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族灭一姓威豪猾（上）

　　三沢左兵卫虽然争强斗狠，但究竟在东海道内奔忙多年，对天下局势照旧了解一二，一番话说下来，倒是称得上中允二字。

　　如今时政局势，可以说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来，只可惜，方今天下台甫盘据，混战不休，豪右横行，无论关东照旧西国的台甫，多数精力，都放在了争夺领国和钱粮上，幕府弊政积重难返，有望革鼎维新，扫平天下的，目前只有刚刚一统近畿的‘京都副王’三好长庆。

　　见他感伤完了，有朋党问道：“天下离泰平，还早着那，倒是那个乡佐回来后，咱们该怎办？”

　　“他要是识趣，不来找咱们的麻烦，就送些钱粮给他，在派点人手去庄所服劳役也就是了。”

　　这也无怪三沢左兵卫轻忽大意，实在是谁也想不到高师盛竟是想要将他家灭族。究竟二人的矛盾，也不外是庄所聚会会议上的口角而已，而且也没有向豪族一般，阻碍乡里赈灾，甚至是武力驱逐代官，不管是谁，恐怕也不会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有何大错之处。

　　如果高师盛真像他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个不知世事的名门子弟，那最终就算诉讼打到骏府，也无非是赔偿些钱财，就能将这件事就此一笔揭过，高氏关东名门，三沢家在关东部落民中，也算‘望族’，同样人脉深厚。

　　只可惜，高师盛是一个有“雄心野望”的人，他盯上的不仅是三沢氏的家产，另有聚落中二百来户的部落民。生此战国乱世，即便不为了‘雄心野望’，作为代官也该聚众结党，弹压治下的非法豪右，聚众除了需要钱粮外，最重要的就是人口丁壮。

　　钱粮可以巧取豪夺，但青壮劳力不会凭空泛起，豪右国人或许可以容忍，损失些许钱财，但却绝对不会把自己控制的人口，拱手相让，高师盛现下没有能力，也没有胆子，去跟真正的武家地侍争夺良民，那就只得退而求次，夺取三沢左兵卫手里的部落贱民的控制权。

　　·······

　　就在三沢左兵卫与朋党饮酒之时，上百名披甲执锐的旗本足轻，已经冲向没有预防的部民乡村。

　　带头的是三小我私家，一个是滨名信亲，一个是山内通判，最后则是谋划灭族的高师盛。

　　足轻中有一小半是滨名信亲从郡治带来的旗本队，剩下的则大多是本乡中的豪族郎党。滨名信亲以‘三沢氏盘踞乡里，郎党众多，一向轻剽悍勇，另有诸多亡命盗贼，藏身乡村，军力不足恐难以全靖’为理由，亲自出头，抽调乡中滨名、石松、大井三家为首的国人众派兵协助，高师盛则由长谷川、长田两家召集郎党随行，护卫自身的宁静。

　　守门的几名部落民，见上百足轻气势汹汹的杀来，不觉愕然惊诧，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盗贼，敢於灼烁正大的洗劫乡村，有机敏的认出足轻靠旗上，滨名家的左三巴纹，醒过神来，恐怕是祸事临门，连忙指挥着要关闭大门。

　　滨名信亲拔刀直指，叱喝道：“贼众胆敢负隅顽抗，谁与我将之拿下！”

　　旗本中长臂善射者有两人，一个是蒲原氏清，擅用弓矢，一个是伊达宗纲，擅投铁矛，二人奉令，拨马齐头先进，此时足轻队离乡村大门尚有数十步距离，步行的来不及遇上，便见蒲原氏清抽箭在手，张弓劲射，正中左侧试图掩门的部落民，中箭者捂着伤口，惨叫连连。伊达宗纲抄起挂在马鞍旁侧的一杆短柄铁矛，咆哮飞掷，铁矛势鼎力大举沉，贯透前胸，将之就地毙杀。

　　剩下部落民见状，慑惧万分，哪里还敢在多呆，掉头就往门内跑去，沿途大叫小叫，提醒村人闭门自卫，闻得警讯，村里立刻有人拉动撞钟，示意有贼突入。

　　山内通判见以夺下门砦，对滨名信亲说道：“三沢氏郎党虽众，但乡村中多数皆为良善，今次捕贼，乡里杂兵甚多，军纪松散，飞驒守当速战速决，勿使其骚扰良善人家，郡守虽命我为军目付，监阵行法，但须知，纵斩劣卒亦难赎其罪！”

