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绵绵春雨事后,被洗刷过的天空澄澈透明,一碧万里。
纵然空气里仍夹杂着一股料峭冬风,依旧挡不住墙角房瓦逐渐被春意染绿的法式。
马蹄嘚嘚,踏碎昨日那场雨留在路上的一汪浅浅水坑,飞溅起水花,阳光下熠熠生辉。
床上的李容与猛然坐起身,一身冷鹤咦吖。
坐在一旁正手肘拄着桌子瞌睡儿的宝珠闻声忙睁开眼,急急站起身走至床畔,瞧着李容与苍白的脸色及茫然失焦的眼神,关切问,“郡主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李容与循着声音愣愣抬头,看着眼前红袄青裙的小丫头,一瞬间失神。
影象汹涌而至,李容与目光扫视过房间,定了定神,终于试探着张口,嗓音沙哑,“宝珠?”
宝珠忙颔首应是,边从怀中抽脱手帕来,探身已往想替郡主拭汗,不意刚伸已往的手反被一掌握住。
宝珠一愣,眼看着郡主突然扑簌簌落下泪来,有些不知所措,试探着问,“可是伤口太疼了?”
李容与摇头,抓着她的手下意识攥紧几分,“宝珠,现在是哪一年?”
哪一年?
“郡主您忘了?是永平十六年呀。”宝珠心下开始焦虑起来,莫非郡主从马上摔下来伤得太重所以失忆了?
李容与不知宝珠所想,低头喃喃重复了几遍是永平十六年,只觉头上阵阵痛感袭来,下意识抬手去摸,却先摸到裹在外的厚厚一层布。
永平十六年!
她想起来了。
永平十六年时她在马场练骑射时惊了马,导致从马背上被甩下去,磕到了头,卧床昏厥了半月方醒。
醒后才得知是马鞍出了问题,而就在她醒来之前不久,父王刚带一群人声势赫赫去了打造马鞍那家店,欲找东家算账。
不想父王去后一眼瞧上了东家家的女儿芸娘,最后不光东家没有如何,还反给她和哥哥领回来一个“后娘”。
李容与垂下眼去。
母妃病逝多年,父王贵为皇太子,按理说是该再封爵一个太子妃的。只是先前皇祖母多次要为父王指妃,皆遭拒绝,理由是心中始终忘不了母妃,暂时无意再娶。
皇祖母原本对父王体现出来的专情极为赞誉,直到厥后三皇子无意间将太子私藏芸娘之事捅出。
堂堂一国太子,在拒绝了诸多高门士族之女后竟瞒着所有人将一个手艺人的女儿偷偷纳进东宫,这自是触得一向恪守礼法的皇祖母震怒,立即下令太子杖刑二十,后又罚在长极殿跪了一整日刚刚在三皇子的劝说下恨恨罢休。
皇祖母始终对此事铭心镂骨,乃至于厥后废太子之时,都不忘在宣读的诏书里加上一条,太子封手艺人之女为良娣,有损皇家血统高尚,倘日后诞下皇子,更是有伤国本,万不能行。
可是死去的皇祖母不知道,被萧六射杀的父王也不知道,从一开始,这就是三皇子李晋布下的一场局。
那东家即是萧六,明为手艺人,实则是三皇子门客。他自青楼寻来和她母妃眉眼相似的芸娘,继而才伪装成手艺人开店造马鞍,其最终目的正是父王。
而她那个不争气的父王最结果真中计将芸娘纳入东宫,萧六也因着父亲的关系,不再继续开店做生意,而是升官做了兵部左侍郎。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萧六是父王的人,觉得父王被贬后他再无望升迁之时,萧六却射杀了回来奔丧的父亲,以此昭告天下他与父亲一刀两断的决心。
之后李晋继位,萧六一路平步青云。因着射杀父亲有功,封为忠义公,官至二品尚书左仆射,权倾天下。
可即便如此,萧六照旧一直不忘想要她死。
或许是觉得她死了,就再没有人提醒他曾做过的事。也或许是觉得只有她死了,李晋和他才气彻底解除警戒,不必再提心吊胆过活。
所以厥后他们逃去晋阳的途中,萧六一直虎视眈眈。还乘隙抓了宝珠威逼利诱,又施以酷刑,只为撬开宝珠的口,让她认可公主有反心。
就这样折磨了整整七天,最后当谢玄终于将人找到并带回来的时候,宝珠的手脚皆已被萧六砍断,满身上下无一处完好无损的皮肤,痛苦得只求一死。
而她却只能咽下满腔怒火和痛苦,任由谢玄将此事压下,只告诉天子是萧六看上了宝珠,想要纳妾,宝珠不允,一时想不开故才自杀了……
“郡主?”见李容与久不说话,一旁的宝珠有些担忧。
李容与回神,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压下,抬头问,“父王呢?”
宝珠叹了口气,“殿下适才带人出门了,似有怒意,说是要去替您出气呢……”
李容与哦一声。
她险些能想象得出,父王在得知马鞍被人动了手脚以后,是如何满面怒容的跳起来,又是如何口中吼叫着立即带人冲出去的。
上一世她素来不喜父王身上这种从江湖游侠处学来的作派,所以听见了是去替她出气也权当没听见。不想厥后父王竟会将芸娘带回东宫,她为今生了好大的气,气到整整一年没和他说一句话。
而父王其时那小心翼翼的态度她至今还记得。
既畏惧泛起在她面前会将事情搞砸,又忍不住想要讨好,最后只有每日遣哥哥来给她送长安城里新出的种种饰品小物,新衣新靴,送了整整一年,到她终于不耐烦,主动开口叫他别再送为止。
父王始终将她视为珍宝,所以厥后在察觉自己即将被废为庶人之前做的唯一一件事,不是力挽狂澜试图讨好皇祖父,而是将她立刻嫁去谢府……
可她却自始至终都因为嫌弃他的无能平庸,没有给过他一次好脸色。
直到她终于开始忏悔,开始追忆往事,开始想要找时机弥补的时候……父王死了。
死的那么马虎,又那么急遽。
李容与将拳握紧。
幸亏如今上天让她重新回到这一年。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李容与掀起被子下床。
一旁宝珠见了急道,“郡主您才刚刚醒,欠好立即出门见风,想去哪里不知能否找宫人代行?”
李容与摇头,“我去找父王,你快付托他们备马。”
宝珠犹豫片刻,虽忧心李容与伤势,可见自家郡主一脸凝重,心知应是有什么大事,故不再劝,立即利落付托宫人备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