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相望其二

　　“以箫为战？”

　　青衣子与晋楚微面面相觑，看着空山将战帖弹回桌上。

　　青衣子皱眉道：“极天鸿这小子又在捣什么鬼？”晋楚微却是长出了一口气，这些天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空山颔首，面色波涛不惊：“他要与我今夜在洞庭湖心比试奏箫武艺。我既然以箫为兵刃，想必在此之上的造诣也不会比他低了几多，反而比直接动武更具优势。”

　　“我和你一起去！”晋楚微迅速道。虽然与极天鸿交往不浅，但此时互为对手，她照旧担忧极天鸿的厉害手段，“极天鸿剑术、内功、轻功、毒术与乐理都过于厉害，你不能一小我私家去应战。”

　　未待空山答话，青衣子已赞同道：“楚女人所言甚是，空山师侄，今夜你们二人一同去，我在后方随时准备支援。”

　　见到二人都这样说，空山也只好应允。三人一番商议，各自准备。

　　是夜，洞庭湖畔熙熙攘攘，湖心却特别寂静。两叶扁舟在水面上破开层层浪花，船头渔灯忽明忽暗，幻化不定。

　　深沉黛蓝一簇簇与天幕绽开，夜空星光疏疏落落，几不行视。皓月摇光，万里盈辉。

　　一如昔年月夜。

　　极天鸿平静看着空山与晋楚微摇橹驾船行来，在他们身后，是夜色渲染的君山与沙洲。再向后，再向东北去，是同样月明星稀的凌竟峰。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山的声音将极天鸿从遐思中惊醒：“可以开始了吗？”他微微一笑，青紫长箫徐徐递在唇边

　　“请。”极天鸿回以一笑，轻拂衣袖，托起洞庭箫。

　　湖心的晋楚微，湖畔的娵訾、江逝、南阡艾、青衣子和众多江湖中人，所有人都在屏息以待。然后，不知多久，空山率先开始吹奏，箫声静美，绵延不停，恍若秋水长天，天水一色。继而箫声忽的一颤，精美之中多了一层飞动的意味，似乎一只秋雁飞过碧落，拨动云雾，带起一串涟漪。

　　晋楚微率先醒悟，轻声道：“《平沙落雁》”。此时极天鸿的十指亦开始翻飞，她略一倾听，道：“是《广陵止息》？这可难分高下了……”

　　极天鸿所奏确为《广陵止息》，与空山所奏之曲的鸿雁之美差异，它所奏之乐悲怆苍劲，似洪荒时代盘古极重的呼吸，又悲凉似楚汉之争中项王的别姬。两曲一肃杀，一平和；一刀光血影，一幽静典雅，成对阵之势。于洞庭夜色中猛烈相争。

　　湖岸众人不见人影，只闻箫声，却不知哪首曲子有何人所奏，众人心中也难免多了一番急切，只得细听。湖心两乐对阵，极天鸿之《广陵止息》气势磅礴，音调慷慨，攻势凶猛，可空山之《平沙落雁》却是静中有动，动中寓静，相生相合，令极天鸿无法击破，一曲终了，两人仍是坚持之势。

　　空山一曲奏完，绝不停歇，长长吐纳一口气，再度吹奏。只是他此次所奏之乐乃是宛转悠扬，涓涓似溪流，浩浩如湖海。极天鸿与晋楚微一齐微怔，异口同声道：“《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又是《春江花月夜》。昔日月夜春湖遇解箫人，现在月夜夏湖觅解箫人。

　　空山，你不知道吧，《春江花月夜》与我而言，怎只是单单一首曲子啊。

　　晚丫头，你在吗？你静静，听好……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箫声渐起，海上潮生，碧波漾春，江海相连，潮涨一线。箫声如同月华般铺泻而下，可拟璇玑湿润。箫声转动，如江流九转，似绕指柔丝。

　　湖畔众人忽而寂静，许多人纵然不懂乐理，也被这箫声所引。娵訾泪落无声，喃喃道：“是他……是她啊……”

　　箫乐如月光流淌于丛花之间，霰珠四散，静谧深远。夜深花眠，芳甸寂静无声，唯有箫动。

　　那晚静如今夕，那时幽若此时。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月夜一曲，竟能遇到解箫人，我这箫，实乃三生有幸了。”

