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销骨(七)
病房外头,一个身材中等,梳着平头的男人不耐烦地探了探头,“晓梅,说完了没有?还得做检查呢!”
陈晓梅喊道“快了”,转头对着江持尴尬道:“那个,那是你孙叔叔。”
她想为两人介绍一下,但显然男人没有那个心情,不等她开口又关上了门。
“他性子急。”陈晓梅叹了口气,“以后吧,以后会好的,慢慢来。对了,你爸,恢复的怎么样了?”
“还不错,已经有意识了。”江持看见章玉娇的口型,学出来,“妈,多亏你其时资助……”
“和我客气什么,是我对不起你。”陈晓梅叹了口气,“章华出这事,谁也想不到,这张银行卡,你就拿着用吧。”
她想起什么,连忙问道:“对了,你怎么回去?你爸又不能接你,你一小我私家吗,打车?你孙叔叔开车来的,我让他送你一程——”
“不用。”江持道:“我一小我私家可以。”
陈晓梅被她一口谢绝,终于发现女儿态度的冷淡,可一时片刻,竟也不知道说什么。
房门又被人敦促着拍了两声。
“你忙,先走吧。”江持道。
陈晓梅下意识摸了一下小腹。
下回吧,她出去的时候还在想,等把章华的事情厘清了,再跟娇娇说,不急。
章玉娇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眨了眨眼,睫毛上滑下来一颗小小的泪珠。
[再等等,我就能看见弟弟了。]她笑了一下。
[鬼也会流眼泪。]江持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
章玉娇捡起那小小一滴凝而不散的眼泪,好奇问道:[那第一个呢?]
江持想了想,[是个傻傻的痴情鬼,天天对着他心上人哭鼻子。]
章玉娇皱了下鼻子,[那确实挺傻的。]
江持煞有其事所在头,[所以说,会流眼泪的都是笨鬼——]
[……你才是笨鬼好欠好!]章玉娇瞪大了眼睛,[你连手机都不会用]
[我可有些年代了,不是你们这些年轻的小鬼……]
[哎你装错了,应该拿公交卡不是医疗卡……]
[麻烦的。]
江持把那张颜色深一点的蓝色卡片拿出来,公交卡是吧,拿着它坐上车,回到了章玉娇的家。
身材胖胖的临时看护张凤玲看见她回来,很热情地凑过来要帮她拿包。
“早说,早说我就去接你了!”
“不必,你专心做你的事。”江持四处看了看客厅,“人呢?”
“睡觉了。”张凤玲其实有些怕这家生的漂亮的女仔,没敢再去接包,搓搓手退了两步,“听话着呢,一到下午就睡觉。”
江持没再说话,轻轻拧开了卧室的门,放轻脚步走进去,看见了仰躺在床上熟睡的章华。
他瘦的只剩下一副单薄高峻的骨架,伶仃五指姿态堪称灵巧地攥着被角薄被,睡颜有种不协调的孩子气。
那次摔倒的意外,让他得了脑外伤性痴呆。
他大多数时候记不起来章玉娇,只把她看成玩伴,偶有记起来的时候,也是反映迟缓,思维涣散,交流困难。
也正是如此,章华反而有一种看透表相的,极端的敏锐,只有章玉娇,而非江持待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会体现的出奇平静。
这个历程,通常发生在他下午睡醒后,吃晚饭时。
他不再体现的像个多动症儿童,甚至能自己拿起筷子夹菜,只是会经常往他和江持中间的空椅子上张望,时不时就要笑。
而江持一眼也未曾多看,只是冷淡的,自己吃自己的,似乎男人并非自己的父亲。
整个场景极其怪异。
张凤玲已经在这个家里待了三天,依然觉得心里发毛。
她几大口吃完米饭,又坐立不安地在座位待了五分钟,听见门铃声,便迫不及待站起身,“我去开门!”
门外是个身板挺直,眉目规则俊美的少年。看见开门的人,他下意识问道:“我是来找章同学,您是……”
张凤玲没来得及说话,李一洲的目光穿过她,看见了坐在餐桌旁,正对着门口的章玉娇。
她穿着毛绒绒的粉色连体睡衣,虽然,在家里穿什么也无妨。只是李一洲见过的章玉娇,是冷淡乃至于尤显矜傲的少女,内里或许柔软,外在已然因饱经刀剑摧折而坚硬如同碉堡。
这样软糯甜腻的气势派头,和这样尖锐矛盾的气质,冲突难免,像是把张牙舞爪的老虎硬套进了兔子皮毛里。不外难看倒不至于——因为实在是生的好,只是叫人瞧着有趣。
李一洲嘴角欢快地上扬了两分。
江持举着筷子,对上李一洲的视线,眉毛轻轻一挑,有些莫名其妙。
“我来给你送教辅资料。学业水平测试快到了,这些都是学校打印的往年试题。”李一洲走进来,把两个袋子搁在茶几上,“最近进度赶的怎么样?”
江持思忖着,较为守旧地回覆:“不太理想。”
李一洲早在医院就已经大致了解过这位同学的学习情况,于是询问的也颇为谨慎:“模拟卷子,能拿几多分?”
江持算了算:“语文101,数学69,英语70,理综120。”
“有进步。”李一洲欣慰道:“进步很大。”
江持问:“那我能上大学吗?”
李一洲迟疑了一下:“大专吗?”
江持想了想本科和专科的差异,觉得自己实在没脸去见章玉娇了。
李一洲怕她又想不开,连忙勉励她:“你已经进步很大了,上次英语才考了32分呢。按这个四天三十分的进步速度,别说是本科了,省内最好的大学也不成问题啊……”
江持于是又生出一捧颤巍巍的希望的火苗,颔首,“是。我影象力还不错。”
这或许是强大神识带来的利益了,她相当于是用一年的时间,去吸收,影象章玉娇十几年的人生积累,难怪最近总是脑壳疼。
李一洲送了书来,得了章玉娇周一将去上课的准确消息,也算告竣了此行目的,不久客客气气的告辞离开。
而江持既得了他的勉励,精神上也收到了些刺激,潦潦几口吃完饭,抱着教辅资料闷头去屋里做题了。
碗筷嘛,江持不会去动,自有张凤玲收拾;周一的早饭,也是张凤玲早早起来做好的。江持在一众殷勤门徒的伺候下当久了老祖宗,哪怕此时此地落了个凡人境地,端着的架子也是半点没丢。
她万不想去沾那油烟和其余零散家务——本也不会做,便爽快地给张凤玲提薪,让临时护工兼了保姆佣人管家婆的活计。
钱,无论在哪里都是很好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