　　滨名信亲颔首，说道：“正该如此！”

　　这番话，不光是说给滨名信亲听的，更是警告追随两侧的豪族，果真石松丰久等人无不冷汗连连，惊骇至极，怎么也没有想到，才已往半个月，横行乡里百余年的三沢氏，就突然要被郡守兴兵剿灭，一边臆测不安，一边看向站在山内通判身旁，面无心情地乡佐高师盛，暗道此事肯定与对方，脱不了关连。

　　他们所料不差，正是高师盛最终说动郡守，朝比奈元长身为今川氏谱代众，对国人众的违法之事，不做惩处，却又不能将之，全部一网打尽。最后没有多做考虑，便同意了‘族灭一姓，震慑豪猾’的战略。除此之外，也是因为郡里缺乏钱财，原来他是计划派兵勒索长田家，但长田家主动献上钱粮，却是没有借口，再去抄掠。

　　同时，朝比奈元长不是迁就纵容奸佞的人，正如高师盛所言，族其贱役不为罪，，於是拨点足轻三十人，使军中足轻上将滨名信亲统领，高师盛为副，山内通判为目付，急驱乡里，凭据诉状上的名录，捕拿问罪。

　　山内通判一甩袖袍，按刀直立，付托侍从展开郡令，指派付托道：“飞驒守，请你带人收捕三沢一门。右兵卫，请你带人入内监察非法，若有杂兵敢於寻衅滋事，我允你先斩后奏！我与列位国人在此，期待二位归来。”

　　滨名信亲、高师盛齐声应诺，各自带人分头行事。足轻杀入村内到现在，百十人召唤叫嚷，消息甚大，早惊动了不少村人，加之听到门卫高喊，许多人家都推动栅栏，堵塞门路，持弓擎枪，三五成群，躲在木障后面聚众自保。

　　部落民乡村受制律令，不得设立围墙，但数百年来，也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备盗要领，房舍皆是连栋平屋，高近丈於，巷宽十五步，若有盗贼突入，只需合拢各处栅栏，登高防御，便就足以守卫，而且反映迅速，从示警到戒备，不外片刻。

　　部落民蓦然见到这么多甲胄俱全，凶神恶煞的足轻突入村中，心中惊骇自不必说，有的人甚至妙想天开，以为是骏府要派兵屠村，一时间妇孺拥泣，哭声震天，而青壮则是登高射箭、投石反抗足轻进入。

　　高师盛一进巷道，没待讲明来意，迎头就是一阵矢石迫下，还好他今番穿着大铠，没有受伤，狼狈退却，躲在木牌长楯后面，高声喊道：“乡亲们勿要张皇，我乃是本乡乡佐高阶师盛，三沢左兵卫抗拒骏府，企图煽动一揆作乱，今郡兵以至，诛强灭暴，尔等只须紧守门户，莫要从贼顽抗······”

　　还没说完，左右两侧高屋，又是扔下一阵投石，逼得高师盛等人抱头后撤，不敢再前，显然这条巷子的黎民，不用他来担忧宁静问题。

　　相比起高师盛等人来，劫掠刁民多年的军役足轻们，就要老练许多。各家武士麾下足轻俱皆长枪在手，抽刀出鞘，硬顶着矢石，恶狠狠地扑上前去。胆弱的部落民，直接一哄而散，逃回家中；胆壮的悍勇之徒，死战不退。一时间，呼叫连连，厮杀不停。

　　高师盛领着青木大膳、北庄万次郎师徒等人，带着长田盛氏、长谷川隼人两家精选出来的悍勇郎党，一路快步奔行，大多数巷弄都预防完好，也有少数几家没来得及关上栅栏，或者被足轻攻破防守。

　　刚刚路过一条尸横各处的巷弄，就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叫声，他皱眉说道，挥手命令身后追随的两名郎党，道：“进去看看，只准抢工具，不许杀人纵火！”