　　三生有幸的，又何止是这洞庭箫？

　　洞庭湖心的幽幽洞箫，或高或低，或疏或密，似吕本中笔下似是而非的如月离人，如扬州二十四桥畔独生无言的红芍，若滔滔江中易安仰望的星河欲转千帆舞。箫声中，空山停下了行动，晋楚微停住了身形，天地万物，都在静静聆听。而她，听到了吗？

　　“女人夜游洞庭，不知为何而来？”

　　“为景。”

　　清乐泠泠，小舟漾波。谁家今夜扁舟子，那边相思明月楼？

　　你在吗？你知道吗？我在想你，我在等你。

　　他俊美面庞上有泪滑过。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可徒然相忘，于事何补？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你我孤身，却无法相寄只言片语。

　　箫声在月华中婀娜起舞，在晚风中轻盈跃起，有江南女子的颦笑，却亦含北国关河的梦断。有潇潇暮雨洗清秋的零落羁思，又有对镜新妆，温婉卷帘的绿珠红拂。九天织女为之相思婉转，带刀男儿为之悄然落泪。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我梦到了闲潭落花，却唯梦闲人不梦君。我重奏了春江悠乐，可听众却单单少了你。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我为你吹了一支曲子，是你喜欢的，你现在，可开心了吗？

　　“来日方长，女人还能为在下这箫解音。”

　　“洗耳恭听。”

　　箫乐徐徐转向终了，声愈微，情愈长，越扑朔迷离，越意味隽永。细观，可见一天银光如三千青丝；细闻，可得一江春水与明月融会，细微作响。箫声远了，远了，绕湖飞得越来越高，如老子同谓之玄，如庄周化蝶之梦，如峨眉趣妙金光，如东海缥缈蓬莱，如那夜，巧笑倩兮的她。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他握着萧，双手慢慢垂了下来，箫声停了，他的相思，何时方休？

　　“不要被恼恨蒙蔽了双眼，你终将会拥有自己的人生。”

　　“我想我们以后还会有许多斗智斗勇的时机。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成为朋友。”

　　“丫头，我死不了……哭什么？”

　　“那时我一直想告诉你，沅有芷兮澧有兰，思令郎兮……未敢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今生为侣，白首不悔。对吗？

　　他独立于舟头，清泪沾襟，哽咽无言。他在望洞庭东北的那座峰，他在等得而复失的那小我私家。

　　洞庭湖无人多言，因为空山早已认输。乐由心生，乐随心动，极天鸿曲中自始至终奏响的那份情，他无论如何，也难以企及。

　　“告辞。”极天鸿微微倾身，将洞庭箫插回腰间，拾橹远去。

　　空山一叹，与晋楚微对视一眼。两人仍陶醉在适才的乐中，四目相对，似是在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飞起一抹绯红。

　　极天鸿没回住处。他知道同门的师兄弟会给他准备一场热情的庆功宴，可现在，他只想静处一隅。他将舟行至一片无人的芦苇中，静静躺下，任小舟随波逐流，任空中流萤落在他的白衣上。

　　天上皓月，湖上萤舞，长烟一空，万里澄澈。这番美景，她定是喜欢的吧。

　　“我好想再见你，丫头。”

　　“可你不愿，对吗？”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这才是他的天性。可现下，这恃才傲物的性子却是硬生生被磨成了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凄苦。

　　他这一生都不会再遇到这样一位朱颜知己了，他自知今后流年再无梁鸿侣。而她……莫说晋楚律对她一往情深，身为长煊郡主，柔然启、乐正毕和尔殊冶对她更是眷注备至。她早已到了待嫁的年龄，她早就该有终身依靠的良人，她等了他三年，却在不外急遽一年相聚后飘然离去。

　　一抹霞红浮现在他眼前。他似乎看到她着凤冠霞帔，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一袭嫁衣都散着如芙蓉般清冽的体香，耳侧明珠微晃，足下丝履自重重红纱中隐隐露出。她如凝脂般的面颊绽开明丽笑颜，向他行来，然后穿过他身侧，愈行愈远……

　　他再度落泪。

　　猛而，芦苇丛外围传来几声脚步，声音极轻，但仍被极天鸿敏锐捕捉到了。他迅捷起身，足尖在舟头一点，便飞身踏上了湖岸。见到那人，两人竟齐声道：“是你？”

