二人一笑,然后又挺直了腰板,推门而入,冲里面说:“明使听着,我们的洪承畴洪大人来了。”
洪承畴这才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大踏步走进了左懋第他们下榻的房间。
左懋第几人也是面色铁青,坐在远处一动不动地望着洪承畴和徐枫。那炽热的目光犹如火烤,让这二人满身不自在。
博洛嘿嘿一笑,对洪承畴说:“我就守在外面,洪先生有事随时付托。”
洪承畴点了颔首,没有理会他。直到他出去以后,才将目光转向了正在注视自己的左懋第。洪承畴尴尬地一笑,迈步上前说:“左大人,你我曾同朝为官,有过一面之缘……”
“不知来者是谁?”左懋第打断了洪承畴的话,十分突兀地问了一句。
洪承畴一愣,便又笑道:“也是也是。不才曾与左大人见过一面,但经年累月,大人认不出不才也是正常。在下即是洪承畴啊。”
闻听此言,左懋第突然双眉一扬,突然起身说:“什么?您就是五省总督洪承畴洪大人吗?”
左懋第声音发颤,泪水盈眶。他身后的随行官员们也都面面相觑,露出既是惊恐又是疑惑的心情来。洪承畴更觉尴尬。所谓“五省总督”是他在明朝时做的官。左懋第朗声叫出,即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尴尬。
洪承畴勉强地一笑,作揖躬身,说:“如今洪某已不再是五省总督了。”
左懋第突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是前仰后合,乐不行支。
陈洪范忙上前将他扶住,关切地问:“左大人,您这是……”
左懋第一把甩开陈洪范,指着洪承畴歇斯底里地说:“你是鬼!你是鬼!”
洪承畴惊讶地望了望自己的身体,反问道:“在下一切如常,如何是鬼?”
“哈哈哈!洪督师已在松锦之战中殉节捐躯了。”左懋第瞪着一双怒目道:“当日先帝得知洪督师死难的消息,亲设祭坛,率领文武官员前来祭祀。,此事谁人不知?而你,你定然是鬼,是鬼!哈哈哈……”
洪承畴面上已是一阵青一阵紫,羞惭之态,无以名状。他举起哆嗦的手来重重地一甩,说:“徐枫,替我招待贵客。”说完之后便甩门出去了。
徐枫猝不及防,忙叫了一声“洪先生”。紧随而来的是“砰”的一声,门被洪承畴重重地关上了。
徐枫有些尴尬,回过头来瞧着左懋第等人。这一干人也正对自己怒目横视。双方一时无言,陷入了可怕的死寂。
徐枫虽然不能像洪承畴那样一走了之,但僵在这里也不是事儿。于是他嘿嘿一笑,说道:“列位一路行来辛苦了吧,吃过晚饭了吗?”
他这莫名其妙地一句话,倒是令左懋第等人陷入了深深的迷惑。陈洪范迎上来说:“你回去转告你们家主子,我们是来和议的,可不是屈膝投降的。你们将我们幽禁于此,于礼大大不合。”
徐枫踱步到窗边,推窗下望,果见整个鸿胪寺已被重兵困绕。这不是软禁又是什么?
徐枫微微一笑,对众人说:“你们来自江南,若是投诚我大清,定可保尔等荣华富贵。若是负隅顽抗,定斩不饶!”
左懋第怒极气极,但在盛怒之下却是哈哈大笑,说:“我乃大明来使,岂有向夷狄俯首称臣的原理!”
徐枫双目一瞪,喝道:“认真不降?”
“认真不降!”左懋第慨然说道。
“好!”徐枫拍了两下手,叫道:“来人!”
果真有几名官兵应声而来。他们都是洪承畴贵寓的卫兵,见徐枫招呼,便都一拥而入。
徐枫指了指左懋第,又指了指陈洪范,说:“将这两人带走!我倒要看看他们的骨头有多硬!”
“是!”卫兵们冲上去就抓住了左懋第和陈洪范。一众使臣马上乱了方寸。“岂有此理,我们是大明特使,岂是你们说抓就抓的!”、“左大人!陈大人!你们不能走啊!”“让开!谁敢阻拦,杀无赦!”……
博洛忙迎上去问:“徐兄弟这唱的是哪出?”
