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销魂其二

　　先秦战国年间，宋玉以生花之笔赋巫山神女，极巫峡云雨之理想，尽浪漫欢恣之绝唱。千年之后，与楚王夜会的神女已难觅仙踪，神女峰成了羽士道姑们修身养性之地。如今，就连在此修身养性也成了奢望。

　　林晚一行人抵达神女峰的消息风行一时，不外几时，一纸战书已送到了林晚手中。很快，太息毒主要与林晚、极天鸿二人比试的消息惹得无数人注目。

　　太息毒主此举着实狠毒，置林、极二人于进退维谷、上下两难之地，就算是林晚、晋楚律、应千千乃至獬豸，也无无一人能想出对策。极天鸿却不似林晚般为难，冷傲应战。林晚无可奈何，只好退而求其次，与极天鸿商议如何应敌，两人半宿未眠。

　　越日，神女阁外天生桥在日出前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待到三道人影泛起在桥两畔，许多围观之人已沾了半衫晨露。

　　林晚与太息毒主师徒结怨已深，见到太息毒主阴恻恻的笑容，追念起自己几日前险些遭其辣手，就算林晚心胸宽广，也难免升起无名业火。三人站定，太息毒主正欲开口，极天鸿绝不留情面，冷笑道：“客套话免了吧，我不想浪费时间。”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感应了极天鸿锋芒毕露的敌意。太息毒主咂了咂舌，放声长笑：“哈哈哈，看来极贤侄是铁了心要为了一个女人与我魔道为敌！好！好！”他双手一晃，在腰间拔出两柄绿幽幽的青铜匕首。原本黄金色的匕身，现在却散着绿光，任谁都能看出上面淬了剧毒。他也不抱拳，暴喝一声，身形敏捷如游蛇般攻向林晚。

　　林晚早已运起“青光洗烟尘”心诀，见他攻来，闪身避其锋芒，水华借势向前一递，封住太息毒主退路。极天鸿斜刺里闪出，长剑直取太息毒主后心，两人剑匕相交，各自退开数步。极天鸿紧接着倒转长剑，送至林晚身前，林晚右脚足尖点上长剑，飞身以水华直取太息毒主天灵盖。她出剑既准且疾，只见一片碧蓝光线闪过，太息毒主的鹤发已断了数根。他慌忙撤回双匕，与林晚近身格斗，匕短剑长，林晚行动立显缓慢，她右剑顿地，左手“星陇虚指”内力与右手青光洗烟尘内力齐出，无形剑气再度盖过了匕首锋芒。极天鸿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见太息毒主后背袒露，猱身行上，右肘狠狠砸在他背心。这一击含了《同谓玄典》与“混沌天问”两大心诀，太息毒主身形一滞，一口鲜血喷出，以内力荡开两人，这才撤出了困绕圈。他稳住身形，扬袖撒出一阵红烟，林、极二人并肩退却数步，就闻四周破空声大作，极天鸿凛道：“小心暗器！”右手长剑舞成一团光幕，牢牢挡在林晚面前。林晚再度握紧水华，低声道：“激他泛起破绽。”两人相对颔首，分左右向太息毒主包抄已往。

　　太息毒主与两人斗了这几招，轻敌之心已烟消云散。只见他袖袍不停摆动，一阵阵或灰或碧或赤的毒雾被内力凝成一道道毒气，直射二人。他施毒放毒行云流水，竟看不出毒物是从那边取出。林晚转步挡在极天鸿面前，左掌内力源源不停涌出，顷刻凝成一片泛着青光的内力屏障。毒雾触及她的内力，马上发出难听逆耳的爆裂声，酿成一团团灰烬。极天鸿借各色烟雾掩护，几步行至太息毒主身后，悄无声息地一剑递上，剑招狠辣坚决，正是“十步一杀”，可惜太息毒主早有预防，感应后颈一阵冷气袭来，他仰身向侧挪步，清秋长剑的剑尖就贴着他的鼻尖削了已往，剑风过处，太息毒主的长发再度被削断不少。他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怒道：“极天鸿，你想要本座的命吗？”