　　来人绿袍玉冠，鬓已星星，腰间别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却是与极天鸿有过一剑之仇的舟山派掌门。极天鸿色虽忘了他的名讳，可对于当年拦他夺箫的这老儿却是记得一清二楚。他冷冷一笑：“哟，掌门不去吃香的喝辣的，反而在这儿偷偷摸摸干什么运动呢？”

　　“你……”舟山掌门下意识欲斥叱责，却想起极天鸿今非昔比的实力，忍气吞声。他自是不会告诉对方自己是因怯战才偷偷溜了回来。忽而他眼角余光扫到极天鸿腰间洞庭箫，这下他可是什么也掉臂了，急道，“把洞庭箫还回来！”

　　“啧，照旧这句话，不会换一句吗？”极天鸿不屑一顾，他迅速出剑，抵住了舟山掌门的喉头，后者立即连气都不敢喘了。极天鸿审察他两眼，嘲弄道，“给我个说得已往的理由，就放你滚回去。”

　　这掌门认真是个草包，闻言立刻殷勤道：“好好好！这洞庭箫乃是我派镇堂之宝……”

　　“早听过了。”极天鸿冷着脸用剑尖抬起他的下颌，“说！”

　　“这……”舟山掌门吞吞吐吐，面现难色。极天鸿见状更是心生厌恶，左手在袖中一掏，扬手将一颗猩红药丸打进了舟山掌门正欲出言的嘴里，冷冷道：“再不说，半个时辰后这往生牡丹之毒一发作，我也救不得你。”

　　舟山掌门这下可是面无人色，也不管什么禁忌了，脱口而出：“令郎饶命，令郎饶命啊！那……那是因为我们舟山派掌门有一句秘语代代相传，叫‘弃舟不得道，无箫不入门。’先辈们这才将君山派改作舟山派，还把洞庭箫看成至宝……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弃舟不得道，无箫不入门？”极天鸿一听，电光石火间已意识到，这绝非这个草包掌门信口胡诌，他续问道，“这洞庭湖一带可有什么奇迹？”

　　“你也问这个？”舟山掌门一惊之下说漏了嘴，见到极天鸿面色不善，只得乖乖道：“长白宫主空山几日前曾问过我，我不知道，就建议他去四周村子探询。”

　　极天鸿微微一笑，道：“这还差不多，你既不知这两句话的意思，要这箫也毫无用处，我就资助收下了，至于往生牡丹之毒……你自己找青衣子，求普化一气丹吊着小命吧，下次再敢招惹我，你就别想再要这条小命了。”说罢，他飞身离去。只余在原地大汗淋漓的舟山掌门。

　　不久后，武林驻地。

　　青衣子送走舟山掌门，一脸怒火，厉声道：“好个‘清秋邪妖’，果真是邪魔外道！往生牡丹虽不比焰神蛊毒、六叶雪蒿犷悍，可也是顷刻间夺人性命的凶物！这小子，太放肆了！”

　　空山与晋楚微面面相觑，不知应当何言。以往他二人虽知极天鸿精于毒术，却从未见他施展。现在，他一脱手就用了要人命的狠手段，这……

　　“看来与晚姐疏散，也激化了他性子里的狠戾……”晋楚微心中一叹。

　　“我二人近日计划走访一趟四周乡村，查些事情。”空山转言道。

　　“师侄若是有事，尽管行走即是。”青衣子强压怒火回道。

　　神女峰，释欢谷驻地。

　　应红袖面色庞大，略有怜惜地注视着面前跪伏于地的应千千，叹道：“该来的，照旧来了啊。”

　　“门生知错，请师父……请师父责罚吧。”应千千身子一颤，双目含泪，垂首不起。

　　“你说，你做错了什么？”应红袖任她跪在地上，语气不知是恼怒照旧叹惜。

　　应千千紧咬双唇，轻声道：“门生自幼被怙恃抛弃，是师父给了门生一切。门生……门生身为释欢谷大门生，务必铲除情障，以继任谷主之位。如为情所困，当如前代谷主一般自弃位份，今后不再涉足江湖……”

　　“我释欢谷向来视情为戏，度情如尺，靠的正是自己无情，可你却……”应红袖摇头道，“千儿，你既知错，可告诉师父那楚玄枵可否值得终生托付？”