徐枫只搪塞似的应了一句:“上面交接的,我自有分寸。”这话一说,博洛也不敢过多阻拦了。
徐枫将左懋第和陈洪范带到了一处偏殿,将二人强按在椅子上,然后连同椅子一起绑了起来。
这一切虽然不用徐枫亲自动手,他只在一旁看着。左懋第只是微微闭着眼睛,面上波涛不惊;而陈洪范却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见状如此,他已猜到了这两人迥然差异的心境了。
“徐相公,照您的付托,都绑好了。”卫兵凑上来说道。
徐枫微笑颔首,说:“你们先出去,这里就交给我了。另有,去告诉洪先生,叫他早点回府休息,不必等我。”
待卫兵出去,徐枫才又露出了笑容,说:“两位也不要怪我,很是之时我也不得不如此。”
徐枫说着也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饶有兴味地望着被捆绑着的二人。左懋第只是微微抬眼,说:“我敢前来谈款,早已将小我私家生死荣辱置之度外。你们杀了我,正好可以全了我忠烈之名。”
徐枫翘着二郎腿,笑问:“你想做文天祥吗?”
左懋第哈哈大笑,说:“文丞相虽然可敬,却也可悲。他效忠的大宋朝已是一落千丈,无力回天。而我大明仍然坐拥雄兵百万,另有史可法、黄得功、左良玉等一众名将。你们满洲夷狄想要饮马长江?简直是痴人说梦话!”
徐枫也是微微一怔,心想:“南明真的这么强大吗?可为什么没能像南宋那样保住半壁山河呢?一定是这左懋第乱说八道,吓我的。”
于是他又将目光转向了陈洪范,问:“左大人的话是真的吗?”
陈洪范面色苍白,颤颤巍巍地说:“是……是……是真的。不外……”
徐枫眼睛一亮,忙问:“不外什么?”
陈洪范羞惭似的低下了头,说:“不外朝中奸佞横行,真乃……真乃亡国之相。”
“乱说!”左懋第厉声呵叱道:“陈大人所言不实!我大明虽有鼠辈跳梁,但忠义之士千千万万!我大明的山河绝不会落入尔等夷狄的手里!”
徐枫的心里突然起了一片茫然。他虽然对明朝没有太多的好感,但对清朝的恶感无疑更深。老实说,他也很想反清复明的,但也深知,清朝统一天下的趋势难以逆转。就凭他这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就能扭转乾坤,改写历史了吗?他由衷的不信。
可是,当他听到左懋第的慷慨陈词,顿觉热血沸腾,一股子“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英气由内生发了出来。
此时的他正处在矛盾交织的极点上。“就算要抗清,也得先知道抗清的风险。而要知道这风险,就必得先知道南明朝廷的真实状况。”他心里如此想着。
于是他又拍了拍手,两名卫兵推门而入,齐声道:“徐相公有何付托?”
徐枫道:“把这个左懋第给我带出去,有些话我要单独和陈大人说。”
“是!”卫兵便冲过来解了左懋第的绳子,将他押出去。自始至终,他的眼神都不离陈洪范,似乎是在提醒他不要乱说话。但陈洪范面红耳赤,并没有接触他的目光。
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此时的屋里只剩下了陈洪范和徐枫两人。
“这儿没有外人了。”徐枫道:“陈大人把你知道的情形都与我说了吧。”
陈洪范张皇地抬起头来,问:“什么情形?”
“自然是江南那边的情形。”徐枫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陈大人刚适才说起,大明朝奸佞横行,山河恐怕是要倾覆了,是吗?”
“不!”陈洪范忙乱地摇了摇头,说:“适才我是乱说的。照旧……照旧左大人说得对。”
徐枫“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吓人是足够吓人了,但也震得他的手掌生疼。
“你不老实!”徐枫佯作发怒,道:“我告诉你,你若是把真实情况都说了,那咱们万事皆休;你若是嘴硬,那就只有开刀问斩!而且是腰斩哦,断成两截的那种。”
“啊!”陈洪范吓得面无人色,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哆嗦了起来。他不由得想起了金圣叹和于谦。他们都是被腰斩的。陈洪范低头沉吟了半晌,才徐徐说道:“好,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