　　“你这条命能被我收下，就死而无憾吧。”极天鸿面容冷彻，不给他留丝毫喘息之地，言语间短剑已是“百步十殇”之势，每进一寸都蕴着一份酷寒杀意，似一条白练直捣太息毒主面门。电光石火间，太息毒主面上就多了两道血痕。

　　“好，好！不愧是九嶷少主！”太息毒主恶毒地盯着极天鸿，“真是又一个小疯子！既是如此，休怪本座不留情面了！”他将左手匕首插回腰间，从颈上取下一个蛇形银哨，极天鸿见状瞳孔紧缩，迅速转身护住林晚：“小心，是《灵毒阴经》的驱虫之术！”他话音方落，太息毒主义含了一口真气，吹响蛇哨，一阵难听逆耳诡谲的声音钻入两人耳膜，林晚只觉一阵恶心，忙闭目调神。待她睁开双眸，就见太息毒主用匕首割开自己手腕，鲜血流出，被他尽数滴在地上。

　　极天鸿也因诡异的哨音而内息紊乱，正强自镇慑心神。见太息毒主此举，皱眉轻声道：“他在以自身毒血吸引毒物，这下麻烦大了。”林晚思索片刻，道：“我们设法激怒他，他暴怒之下必出破绽，只是这哨音……难以让人挪步。”极天鸿闻言，灵光乍现，心道：“幽，帮我不受这摄魂蛇哨影响。”他脑中几声冷哼响起，旋而紫光一闪，他的耳朵立刻清静了许多。

　　太息毒主所用的蛇哨，乃是一大凶器，既可用作驱使毒虫，亦可发出难听逆耳之音，摄人心魄。不外这摄魂之术遇到了幽，就认真成了小巫见大巫。极天鸿已不受他所制，朗声道：“老蝎子，自己不行就别与虫蛇为伍，要不你也去地上爬爬得了？”太息毒主闻言青筋暴起，朝众灵迹涧门生道：“放毒！”很快，各色令人反胃的蛇、蝎、蜈蚣、蟾蜍就纷纷被放了出来。一时众人一片哗然，不少武林中人已开始厉声叱责。

　　“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倚老卖老，以多欺少，怎么不学学三岁小孩儿撒泼卖娇啊！”极天鸿无视徐徐聚集太息毒主身边的毒物，继续冷嘲热讽。太息毒主的脸色越发难看，暴喝一声：“受死吧！”他蛇哨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众毒虫立刻朝着林、极二人扑了上来。极天鸿与林晚双剑齐出，斩了十几条虫蛇，余虫见状不敢上前，只是围着两人抬头嘶叫。

　　极天鸿左右双剑一刻不停地斩着蛇虫，凉爽话更是毫无停歇，一句接一句蹦了出来：“老蝎子，你这不是人身上带了毒，是死蝎子尾巴上长了张人脸吧！孔老夫子说得好，你认真是朽木不行雕，粪土之墙，不行圬也！和你动手，小爷我都觉得臭气熏天，难以忍受啊！”他每说一句，太息毒主脸上的赤红就加了一分，待到最后，武林中人已是爆笑连连，就连素来矜持的神女阁众门生也一个个前仰后合，抿嘴忍笑。众人笑声太过响亮，以至于无人听到林晚极轻的一声痛呼，极天鸿闻声忙转身察看，见到林晚脚下有一条断成两截的赤红毒蛇，而她的脚踝处有两个小孔不停冒血。极天鸿这一惊可认真非同小可，急道：“你被咬了？怎么样？”

　　“奇怪……没什么感受呀。”林晚面有惑色，不得其解。忽而，她发现自身适才斩断的毒蛇蛇头竟有血色寒冰凝结，而自己的脚踝上也有一层薄霜。她名顿开，低声道：“是寐风！寐风与这剧毒相合，克制了毒性，反倒释出冷气”。

　　“既是这样，我们不如……”极天鸿冲她眨了眨眼，两人相互了解，皆是狡黠一笑。极天鸿衣袖不住扬起，数枚羽箭向太息毒主四周打去。太息毒主正火冒三丈，又怎会仔细提防？堪堪闪过三支羽箭，他被又一支羽箭正中额梢，马上脸颊鲜血横流，他痛呼数声，破口痛骂。极天鸿大笑道：“老蝎子，好一个开门见彩啊！怎么样？要不要讨个彩头？恭喜恭喜，大吉大利啊！”他此言一出，四周笑声更是如山洪般倾泻而下。