　　“师父，门生只是一厢情愿。楚令郎他……早有心上之人了。”应千千心中苦痛，哽咽道。

　　“是林晚吗？你这孩子真是……”应红袖不知应当何言，无奈一笑，伸手将她托起，“想去凌竟峰，就去吧。你长大了，事情也该自己做主了。”

　　“师父……”应千千哽咽不已，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应红袖咬了咬牙，面色现出一抹冷厉：“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释欢谷大门生。你释欢谷中人的身份，只因我是你师父才气得以保留，你，明白了吗？”

　　“门生谢师父玉成。”应千千再度叩首长拜，继而起身，毅然决然离去。

　　“走吧……走吧……”应红袖喃喃自语，眼中，却情不自禁地有泪滑落。

　　释欢谷看似有情，实则无情，而她应红袖虽是无情，却……她极有自知之明，也从未向他表达过丝毫爱意，只是心甘情愿地奉他为长，看他喜欢此外女子，看他和此外女子飘然而去。可又有谁知道，她多想不唤他“年老”，而是如那女子一般唤他“恒天哥哥”？

　　“凌竟阁……又是凌竟阁啊……”她长叹不已，“千儿，师父已负了自己，又怎忍心……负了你啊！”

　　天律城，林暮居所，隐约可听见一人压低了声音向旁人讲述着什么。

　　“这么说来，恒教主所知之事应与师父所知相同。”江清心听完林暮一番叙述后道。“姐姐既派空山师弟和楚女人去洞庭湖，只能说是因为师父的密信中也提到太一古墓在洞庭湖。”

　　林暮颔首体现赞同，但心里疑云依旧未散去：“可是能让玄祭堂、青岚馆与元难都费心搜寻的古墓……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怎么觉得他们似乎也找过另一个工具？”皎皎凝神思索良久，“玄祭堂和青岚馆……对了！”她名顿开，“是北海古城！”

　　“不错，除了太一古墓，北海古城也是这两局势力的配合目标！”林暮一点即破，“既是如此，这二者之间必有联系！”

　　陆云生轻轻摇了摇头，道：“太一古墓纪录过少，即便穷奇也只是知道其中有无上功法，我们不如以线索更多的‘巫神煞生体’为突破口。”

　　“陆少侠所言甚是。”林暮反手打开另一卷书卷，“各人都知道的，我也不再多说。‘巫神煞生体’号称第一邪功，不仅因为它可衍生出与玉梅花毒、寐风等八奇毒并为毒尊的百里噬生毒，此毒犷悍，至今无药可解，更因此功与‘身毒’之术相辅相成，一旦炼成第十三重灵阙，任谁也无法与之比肩。”

　　“‘身毒’之术最早见载于灵迹涧《灵阴毒经》，盛于妖潮府，乃是一种以己身炼毒的邪功。寻常江湖中人练毒爪、毒掌这类功夫时，都要千方百计寻得一些珍稀毒物，将其毒素吸入体内，待打架时将毒素逼至体表，一击即中。可‘身毒’之术却是……简朴来说，是将一种奇毒纳入体内，然后将这种奇毒如蛇类的毒囊一般以血肉滋养，以内力培育，最后将自己也酿成一个毒蛇般可源源不停制造毒液的邪物。”

　　皎皎听到此处，不由得露出了嫌恶的神情：“真恶心！那些人为了权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看来我们这边是陷入死胡同了，进展如何，还要看空山师弟他们的结果。”江清心一叹。陆云生却是灵光一现，道：“阿清，纷歧定是死胡同，妖潮府已无迹可寻，可灵迹涧不还在张牙舞爪吗？”

　　“师兄的意思是……”两人心照不宣地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江清心见林暮仍是不解何意，笑道，“林令郎，恐怕要你黑暗相助，将灵迹涧的叶完引到一处能让我们动手的地方。”

　　林暮略难为情地思索片刻，方道：“也罢，究竟我不能让姐姐一小我私家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只要二位不把他收拾得太惨，我照旧有掌握的。”

　　“这个令郎放心，叶完虽为灵迹涧中人，但与太息毒主和魏澜差异，与我们并无大过节，到时我们会手下留情。”江清心清脆笑道。

　　“既是如此，两月之内，等我消息。”林暮一笑，爽快应允。

　　然而，他们准备得再完美无缺，也不会料想到，现在正有一只无形黑手，徐徐伸向了凌竟峰和凌竟峰病榻上的那小我私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着实可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