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销骨（一）
一眨眼间，无尽时空之外，逼仄狭小的卫生隔间里，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躺在满地深红血水中的少女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有些迟缓地伸展着四肢，慢慢爬起身，在宽大的玻璃镜前细细端详着这具苍白柔软的躯体，和腕间交织斑驳的深深伤痕。
“这个死法……不太体面呢。”她喃喃低语。
玻璃镜里，拥有同样一张面孔的少女捂着胸口的破碎衣裳，蜷缩着身体惨笑。
“如果不是他逼我，如果不是他们逼我，我怎么会自杀？我要你为我报仇……”
“自然。事情交给我，且放心。”她姿态轻松地慰藉着这个怨气深重的幽灵，话音一转，“可还记得你与我定下的契约？”
“记得。”少女徐徐冷静下来，尚还青涩的面孔上满是麻木与漠然，一字一顿道：“我交给你一魄，你帮我复仇，让那个欺辱我的人支付价钱。”
“你的名字。”
“章玉娇。”
“契约生效——”
……
荣城名为城，实则是个县，位置偏西，经济算不上发达，因为泰半座城都被嶙峋的丘陵山石困绕着，只有一条狭窄通道与外部相连的缘故，甚至称得上闭塞。
大部门荣城人并不爱出门，真正去外地闯荡的，也实在不愿意回来，当地便得以保持一种经年稳定且习以为常的传统民风，立室、立业、生子，自有乡老尊长的一番章程。
章华和陈红梅于1992经亲戚介绍相识，交往一年，两人顺利谈论论嫁。
1994年，陈红梅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章玉娇。也就是这两年间，陈红梅发现章华有酗酒的恶习，酒后情绪失控，两人互不相让，时常发作争吵，章华甚至动过频频手，醒酒后，才忙不迭地忏悔致歉。
荷尔蒙迸发的激情是极其短暂的，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很快成为已往式，日子便过得如鲠在喉。
婚姻生活都是这个样子的，陈红梅想，两小我私家拼集拼集就把日子过了，老一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变故发生在章玉娇十岁时，章华酒后驾驶叉车将刚搭好的半栋钢筋楼撞塌，自己被翻倒的叉车压住腰部，导致脊柱骨折。
赔款让这个家庭倾家荡产，瘫痪在床的章华性情大变，整日泡在酒缸里，让陈晓梅难以忍受，她想要带章玉娇回娘家，想和章华离婚。
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是在饭桌上，章华就地摔了盘子，手臂高高举起一旁椅子，兜头罩脸朝陈晓梅扔已往。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他睁着大大的充满红血丝眼睛，瞪着如今相看两厌的妻子，威胁道：“老子差异意，你这辈子别想离婚！”
陈晓梅躲过砸过来椅子，抱着章玉娇哭。
“我知道我差池，可我真的过不下去了。章华，我们离婚吧。我带娇娇回家住，不要你的抚育费，还给你请护工，好好照顾你行吗？”
章华有些缓慢地转着眼珠，明白了她的意思，倏地冷笑。
“你滚。”他道：“娇娇不能跟你走。”
陈晓梅紧紧搂住女儿，猛地摇头道：“不行！你这样，这样子怎么照顾好娇娇！”
“你不是要给我请护工？我满意了，说不定就同意你离婚。”章华转头看向女儿，扯着嘴角勉力变出个温柔的笑模样，“娇娇乖，喜不喜欢爸爸？随着妈妈走了，以后可就见不到爸爸了……”
章玉娇小小的一只，窝在妈妈怀里，一直在仰着脑袋，捏着衣角，很认真地理解大人们的话。
妈妈另有我，我是爱她的。她琢磨着，可妈妈不爱爸爸了，我也走了，爸爸就一小我私家了呀。
于是她灵活地钻出妈妈的手臂，挨挨蹭蹭到爸爸身边。
“我跟爸爸住。”她头一次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心跳的很快，“妈妈要经常过来看我……哎呀爸爸你又喝酒了，身上臭死了！”
“还敢嫌弃你爹。”章华往女儿头上拍了一巴掌，“大人喝酒关你小孩子什么事。”
章玉娇皱着小鼻子，学着妈妈口吻，“把酒瓶子都扔了，我看谁还敢给你买酒……横竖我不买。”
“反了天了……”
陈晓梅欲言又止，最后也没带走女儿，收拾收拾衣服首饰，第二天让章玉娇舅舅开车接走了。
章华推着轮椅走到门口，听见邻居若有若无的议论，回屋就摔了台灯。章玉娇瞧见他面色难看，等他去了卧室，才轻手轻脚地跑已往清扫了碎渣。一不小心手被玻璃片划破了，她忍着痛，去冲洗伤口，一声没吭。
夜里的时候，她一小我私家躺在床上，开始想妈妈，到很晚才睡。
“你妈妈……来看你了吗？”
江持模糊成一团白光，浮在半空中，看向一旁缄默沉静不语的十八岁的章玉娇。
“她几天后带着护工来了。”章玉娇轻声道：“八年，来了三次。”
“我快不记得她了。”
……
县里只有两所初中，一所高中。
一所初中在东边，一所在西边。一般而言，都是四周两三个小学生源，去上同一所初中，初中同学也是小学同学，各人相互都是很熟稔的同窗，故而玩的很好。
章玉娇也有一些朋友。虽然上初中以来，她几多变得寡言了些，可是她同性缘异性缘一直都不错，班上的同学都能说上几句话。
江持一开始并不明白章玉娇想带她看什么，厥后才隐隐明白过来。
“他们……”江持斟酌着。
十五六岁的少女，已经开始发育了，章玉娇发育的尤其精彩。身材高挑，曲线优美，生的光洁秀美，就算套着宽大没型的校服也是一众灰扑扑的女生中最显眼的那一个。
“他们想泡我。”
章玉娇点过几个男生的名字，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她顿了顿，周身怨气一瞬间张牙舞爪膨胀数倍。
江持看向靠窗的那个男生，洁净的长相，带着黑框眼镜，正偷偷注视斜前方少女的背影。作业本上写着他的名字，黑板旁的表彰栏上也贴着他的名字，级部第四名，张熙。
“是他。”少女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又可憎的工具，牙齿打战，瑟瑟发抖，漂浮在盛夏的阳光里，整小我私家却恰似要融化一般。“就是……这小我私家……”
十六岁的章玉娇毫无察觉，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快步走出教室，背后是几个女生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不知道她有哪里悦目了，不会妆扮，不会穿衣……”
“横竖我是没看出来。”
“哎你们闻到没有，她身上另有股怪味道……”
“不会臭了吧，你看她都不洗衣服的……”
江持顺着章玉娇的影象，看她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看她推出一辆玄色的横梁自行车，骑了很远的路，回到一个老式小区。
三四层楼的高度，灰色的外墙皮掉落泰半斑驳不堪，楼道很狭窄，四周是大片大片烟熏火燎的黑黄，看不出原本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