　　“小兔崽子，拿命来！”太息毒主险些气炸了胸膛，面上青筋乱跳，怒发冲冠。他双手呈爪势，挟了剧毒内力，擒向极天鸿天灵盖。极天鸿却是不躲不闪，面含讥笑微笑。见状，武林与魔道众人一齐惊呼。武林中人本对他无甚好感，但见他力挫劲敌，好感已是大升，现在见他竟不躲闪，不少人扣紧了手中暗器，随时准备脱手相救。极天鸿反倒哈哈大笑：“老蝎子，不叫我的名字，是要避我的名讳吗？”

　　眼见太息毒主右爪就将在极天鸿头顶抓出五个血窟窿，从极天鸿身后突然闪出一道白影——林晚从一旁闪出，双手各擒了数条冻僵的毒蛇，一股脑全扔入了太息毒主的衣袍内。冻僵众蛇遇太息毒主体热温暖，顷刻转醒，张口就咬。瞬间，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过天际。众人再度惊呼，不外许多人这声惊呼却是惊喜之呼。

　　原来，林晚觉察自己血中的寐风能以寒冰化解毒虫之毒后，立即意识到这可让群虫为己所用。在极天鸿数番激怒太息毒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时，林晚割破手腕，用血吸引了数条毒蛇。她的血一入蛇口，寒毒立时发作，毒蛇就似乎成了一只只拔了牙的老虎，任林晚摆布。而太息毒主盛怒之下理智全无，不知不觉就落败如斯。

　　太息毒主忍痛站定，喉头已被极天鸿用剑指住。极天鸿无视他歹毒的目光，道：“老蝎子，你练了《灵阴毒经》，这蛇毒虽然要不了你的老命，但滋味也欠好受吧！现在认输，还来得及……”他未言毕，太息毒主扬头喷出一口毒雾。极天鸿屏住呼吸，怒意陡升，竟不给他躲闪之机，挺剑刺向他喉头。

　　千钧一发之际，在太息毒主即将毙命清秋剑下之时，一粒石子破空而出，径直打偏了清秋剑尖。一青一红两道人影扑入场中，拦在了二人中间。极天鸿定睛一看，却是毕方与九尾两大天辰教护法。他略有懊恼，转身走到林晚身侧。

　　“贤侄，你做得有些太过了。”毕方摇头道，“同为魔道中人，不行痛下杀手。”

　　“人不犯我，我不监犯。”极天鸿冷笑一声，“我说过，我无所谓叛出魔道。”

　　九尾本就性格火爆，闻言上前叱道：“你还执迷不悟吗？武林中人向来企图多端，你以为你离开我们，他们就会允了你和林晚的亲事？可笑！你身为我魔道的希望，却要作叛徒？你有想过你师父，想过九嶷，想过整个魔道的未来吗？”

　　极天鸿闻言一怔，微微变色。他沉吟片刻，躬身道：“在下告辞。”拉着林晚离去。林晚听到九尾的话，原来因告捷而发生的愉悦又被焦虑与压抑所吞噬。她咬了咬双唇，欲言又止。

　　天生桥侧，众人都是感伤万千。太息毒主凶名赫赫，他们竟都没料到他竟会完败于两个子弟之手。毕方望着两人离去，惋惜一叹：“郎才女貌，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可惜，可惜啊！”

　　他望向远方，垂首叹息不已。

　　神女峰，白浪麓。林晚二人告捷后径直离去，在这峰中漫无目的地游了一天，在山洞中宿了一夜。越日在极天鸿的提议下，两人来到白浪麓重游故地。

　　极天鸿兴致勃勃，看着水浪击石，叠出层浪，好不惬意。林晚却面色苍白，若是细看，她美眸之下另有黑影，显是昨夜无眠。

　　一夜无眠，她想通了许多。她还隐约记得十几年前武林的叛徒元难的下场：身败名裂，人人喊打，蜷居灵迹涧，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留下千古骂名。

