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持简陋知晓自己的结局了。

　　她生性爱洁，一身雪白的衣裳从来纤尘不染，如今却漫染了尘污和血色，凄凄惨惨逶迤于地。

　　挣扎半晌，她只堪堪拔出师兄刺入她胸腹的半寸剑锋。

　　真讥笑啊，她想。亲手把她养大的师兄，却也是杀她时绝不手软的刽子手。这些堂而皇之的修士站在道德的高坡指责她冷酷残忍，自己却能一派从容地做着同样的事。

　　斩妖除魔替天行道吗？

　　不。绝不是。

　　说的再好听，也不外是杀人夺宝，损人利己。本就是同所有人争夺那一线缥缈天机，何不活得明白些，做个坦坦荡荡的小人？

　　至少她这小我私家人得而诛之的六道魔主可做不来以数百修士的性命为陷阱的好事。

　　“玄微——”

　　江持听见师兄唤她旧时道号，语气温和一如当年，竟陡生恍如隔世之感。

　　“你已无力回天。”青衣男子目露恻隐，柔声道：“告诉师兄补天鼎藏在那边，师兄定会护你周全。”

　　江持这次是认真笑作声来了。胸膛起伏间涌出一股股鲜血，笑声便也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她不清楚自己露出几多真情实意，可看见困绕着的一众正道修士骤然难看的脸色，想必是带着未曾遮掩的讥笑的。

　　“本座早不是当年覆剑宗的玄微仙子，何峰主何须屈尊降贵与我这魔头套近乎？”

　　“更况且……”江持握住尖锐的剑身，勉强撑起上身，在何损之漆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充满恶意的笑容，“何峰主这么叫，本座实在恶心呢。”

　　“既然当初未曾记挂师兄妹情谊，把魔器补天鼎交与本座，何峰主怎地不大方到底，又来讨要作甚？”

　　话音方落，就引发了一阵小小骚乱。

　　难怪这些修士大吃一惊，究竟她说的可是连被逐出师门时都未曾开口透露的隐秘。

　　众人只道玄微仙子私下修习魔功被逐出师门身败名裂，却不知似有隐情，真假尚且不知，难免议论纷纷。

　　“魔主说笑了。补天鼎乃是天生地养的道家法宝，哪里会是魔器。”何损之只是摇头，态度坦然磊落。

　　他当年不外稚嫩少年模样，便能在一众师门尊长前伪装的点水不漏。如今多在红尘里打滚了近百年，一张温柔出尘的面具越发稳固，竟是何人何时去看，都心生好感，不忍去猜度他话里真真假假。

　　和江持恰恰相反。

　　江持生了一张秾艳逼人工笔难描的脸，日日打坐清修都压不下满室生辉的美艳，沾不上何损之半分仙气。

　　江持也不愿意沾。

　　她很敏锐，很早便清楚何损之谪仙似的皮囊底下，恐怕不如他体现出来的完美。可直到被他利用收下补天鼎，染上魔气，又被他设计在掌门面前袒露，这才彻底看清何损之深沉的城府算计。

　　她去寻师尊辨白，却看见何损之正同师尊从洞府出来，前者面露惋惜，后者面冷如铁。

　　一步错，步步错。

　　所有人都看不穿何损之真面目，反倒是她最后，认真堕魔。

　　世人只道一句果真如此。

　　江持输得一败涂地，她认了，可她不明白何损之又是图什么。她有哪里冒犯过他？

　　何损之对上她昏暗的眸光，微顿，尔后慢慢抽出了剑，默然看见江持胸膛上一抹血色迅速蔓延开。

　　“你告诉我补天鼎在哪里。”他道：“我放你走。”

　　“何峰主！不行！”有修士急遽劝阻：“此女罪大恶极，若不斩草除根，恐怕……”

　　恐怕会日日提心吊胆，怕自己颈上人头不保吧？

　　可惜这担忧完全不必，何损之的允许不外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她再信何损之半句话，就是傻子。

　　江持本能想要嗤笑，可惜失血太多，连嘴角抽动都勉为其难。苍白的面孔上只一双眼睛睫羽长长，拢住了漫天潋滟的霞彩。

　　何损之发现她在这种境遇下，竟一ㄇ漂亮的，似乎天生就会发光。

　　他对那修士的话置若罔闻，只收剑归鞘，居高临下地审察她：“我说到做到。”

　　江持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

　　何损之困惑地皱起眉：“我不明白，补天鼎洗尽魔气后于魔修并无半分益处，反而是个烫手山芋。你交给别人不如交给我，我尚有能力护住你……”