　　这是高师盛的底线，这些部落民未来都是他赖以立身的资本，虽然现在看来，就算是剿灭三沢一门，这些部落民也只会敌视自己。战国乱世，想不杀人纵火就做成某件事情，基础就是物语怪谈，足轻们人取黎民，黎民落狩败兵，正如三沢左兵卫所说，无有善恶对错，世人都是前世作恶之徒，今生才要受此修罗杀劫，因果报应，无不应证。

　　他不会虚伪的否认，自己未曾预料到会泛起这种情况，他更不会说什么要去改变这个，千奇百怪，人鬼妖魔，混为一体的战国乱世，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前世的过往，只知道自己今生乃是远江国的高氏相马新九郎师盛。

　　自知者明，他不是个智慧人，但是他自知，自认为没有这个本事去改变天下，那就随波逐流，去改变自己，让自己去适应这个世道，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到最后，见到天下泰平那一日，然后浅笑老死於床榻，在子女子孙围绕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小野忠明跑了回来，道：“乡佐！失事了！”这个上野僧人，面目狰狞，似是会想起了自己在长年寺中遭遇过得悲凉。

　　“怎么了？”

　　“石松氏的郎党，一个武士杀了人。”

　　怕什么来什么，高师盛心里蓦地一沉。他故作沉静：“带我去看！”

　　巷道里，房舍内，一片狼藉，窄路上杂兵来往抢掠，见到院子、长屋就冲进去。翻箱倒柜，工具扔得满地都是。路过的一个院子里还住着人，一对老伉俪，缩在墙角，老头搂着被乱刀杀死的儿子，闭目诵经，老婆子冲着正在翻找钱财的足轻，嘶喊着哭叫：“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但面对明晃晃的刀枪，却是不敢冲上去。

　　高师盛停下脚步，问道：“是这家么？”

　　“不是，我刚刚问了，他家也是三沢家的同党，而且鼓舞村人反抗。”

　　高师盛对这套说辞不置可否，他能胡乱诬陷，自然足轻们也可以，不至于为了一个死人，去火并一伙友军，虽然他对这帮子杂兵的行径，很是不屑，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也是山内通判为何不愿意自己带人，进来监视军法的原因。

　　同时也是要让高师盛好悦目看，因为他的诬告，会死几多人，用现实惨状，申饬他谨言慎行，不要滥用刑罚。

　　这是石松家卖力攻打的区域，所以人取后的钱财，也只归属于石松家所有，一路上只看到打着石松纹的足轻，当高师盛赶到的时候，卖力指挥的兵曹伊达宗纲已经先到了。

　　两名足轻把行凶的武士按倒在地，一侧角落，是一家三口伏尸痛哭，让高师盛想到了‘宗论’案中，恳求自己严惩凶手的云寿尼母女，心中愧疚，装着视而不见。

　　见到高师盛过来，伊达宗纲连忙敬重行礼，不光是高师盛代军目付的身份，更是伊达氏在骏府中的家格官途，远逊高氏的原因。

　　骏河伊达氏为伊达氏分流之一，建武新政时，家祖伊达景宗加入足利军，得封骏河山名庄，御家人伊达藏人五郎，也曾追随今川范国与推行人一起，围绕在地武士的知行的诉讼中活跃着，但比力离奇的是，伊达氏一直没能受到骏府信用，职位远不如，厥后才迁入远江，甚至还反抗过今川家的高氏。

　　“左卫门大人，出了何事？”高师盛与他都在骏府奉公过，相互几多有过外交，所以一上来没有喊打喊杀，而是先装作不知，喊着对方的通名，客气问道。

　　“下吏羁系不力，使得部下泛起滥杀无辜之辈。”被滥杀的何止这一人，伊达宗纲避重就轻的说道：“此贼，淫奸不允，杀死人命，我正要等战后，将之扭送军法待罪。”实际上若不是上野僧人带人突入阻拦，这一家四口，恐怕早就被屠戮一空，掩盖罪行。

　　高师盛转头看去，果真死者是一名年轻女子，何止衣衫不整，简直快要被扒了个精光，不由拧眉怒道：“此等禽兽之徒，何用通判审问，来人於我，斩其头颅悬挂旗杆，以示警於下！”