　　而现在……若极天鸿认真叛出魔道，武林中人会友善待他吗？他能有一方容身之处吗?魔道众人会放过他吗？他会落得背井离乡，声誉俱损的下场吗？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在那日长白昼池畔两人划分之时起，她就一直在思索，却想不到任何对策。

　　除非……

　　如果注定要受伤害，那就让我做那始作俑者，肩负更多伤害吧。与其看他身败名裂，我宁愿……

　　晋楚律预料的一丝不差。她太在意他，在意到昏了头，只愿伤害自己，也不愿让极天鸿失去栖身之所。现在他距叛徒之祸已岌岌可危，她只能……

　　“极天鸿。”林晚突然从他身侧起身，退却数步，面容僵硬。

　　极天鸿疑惑回首，见到她如死灰般的脸色，惊讶得张口欲问。可林晚已抢先一步，颤声道：“极天鸿，我们不能继续了。”

　　“什么？”极天鸿一时如五雷轰顶，他只疑自己听错了话，抢上几步，“丫头，你说什么……”林晚迅捷退却闪开他，心中一狠，厉声喊道：“我说，我们是不行能的！你回九嶷吧，别再随着我！”话未说完，她双眸已蓄满泪水，她用力拭过眼眶，冷冷道，“你是九嶷少主，你的家是九嶷，既然如此，我们……我们照旧两不相干的好！”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嘶吼声尖锐如刀刃。

　　“你疯了吗？”极天鸿一步冲上，紧紧扳住林晚双肩。他俊美面容泛起了些许扭曲，用力晃着林晚，“你在说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林晚用力挣脱，极天鸿越发不愿松手，两人的衣衫都很快变得凌乱。林晚用尽全力扯开他双手，吼道：“是，没错，但我不想勉强我自己！”

　　极天鸿蓦地僵住了，双目漫上一层血红之色，他摇晃几步，不行置信地死死盯着林晚，盯着与昨日、与以往判若两人的她：“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那你现在相信了吧！”林晚心如刀绞，面色煞白，掌心血痕斑驳。她大口喘着气，险些已到了瓦解的边缘。

　　离开，让他离开我，让他回到没有我的世界，那才是他应该有的生活。

　　林晚迫使自己冷下心肠，嗡嗡作响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渴求。她反手拔出水华，直指极天鸿：“离开我，你做你的九嶷少主，我做我的凌竟阁主，我们今后一刀两断。”

　　“你不愿负我，难道我不能负你吗？”

　　咆哮声回响的山林里，两人都死死盯着对方，眼里的水雾氤氲了天地间的一切。

　　极天鸿目光扫过不停哆嗦的水华剑尖，凄绝一笑，向前一步。

　　剑尖哆嗦得越发剧烈，却始终没有收回一寸。

　　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林晚闭上双眸，横下心挪动了手腕。

　　“嗤”的一声轻响，有如炸雷般响彻。

　　血，殷红妖艳的血，徐徐绽放在极天鸿素白的右肩衣袖上。热血顺着水华剑身划过，无声跌落在林晚的衣衫上。

　　平时第一次，她对他如此残忍。这一剑不是刺在他的肩上，是刺在他和她的心上，刺出一个个冒血的窟窿，弥漫的鲜血浇灭了曾有的热切。

　　她没想到他不会闪避，他没想到她竟会出剑。

　　她抽出剑尖，汩汩鲜血灼伤了她和他的眼睛。

　　他将视线从伤口移开，看着她。四目相交，眼中的痛苦几无二致。

　　他忽而明白了，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明白了她所受的煎熬与磨难。

　　她跌跌撞撞倒退了几步，眼中的迷狂迅速淹没了痛苦。直到……

　　“啊——”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她转身疾行，脚步疯狂而痛苦。

　　他依旧怔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啊——啊——”山林中，疯狂迷乱的吼声绵绵不停。

　　群鸟惊飞，走兽无声，白浪颓流，

　　韶华易逝，爱恨难收；欢娱易终，水深火热；相思易苦，痴情伤人如斯。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日色黯淡，神女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