　　“哪里有那么多理由，不给就是不给。”江持咽下一口血沫，好容易忍住没喷他一脸，“何损之，你既明了你我之间的仇怨，脸皮何以这么厚？”

　　何损之道：“你不信我？”

　　江持反问：“我该信你？”

　　“我倒不知……不信我便而已。”何损之叹道：“那你总该顾及你魔宗数千门徒？你知道我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

　　江持早已料到他会翻脸无情，倒也未曾受惊，“我已自身难保，哪里会顾及他们？”

　　何损之条件反射般答道：“你不是那种人——”

　　“人都是会变的。”江持打断他：“而你，许是坏的透顶，几百年照旧一个模样。”

　　坏的天道都不收。

　　何损之竟也半点没生气，养气功夫越发抵家，只缄默沉静片刻，开口道：“我再问最后一遍，你若继续做那些无谓坚持，恐怕就要尝尝索魂术法的滋味了。”

　　江持尚无反映，却有正道修士按捺不住，鼓舞何损之快些动手，莫要与她个魔头多谈。江持的视线从那一张张或野心勃勃或恻隐不忍的面孔上一一移过，竟是发现许多旧人。

　　覆剑宗的某位晋升金丹期的师弟，曾一同把酒论剑的同辈知己，甚至另有她刻意照拂的秦州族人。

　　“诸位……尽皆是为诛魔而来？”

　　那柄剑刺穿了她的丹田，江持元婴将散，尽管竭力强撑，苍白的面容仍是染上些许昏暗的意味。

　　“本座忝列十二魔主之一，百余年来收束魔修秋绝不犯，可有对不住左右一分一毫？”

　　随着话音乍落，她虚弱的灵魂里似乎燃了火，眸光盛极，被她视线扫过之人纷纷回避，一时竟无人回话。

　　半晌，才有一长髯羽士上前一步，厉声指责道：“魔头诡辩！魔六道乃合欢道，最最无耻下流之极！横山派的少主，落英宗的楚仙子，正是被你合欢道阴姬所害，一身诸位子虚乌有……”

　　“阴姬赫连月么？”江持哂笑：“我道诸位既能以蚀月花为饵布下这天罗地网设计本座，想必消息灵通，谁知竟是连阴姬不守门规，早已被本座打落金丹境逐出合欢道也不晓得。”

　　这是真事。江持整顿合欢道时逐出了一大批不听调遣的大魔，阴姬正是其一。可叹正道修士们不解于阴姬境界突然跌落，想也不想便把黑锅扣在江持身上。

　　长髯道人哽了一下，面色隐隐发青，“阴姬暂且岂论，只说清亢门大门生何等青年才俊，无缘无故便被你一掌毙于孤魂岭，另有丘北顾氏、黎河萧氏灭门惨案，你手上早已血债累累……”

　　“可笑。”江持仿若听见什么笑话，抬起一双水墨明白的眼眸：“那清亢门门生不外筑基期小修，竟敢多番言语冒犯于本座，杀了便杀了。”

　　“至于什么顾氏萧氏，本座从未听说过。只略略听闻南海凌波宗收回两族灵山宝地，实力扩大数倍不止……莫非又是诸位真人特意让于本座的好名声？”

　　她话里的意味可谓诛心，众人闻言哗然。

　　一时间面色不豫杀气凛然者有之，意味深长若有所思者亦有之，更有似被戳破心思的修士恼羞成怒，道一句妖言惑众，抬手即是一记夺命杀招。

　　江持倚倒在地不避不让，却是何损之伸手拦下。

　　“真人暂且停手。”他温和劝道：“世间之事向来清者自清，南珠真人这般急躁，可不正落入了魔头算计？况且补天鼎一事还需保全魔头性命……”

　　南珠真人正是南海凌波宗的长老。他意识到自己漏了眉目，现在神情愈发阴沉不定，只咬牙道：“何峰主胸怀宽广不拘小节，可我凌波宗不外屈居南海一小宗，怎能禁得起魔头如此污蔑？”

　　何损之问：“那真人的意思是？”

　　南珠真人拱手道：“恳请何峰主将魔头交与鄙修施放索魂术。”

　　何损之闻言装模作样地踯躅片刻，“也好。”

　　他退后几步，冷眼旁观南珠真人掐了个法诀灌注于江持百会穴。

　　“咦？”南珠真人眼底杀机暗现，故作惊诧道：“这魔头好强的神魂，恐怕要贫道全力施为了——”全力施为，就是要她的命！

　　然而他话音未落，变故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